滦阳续录三第八篇
【原文】
先姚安公曰:“子弟读书之余,亦当使略知家事,略知世事,而后可以治家,可以涉世。明之季年,道学弥尊,科甲弥重。于是黠者坐讲心学,以攀援声气;朴者株守课册,以求功名。致读书之人,十无二三能解事。
崇祯壬午,厚斋公携家居河间,避孟村土寇。厚斋公卒后,闻大兵将至河间,又拟乡居。濒行时,比邻一叟顾门神叹曰:‘使今日有一人如尉迟敬德、秦琼,当不至此。’汝两曾伯祖,一讳景星,一讳景辰,皆名诸生也。方在门外来襆被,闻之,与辩曰:‘此神荼、郁垒像,非尉迟敬德、秦琼也。’叟不服,检邱处机《西游记》为证。二公谓委巷小说不足据,又入室取东方朔《神异经》与争。时已薄暮,检寻既移时,反覆讲论又移时,城门已阖,遂不能出。次日将行,而大兵已合围矣。城破,遂全家遇难。惟汝曾祖光禄公、曾伯祖镇番公及叔祖云台公存耳。死生呼吸,间不容发之时,尚考证古书之真伪,岂非惟知读书不预外事之故哉!”姚安公此论,余初作各种笔记,皆未敢载,为涉及两曾祖也。今再思之,书痴尚非不佳事,古来大儒似此者不一,因补书于此。
【译文】
先父姚安公对我说:“家人的子弟在读书之余,也应该让他们稍懂家务,略知世事,而后他们才可以治家、涉世。明朝末年,道学受到尊崇,科考极受重视。于是,聪明人便研究心学,以攀援时髦的风气;纯朴的人则死背经典,以求取功名。从而致使读书人十个中间竟没有一两位能懂些家事、世事的。
崇祯十五年,先高祖厚斋公携带家小移居河间,以躲避孟村的土匪。厚斋公去世后,听说朝廷大兵将到河间,全家人筹划着迁回老家。临行时,邻家的一位老者望着大门上贴的门神叹道:‘假使现在有一个像尉迟敬德、秦琼那样的人,也不至于落到这般田地。’你的两位曾伯祖,一位名景星,一位名景辰,都是有名的秀才。他们正在门外捆扎行李,听了老者的话,辩解道:‘这是神茶、郁垒的画像,并不是尉迟敬德和秦琼。’老者不服,举出邱处机著的《西游记》为证。你那两位曾伯祖说此书为街巷小说,不足为凭,并转身回屋里取出东方朔的《神异经》与他争论。当时已是日暮时分,他们反复争辩又耽搁了时间,城门已经关闭,所以无法出城了。第二天,他们正要上路,河间城已被大兵包围了。城被攻破后,一家人全部遇难。只有你曾祖光禄公、曾伯祖镇番公及叔祖云台公得以幸存。就在性命攸关之时,他们还在考证古书记载的真伪,这难道不是只知道读书却不识时务所造成的后果吗?”
姚安公的这番议论,最初我撰写各种笔记时,皆未敢收入,因为涉及到两位曾伯祖。如今我再三考虑,当个书呆子也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古往今来的许多大学问家,做出这种糊涂事的并非绝无仅有,因此将这件事补录在此。
【闲扯文】
要说门神,那可真是可以论上三天三夜。各朝各代,各地各乡的门神种类五花八门。做下归类,无非就是三种,一种是神仙,一种是人,一种是鬼。
最早的门神记载是在《山海经》里,东汉王充《论衡·订鬼篇》所引《山海经》:“沧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其枝间东北曰鬼门,万鬼所出入也。上有二神人,一曰神荼,一曰郁垒,主阅领万鬼。恶害之鬼,执以苇索,而以食虎。于是黄帝乃作礼,以时驱之。立大桃人,门户画种荼、郁垒与虎,悬苇索以御凶。”而后,人们每逢过年,便用两块桃木刻上神荼、郁垒的像或写上他俩的名字,挂在门的两边,叫做桃符,以示驱灾压邪。
此习俗的演化,着实令人费解。上天有好生之德,因鬼形散,桃木想必也该够住的,划定了鬼住在桃木之中,令郁垒神荼守门,索鬼所用也不过苇草。相对阳间而言,桃木是牢笼,郁垒神荼是牢头,也仅仅是个抓鬼的小神仙。这是个没有血腥味的美丽设计。慢慢地,人多了,想法就多了,财产多了,官位职位多了,各人各家,都想守住自家,门也就多了,都怕遗漏的鬼进门,就各自请了郁垒神荼来守门。结果呢?神仙两个,千家万户,谁守得过来。而桃木里的鬼自然溜出来不少,于是,关鬼的桃木形同虚设,鬼行于世。从集中把鬼关起来,演变成各自把人关起来。这是一个人为改变的设定,带来的后果是,那些没有家,没有门神的人只能屈从于鬼。不能说二位小神仙失职,亿兆万方,亿兆扇门,倏忽而至,倏忽而去,谁也来不及驱赶。上天的良性设计,彻底被人给打破,从而进入了人鬼同居的时代。
