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里人都很友好,当我站在村口时,每个人都出来看我。
尤其是小家伙,他使劲抱着我的大腿,哭哭啼啼道:“阿姐,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我会很想你的。”
“我不知道。但我也会很想你的。”我不敢对他们承诺什么,因为我知道,如今的世界,不是分开一两年就还可能再见面的。
小家伙急了,他用喑哑的嗓音说到:“阿姐,你还会回来吗?”
“当然,因为我是你最重要的阿姐啊!我会回来看你的。”
小家伙笑了,他说:“对啊,我最重要的阿姐是不会骗我的。”我也笑了,却尽力忍住眼泪。
还有大娘家两岁的小女儿,她一个劲扯我衣服。我知道,她也很舍不得我。
我要走时,老人拉住前来追我的小家伙,说到:“你的阿姐要去找一样很重要的东西,等她找到了,她就回来了。”
当我的背影离他们很远时,我还能听到小女儿的啼哭声。
这是我生活的第二个家乡,我在这里慢慢找回原始的自己,但它却也没能留住我已经飘忽不定的心。
正如老人所说,我要去寻找一样东西,一样可以让我安定下来的东西。
问:什么样的地方才是我内心所想
我回答
有忧郁的花儿渐渐凋谢
有最古老的晨钟赫然矗立
那是激昂的战场
我内心正在打仗
我要远行了
离开我最亲的亲人
离开我最亲的朋友
待我归来
花儿会开
晨钟敲响,响彻耳畔
五年后……
我走时,他们家的小女儿已经会自己穿衣,还会一个劲的扯我的衣服,不许我走。可当我回来时,小女儿只能站在炕头,拿着一块没吃完的饼,用两颗亮亮的眼睛看着我,然后轻声问道:“你是谁啊?”
我略感到失望,果然她已经不记得我了。可我还能时常想起我离开她时,她叫我“阿姐,别走。”
“我是你的阿姐啊。”
“哪个阿姐?”
“哪个阿姐?你还有别的阿姐吗?”
她眼睛忽一闪,直摇头,又为自己的糊涂而羞涩,身体向后倾,冲我微笑。
我知道她对不出话了,但硬是塞给我一句:“我也没有阿姐啊!”然后跑了出去,跑到比她高出几个头的麦堆里,找她的爹娘。
我站在这空荡荡的房里,当初屋顶还在,如今只剩半边了。
我看到小女孩的爹娘在收揽成堆的麦秆准备抬回去烧炕,他们看到我便直起身来。
我摇摆着手臂向他们打招呼,又叫了一声“大娘,我回来了!”他们似乎有些激动,两位长辈立马放下手头的工作,向我走来。我也向他们走去。
当大娘抱紧我时,我感到多么的幸福,生活了四年多的地方,总会成为我的怀恋。
“你可算回来了,你知道你走了多久吗?”
“五年。”我干脆利落地回答。
大娘却不愿意了,往我身上拍打一锤说:“五年还利落的,知道我们有多想你吗?”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大娘居然哭了起来。她说:“就怕再也不回来。”
曾有一个女人总在我的面前哭泣,她的软弱让我害怕。
曾有一个女人总在我的面前大笑,她的伪装让我心痛。
我是一个不孝的女儿,总参不透这个女人在想些什么,单纯的觉得她只是伤心和快乐。
只有当她说:“华儿,对不起,你还是走吧。”时,我才明白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我的母亲,怎样的骗局都没有关系,我只渴望您像她那样告诉我:就怕再也不回来。
叔将哭泣的的大娘训斥了一顿。“这么好的日子,哭什么哭?”
谁知大娘哭得更厉害,这下可吓坏了山娃。山娃,正是在一旁看着爹娘争闹,又以为是我的原因而来对我拳打脚踢的他们家小女儿。
这场面令谁见了都好笑。小孩子打大人本就是徒劳,再加上挥舞不断的胳膊,宛若一个风车。
我难免有些尴尬,可只要大娘不再哭了,小女儿怎样对我拳打脚踢都没关系。
无论我和他们住在一起多久,他们对我的客套与礼貌都不会减少的。叔见了自己的女儿打别人被看成了笑话自然有些生气,便冲大娘喊道:“都是你给惯的。”
小女儿见形势不对立马跑到亲娘的后边,原先有些懵的我一下子想起来,这山娃刚才见了我是那样羞涩,脸上甚至泛起红晕,怎么又一下子变得这么盛气凌人,宛若女将军。
大娘说:“进屋说吧,让大娘好好看看你。”
我们往屋里走时,我注意到一个人的缺失。
“蛮娃呢?”
“借柴火去了,准备烧饭呢!”
“柴火还要借吗?”
