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4243900000034

第34章 六百年的孤独 --讲史的傩戏,一个被遗忘部落族群的自身记忆

题记:一年一年,冬去春来,在傩戏铿锵的乐音声中,在跌宕雄浑的舞步里,他们顽强地保守着日渐萎缩的记忆。孤独造就了独特。以傩戏为中心的独特文化氛围,将屯军的后代造就成了屯堡人--一个自成体系的族群。

来到贵州腹地一个叫安顺的小城,时常会看到一些身着对襟长袍的老年男女,女子尤多,腰系黑带,头上梳着古怪的发式,拦着一道帕巾,长袍上虽有绣花与否的差别,但一律绝对的右衽。开始,我以为是哪个不知名的少数民族,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当地所谓的“屯堡人”。如果问这些古色古香的老人自己,他们会很自豪地说,他们是大汉族,如果再问他们是哪里人,他们会告诉你,他们是南京人、安徽人或者湖南人等等,很少有人会承认自己是安。匾人,可是他们的口音,却离他们遥远的“故乡”差得很远,更像是变了腔调的安顺话。“大汉族”是什么样的一群人?当我进入屯堡人居住的村寨,这个谜才逐步地被解开。我去的地方叫云峰八寨,听起来好像是武侠小说里的地名,当然,住在里面的,并没有什么武林人士,只是一些穿着古怪口音也与当地人略有差异的农民。不过,云峰八寨里的居民,跟武事还是有点关系,因为他们的祖先,都是驻屯军人。原来,明朝洪武十四年,朱元璋遣傅友德、蓝玉和沐英率大军征云南,经过四年征战,征服了整个云贵地区,为了防止被征服地复叛,大军班师后,沐英率一部分军队留驻屯垦。由于安顺系进入云南的咽喉,自然成为驻屯军主要集居地,这些来自江南、安徽、湖南等地的明军,在安顺一呆就是六百余年。这六百年,屯军们依军队的十户、百户、干户的编制结寨居住,像这云峰八寨,一个本寨,住的是千户长,其余分寨,则依首领的姓氏,叫做雷寨、王寨……而且,至今在安顺刘官乡还保留着傅大将军墓(据查只是傅友德的衣冠冢)。

本寨往往建在相对平坦的地方,当地称之为“坝”。本寨由若干分寨拱卫着,也有少数分寨设立在险要的山口,大概那是少数民族出入的要道。每个村寨都有坚固的寨墙和高大的寨门,经过六百多年的风雨剥蚀,却依然不失其旧观。整个寨子的房屋都是用石头砌成的,进入寨中宛若陷入石墙构成的迷宫,到处是枪眼和陷阱,即使摸到了门,也是石头的,不仅打不开,而且会被两旁枪眼中的火枪射伤。不过只要进了石头的堡垒,无论是古朴的石雕木雕,精美的垂花头,还是门楣上刻着的家训,看着都是那么眼熟。在很大程度上,它是中原建筑的石头版本。至于每个寨子里堂皇的祠堂,更说明了屯堡人对故宗故土的深深眷恋。

今天的屯堡,最好看的除了身着明朝服饰的老妇人以及老墙老屋,还有每逢过年才演的傩戏。傩戏是从原始的驱鬼逐疫的舞乐仪式发展而来的一种古老剧种,中国内地已经几乎绝迹,但在西南地区却大量留存。西南其他地区的傩戏,一般都属于少数民族的文化,带有强烈的宗教色彩,不脱请神娱神目的,戏剧故事情节不强,即使有剧情,也只有为数不多的几种剧目,而安顺的傩戏(又称地戏)则不同,基本上是讲史性的,几乎每个剧目都是一个历史故事或者历史传说故事。从流传下来的安顺屯堡傩戏戏目来看,从《封神》、《东周列国志》到反映元末明初朱元璋等英雄事迹的《英烈传》,大体上构成了从西周到明朝的中国历史(仅仅缺反映元代的戏目)。比较特别的是,安顺傩戏每个故事都讲得格外绵长而细致,一个戏一般得连演几天甚至整个春节才能演完。我曾经看过一出《说岳》,仅仅康王(赵构)逃难过江,就演了约个把小时。

傩戏的演员都要戴面具,安顺傩戏的面具不仅色彩丰富而且种类繁复,有点类似于京剧的脸谱,从面具上不仅可以反映出各种行当(生旦净丑),而且表现出角色的身份。与多数西南少数民族傩戏面具不同,安顺傩戏面具没有视孔,不可以从眼睛部位向外看,演员只能从面具的底部观察外面的情形,无疑增加了演戏的难度。傩戏不用舞台,找个场子,圈出块地方,锣一响,戏就开演了。惟一的演出预告就是要提前在场子上一个高高的杆子上挂出一面“帅旗”,看到“帅旗’,四面八方的人就会赶来看戏。安顺傩戏没有什么乐器,只有一锣一鼓,用来掌握节奏,但唱却非常的多,一人唱罢必有众人相和,一如现在的川剧,好听煞人。只是演员在戏中的身份经常转换,一会儿是剧里的角色,一会儿又变成了剧情的解说者,如果不仔细听,准会把你弄糊涂的,这一点据说跟古希腊的戏剧有相似之处。难怪人们把安顺的傩戏称为“戏剧活化石’。