人之中最重要的不过是皇帝。英明不过唐太宗李世民。可他也怕鬼骚扰。玄武门之变后,李世民杀尽李建成与李元吉的一族,甚至连婴儿也不放过。二位鬼兄弟自然率鬼兵鬼将夜夜骚扰。是冤怨太重,还是鬼数众多,郁垒神荼也不管用了。李世民晚上睡觉常常听到卧房外边抛砖掷瓦,鬼魅呼叫,夜夜不宁。噩梦中常见自己的哥哥和弟弟带着妖魔鬼怪来索命。参与玄武门之变的尉迟恭和秦琼乃是杀人如麻,鬼神不惧的纯阳之躯,闻听后便请奏守夜获准。二将手持兵器,怒目圆睁在宫门前站岗,二李见了生前宿敌害怕退去,李世民总算能睡个安稳觉。可时间长了,两员大将双双病倒,李世民只得命人将他们的形象画在纸上,贴在门上,用来震慑妖魔鬼怪。看来还是人来治鬼靠谱,坊间乡里听说,纷纷仿效,秦琼、尉迟恭就站到了寻常百姓家门上了。
到了唐玄宗李隆基时,又出了乱子。唐玄宗偶患脾病,请了许多医生,还是不见好,宫廷上上下下都很着急。一夜,唐玄宗忽然梦见一小鬼偷窃宫中财物沿着殿墙边逃跑,唐玄宗急忙喊叫捉拿,只见一位相貌魁伟的大丈夫跑上殿来,捉住小鬼,刳目而吃之。玄宗问他是什么人时,他回答说是“武举不中进士钟馗”。唐玄宗醒来后,第二天病就好了。一查,钟馗乃是陕西终南山人,少时即才华出众,唐武德(李渊年号)中赴长安参加武举考试,仅因为相貌丑陋没有中举,于是恼羞成怒撞死在殿阶上,唐高祖听说后特别赐给红官袍予以安葬。于是请来吴道子将钟馗的像画了下来,所画之像与玄宗梦中所见一模一样,玄宗大悦,将之挂于宫门之上,作为门神。长得丑生前不管用,死后很管用,人和鬼看来所怕的还是一个东西,丑。《梦溪笔谈》卷二十五:“关中无螃蟹。元丰中,予在陕西,闻秦川人家,收得一千蟹,士人饰其形状,以为怪物,每人家的病虐者,则借去挂门户,往往遂瘥。不但人不识,鬼亦不识也。”钟馗看着也该和螃蟹长相差不多。鬼也是可以看好家的。
既然神仙能做得,人能做得,鬼能做得,那就没那么多区别了,只要看好家,就是好门神。皇帝家有皇帝家的门神,读书人家有读书人家的门神,财主家有财主家的门神,道观有道观的门神,寺庙有寺庙的门神,各地各时期也可以有各自的门神。武门神众多,除了秦琼、尉迟恭、还有关羽、张飞,各地还不同。河南用赵云、马超,河北用马超、马岱,河北还有些地方用薛仁贵和盖苏文,陕西则是孙膑、庞涓两冤家,苏州用的是温峤和岳飞。明代后还有用上常遇春、胡大海。文门神则比较集中,一个是断狱如神的包拯,一个是忠贞不二的文天祥。再发展下去,大家也嫌烦,不为驱鬼了,干脆直接表达自己的私欲所想,无非加官进禄,富贵晋爵。于是有了一人持冠,一人捧鹿,冠与官谐音,鹿与禄谐音,「加官进禄」的门神。一人捧牡丹,一人捧爵,牡丹为富贵,爵为官爵,「富贵晋爵」的门神。抗战时期,与时俱进,把传统门神换成了抗日军民,以表全国军民的抗战决心。
直到今天北京居然有的地方还保留着老少太监门神,这是什么个鬼?难道是天子脚下的太监多?不过,太监想法确实多。
道观的门神也较多,即有青龙白虎二神,也有张、黄、蘇、李四将军,还有王天君和马天君二神仙。而佛教寺庙的相对统一,多为四大天王。持国天王持琵琶,张弛有度,表行中道之法。增长天王持剑,慧剑斩贪嗔痴。广目天王持蛇,以示世事无常。多闻天王持伞,护心不染。这才回到了直指人的内心。
所有门神都为活着的人服务,而鬼却活在人心。去古久远,光靠郁垒神荼在桃木关鬼,已经是不可能了。当下,门越来越多,门神越来越多,咱们在名利世界活得越深刻,洒脱自在的精神世界就越飘渺了。
其实,纪晓岚祖上一族也不算枉死,活着的时候辩来辩去,争来争去,所有的门神来源都是他人、他鬼、他神的想法,而好胜的贪嗔痴才是自己的。死去元知万事空,最后都知道贴上门神是骗自己用的。
门只是个标识,管着生死之门的郁垒神荼也只是个标识。叹上四句:“入门谈生死,出门向未来,未来未可来,生死无可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