“这年头不景气嘛!胡家屯了半屋子的柴禾呢!”
“是嘛!”
“明天我们会去山上捡上一些来。”我沉默许久,因为我看到了让我心痛的东西。
“你们把女儿教的也很好啊!”我试着转移话题,便聊起小女儿刚才的举动,除了脚上裹得那层厚厚的布,其他一切都好。
“你别说,她还特别护短儿!”护短儿的小女儿躲在母亲后头朝我伸舌头,我一边回应着向她伸舌头,一边走进屋。
我故意调侃说:“这点应该是像了您了。”大娘却因此笑得灿烂。
正要过门槛儿时,我又听见谁在喊我,一转身看,我便立即高兴起来。
我看见小家伙从老远处跑来,手里提着一个箩筐,箩筐里装满了柴禾,嘴里还喊着:“阿姐!阿姐回来啦!”
五年不见,我都不在好意思叫这个身高与我差不多的小伙子小家伙了。
“这五年,你都去干了什么?给我们说说。”大娘盘腿坐在暖和的炕上,摆着一股女主人的霸气这样问我。
刚喝过一碗热面汤后,我感到舒服很多。“我去了军队……”
还没来得及说下一句,就被蛮娃打住了。他提起劲来问我:“你去打仗了!?”
不听我解释的他,又高声喊道:“不对啊,打仗是男人的事啊!”
为了不让他降下与我谈话的热情,我故意说:“对啊,我还拿了抢啊!”
他吃惊地往后缩了缩,因为是刚烧好的炕,房里还弥漫着浓浓的烟味儿。他的惊呼引来了他重重的咳嗽。
“为…啥…”他一边咳嗽一边说。
“女人也会保家卫国啊!”说到这里,我暗自羞愧,我真是太会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哦,也对。”小家伙服气地退了下去。
“还有呢?除了参军。”时常不讲话,按大娘的话,嘴只跟烟打交道的叔终于开口了。
我摇了摇头,说:“除了这个,再没别的了。”
“那就讲讲你在军队里的事儿吧。”有着旁边一大活人的起哄,我就无奈之下便讲了起来,这一讲,就是半个钟头。
他们还是不够过瘾,大娘甚至问到:“就没个你看上的军爷?”
我有些讶异,不知说是好,还是说不是好。最终无奈的摇了摇头,说:“没有。”
“那看上你的呢?”
“也没有。”他们略显得失望。这是大娘急了,握起我的手说:“看你都快四十的人了,这么大的姑娘了,嫁不出去可怎么办啊!”
“不会的,我已经嫁过人了,只是我一直以为我的丈夫已经死了。”我说出的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震惊,他们一个个看着我,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什么?我没听懂。”小家伙终于开口了。
“其实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们,我曾经有过一个深爱的人。我却误以为他死了,可没想到几个月前我又见到了他。”
“这也是你十几年都不结婚的原因吗?你一直都爱着他?”叔问我。
没想到小家伙插来一句:“什么是爱?”
我正想向小家伙解释,大娘又插来一句:“他待你如何?”
“无可比拟的好。”我回答。
“无可比拟的好是多好?”
叔用胳膊碰了一下大娘,说道:“就是非常的好啊!”于是,所有人都笑了,只有叔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没想到你经历了这么多。”
之后小家伙还缠着我,说:“再给我讲讲呗,我还想听。”
“想听什么?”
“你打仗的事。”也好,这也是我唯一想讲给他听的。
外面的冷风吹刮着,我们几个人挤在屋里,我给他们讲着我的故事,这是多么温馨啊!很久以后,我依旧沉醉于这些土气却又如诗如画的情景。
当我打算回去见见老人时,小家伙拦住说:“阿姐,我想和你一起去。”
“好啊。”我欣然地答应了。可是,当我走在半路上的时候,我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悠闲地走着,时而望望天,时而摸摸路旁光秃秃的大树,又时而低头冥想着什么。
村里有谁会有这样的举动?这不难猜。
这几年我不在,想必他过得有些孤单。想到这里,我的心隐隐作痛。
“爷爷!”我冲前面的身影大叫到。
只见他慢悠悠地转过身来,见到我,他大吃一惊。我加快脚步向他跑去。按着他的肩膀,对他说:“爷爷,我回来了。”
只听他含着泪哽咽道:“五年了,终于!”
是啊,五年了,终于……
我记得那是1940年的冬天,老人依旧坐在火炉旁边看书。外面的草木被寒风侵蚀得只剩下了快死去的躯干,一切都非常安静。
我簇拥着大衣躺在床上,旁边又是温暖的炉火,虽然我一直不去想那件事情,但我始终希望能有一个家。
已经一月了,我似乎忘掉了什么?对啊,梅花开了。
我赶紧穿上鞋子,戴好围巾。现在下这么大的雪,哪场面一定美丽极了!我内心是无比的欣喜,刚走到门口想开门却想到老人拄着拐杖现在去很不方便,如果告诉了他我也去不了了。我等的就是这样的雪天,不是结束,而是风雪肆虐,这样欣赏才更能体会得到它的坚韧。
我蹑手蹑脚地地开了门,把关门的声音减到最小。我走到老人房间的窗前,趴在窗户上看见老人手里拿着书睡在了椅子上,面容也似乎很温馨,想必是在做好梦吧。
于是我走出院子,冒着风雪去看那颗梅树,我一定要看到它才好。我用积极的心态幻想着前面的道路,风雪让我睁不开眼睛,眼前的一切都阻碍着我前进。
白茫茫的雪地加上任意肆虐的寒风真有一种“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气势。
雪地里是一个个若隐若现的脚印,四周的喧闹被白皑皑的雪地净化的干干净净,只有风雪到处吹刮。只有在这样的暴风雪中生长出的植物才有坚强、美丽、高贵持久的气质。
一路踏着寒气,手被冻得通红,脚也被冻得肿胀,每一步都充满了艰辛。
当四处都是白色时我看到了,我看到了那独一无二的,那空前绝后的美艳。它在风雪中默默地静立着,它的枝干向四处伸展却毫不弯曲,这也是它宁折不弯的脾性吧。
我走近它,花瓣儿像献血一样流淌,流淌的是热情,流淌的是生命,流淌的是意气风发。
雪覆盖在红梅上,但盖住的只是它的身躯而已。这时我突然觉得“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这句诗很有道理,学可能会覆盖一切,可能会压倒一切,但永远盖不住梅花的香。它会把自己对生命的热情发散到任何地方。
气质是灵魂的升华,精神是骨髓的升华。梅花的所有宝贵之处全都熔融于它的气质和精神中了。
你是高贵的,确只能生长在这种林子里;你是独特的,却和其他树木一样受到同等的对待;你是顽强的,却没有人为你鼓掌。连你都可以这么顽强地活着,为什么我不可以。
我在这里站了很久,就得都不记得我什么时候来的。可我并不想现在回去,我心里自嘲着:过去的我四周是冰冷的的时候,我是冰冷的;四周是温暖的的时候,我却还是冰冷的。而如今的我即使四周再怎么冰冷,我的内心依旧保持那颗火热的心。
离开它的时候我去了曾经去过的悬崖,那棵梅树是上苍赐给我的礼物,那个悬崖应该也是。
无论路途有多遥远,我始终都给它的笑脸。
站在悬崖之巅,我眺望所有看得见的山川。谁曾挑开万里苍穹下的河山,看鸿鹄如何将燕雀小觑;谁曾在万里无云的高空呐喊,听西北风吹倒高山原野的孤傲;谁又曾举起手中被漠视斩断的剑,将兵革染尽一曲凛然?
“回来啦?!”老人悠悠地喝着茶,一手拿着书看,但见我进来并未回头。
“嗯。”我只淡淡地说并上前坐在椅子上随手拿起一本书。
“你去哪里了?”老人终于抬头问我,“怎么没叫上我一起?”
“雪下得特别大的那天,我去林子里了。”我对老人说,“我来时看您睡得正香就没打搅。”
“你去看那棵树了?开花了吗?”老人眼角似有笑意。
“嗯,开的很艳呢!”我也露出开心的神态对他说。
“为什么下这么大雪你去那里?”
“你不知道,没有暴雪又怎么看到她从不屈服。你知道吗?我看了那么久,她没有掉下一朵花瓣儿。”我闭着眼睛感叹地说到:“多么坚强啊!”
“你在那里看了一早上?”老人把茶杯放到桌上,摸了摸旁边的拐杖问我。
“对啊,一早上,我就只是看着她。”我兴奋地说道:“你知道吗,我甚至都不敢碰她,我就只是看着她,看着她而已但那种感觉却让我很享受了。”
“看你如获至宝的样子,我猜你肯定又领悟到了什么。”
我又一边脱下外套,把他放到架子上,一边说:“我记得你说过,我的生命缺少一样东西。如今我找到了……”我转过身去告诉老人,“是‘热情’,我的生命缺少热情。”
只见老人站了起来,他伸出双臂,说:“恭喜你,我的孩子。”
我走过去拥抱他,他就像我的祖父,就像我的父亲。我见他眼角含着泪水,他说:“对于拥有它的人来说,它一文不值,但对于没有它的人来说,它就是黄金呐!”
我也感动了,说:“如今我拥有它了,它依旧是黄金。我的生命就像那些梅花一样,带着热情高傲地活着。”
“孩子,见到这样的你真是太令我高兴了。”老人拍了拍我的肩。“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个人吗?他叫蓟清。”
“记得,你跟我讲过你们的故事,她是你最爱的人,可惜他已经死了。”老人似乎看出了什么,他说:“孩子,你还没有忘记他吗?”
“不会忘,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老人欲劝阻什么,我赶忙说道:“他还活着,像你我一样健健康康地活着。”
“孩子,你是说……?”
“爷爷,他从未离开这个世上,只是当初有一些误会,我误以为他死了。可我没想到,十几年了,他居然一直都在找我。”
老人显得很惊异,我想换了谁都会惊异。
“这样用情至深的人难得啊,孩子,你要好好珍惜啊!”我点了点头。
“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我摇了摇头说:“我现在又与他失去联系了,但我想,只要我还想找他,我们一定能见面。”
我将我在军队中的生活,以及和蓟清相遇的前前后后都讲给了老人。老人听后不紧不慢地说:“孩子,上天让你见到他,说明它给了你机会。你肯定能过能猜到他在哪里,我想他会在那里的某个地方等你。”
我点了点头,老人果然精明,他和我想到一起去了。
老人目光炯炯,看着我说:“您终于决定了吗?”
“对,我很早就决定了。生命可以平淡,但绝不可以平庸。我要回去,回去改变一切。”
“带上我吧,希望我可以帮到你什么。”
“好。”
“爷爷,您是我这一生中最好的老师。”
“我那算得上什么好老师啊!”
“您别谦虚了,一位好老师会教会他的学生用乐观的心态面对失败,面对生活,而不是以悲观的心态追求成功,追求未来。”我握着老人的手,用眼神传递我由衷的感谢之意。
“从未有人教导过我这些,所以你是最好的。爷爷,我很感谢您,真的真的很感谢。”
老人用和以往一样的笑容对我说:“我也很感谢你。”
待到雪晴日,我与老人走出村庄。我们又一次走在走过数不清次的小路上,我的心情是多么舒畅,想到的都是,明年开春,这条小路会长出满满的花草。
啊,自然,我在冬天就已经嗅到了春天的花香!
“还记得你说过‘好的风景总是起得比人要早’吗?”我问老人。
“记得。”老人摸着胡须道。
“想要拥有最美好的事物,就要觉醒得比所有人都早吧?”
“你说的很有道理。”
“我已经拥有了一切。”
“这是我听到过最有意义的话。”
“可还记得你当初像个孩子一样讨要精神食粮的时候吗?”
“对啊,那时我内心真的如饥似渴”
“那么现在呢?”
“现在,我会把我拥有的慢慢赠与别人。”
“大自然帮了你很多。”
“对啊,我在这里找回了自己,但这里终究没有我心中永远的归宿。”
“你只是能清楚地认识到这点,哪里才是一个人最终的归宿啊?”
“每每提到,我的心为之战栗,灵魂也跟着颤抖。”
我与老人同时念到:“家!”
此时此刻,我的眼前,是遥远的地平线。
在这宽旷的冰雪野地里,我再也不会迷失方向,因为我的心,已经有了终点。只要心不死,走到哪里都能找到家。
我又一次向那里奔跑,但这一次,我带着希望奔跑。
我与小家伙们在野地里玩耍,我们玩着捉迷藏、堆雪人还有打雪仗。
突然,一个雪球向我飞来,我闪开后,冲他们大喊道:“孩子们,你们的阿姐又要走了。”
所有人都聚了过来。“阿姐,你又要去哪里啊?”“阿姐能带上我吗?”
“我要回我的故乡,可能谁也带不了。因为现在我的故乡已经沦陷了,那里很危险。”
“我可以保护你啊,阿姐。”小家伙说。
我摇了摇头,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告诉他:“你保护不了我的,因为伤害我的人手里都会有枪。就连天上都会有炸弹飞下来。”
“那为什么还要走,待在这里不好吗?”
我又一次摇了摇头:“我有必须要去见的人。”
“什么人这么重要,会抢走我最重要的阿姐?阿姐一定要走吗?”我非常坚决的点了点头,并说道:“我会在这里多待几天的。”
这次小家伙有些生气了,他什么也没有说,“哼”了一声默默地跑开了。
只可惜我的动作实在跟不上他,只能停下来,气喘吁吁道:“他是我的丈夫啊!”
这一次走时,小家伙没有来送我。我去找了他,可哪里都没有找到,我知道,他是诚心躲着我,我略感失望。
叔看出了我的心思,便安慰道:“没事的,这孩子过上一两天也就没事了。”
我点了点头便和老人坐上马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