严格讲来,傩戏的演员都是业余的,但是肯定有师承。在演出过程中,总能看到几个不上妆的老者从旁指指点点,无疑,这就是师傅了。傩戏不用舞台,所以演出的时候剧内剧外有点不分,师傅往往过分热情,指导具体而入微,有时甚至直接插到正在演的演员中纠正动作,为演员扶好不慎弄歪了的面具,还不时地训斥几句。有的师傅指导累了,就径自坐在扮演康王的演员身边,好像天下“二主共治”的样子。傩戏的服饰虽然比京剧的行头差了许多,但也还称得上是铠甲鲜明,衣冠楚楚,离远看,花花得令人眼晕。道具则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样样俱全,只是样式、分量甚至尺寸上都比京剧差了些。安顺傩戏的剧目基本上是武戏,不过真正的武打却不多。在《说岳》中即使金兵杀到了眼前,双方也只是在兜圈子,实在非打不可了,也就是比划两下。京剧中常见的跟头把势,在这里几乎找不见踪影。不解的是无论文行武行,人人手中都必须拿一柄折扇,群体行进时,扇子翻飞上下,使得“众将官”看上去好似在跳扇舞。

当然,我相信当年屯军们演的傩戏武打水平肯定会比现在高得多,某些好手采用真刀实枪操练的可能也不是没有,或者说,今天的演出水平并不能说明昨天。毕竟,我看到的安顺傩戏,已经是经过了几十年停顿过后重新拣起的玩意,远远不足以再现它往日的光彩。安顺傩戏令我不解的是,原本带有驱鬼逐疫性质的傩戏,本身更接近群众性的社火与秧歌,其故事性情节性并不强,怎么到了屯军手里,就变成了详细演绎历史的说唱艺术了呢?虽然,我们说安顺傩戏依然保留着一些原始傩舞的形式,比如带面具的舞蹈,比如每次演出前隆重的开箱仪式,但是这些只是残存的傩舞的形式,而实质则已经跟中国其他的戏种(包括京剧)一样,从娱神转变成了娱人。

在出黔的路上,望着那绵延起伏的山峦,感受着出了隧道就上栈桥的铁路,我似乎有点明白了。自从屯军们进入并驻扎在这云贵的大山里,实际上他们就跟自己的家乡或者说自己跟自己的文化隔绝了。他们的首领也许还可以通过艰难的驿路获得某些零星的信息,而士兵们则既不能指望驿站传递家书,又难以逃亡回乡,同时由于面前的少数民族是他们所要防御的敌人,双方的文化差异又很大,所以基本没有跟当地文化融合的可能。在没有尽头的岁月和守望中,除了听听一代代渐渐模糊的故乡的传说,惟一与家乡、与自己的根和原来的文化联系媒介的,也就剩下了随军带来的傩戏了。由于屯军大部分文化水平不高,在一个无文又与外界隔绝的群体中,本来应该由文字负载的本族历史文化的功能,不得不交由傩戏来承担。于是,傩戏开始演故事演历史,所有在屯军来到此地以前的历史(除了不光彩的异族统治时期以外),均从最早一代的屯军的记忆里(他们在故乡时的耳濡目染)以某种传奇式的形式融进了傩戏。这样,屯军的后代参和傩戏不仅能感觉到故乡的风情,而且了解了自己民族的历史文化。由于从那以后屯军的后代就基本上与世隔绝,后面的故事和历史就再也进入不了傩戏的视野,安顺傩戏就这样一代又一代演绎着过去的故事。

岁月在异乡贫瘠的土地和温湿的气候中流逝,曾经矫健凶悍的屯兵的后代渐渐成了地道的农民,过着和祖先大不一样的日子。微薄的收入、困顿的生活、逐渐羸弱的身躯,使得他们除了残留的服饰、建筑和戏剧之外,再也没有新鲜的来自故乡的给养。除了记忆,他们实际上已经变成了大山里地道的土著。一年一年,冬去春来,在傩戏铿锵的乐音声中,在跌宕雄浑的舞步里,他们顽强地保守着日渐萎缩的记忆。当新的汉人陆续迁移到屯军驻扎的土地上,哪怕是屯军们的乡人,也难以理解这些自称的南京人、凤阳人……他们之间也难以有“老乡”的认同。孤独造就了独特。于是,以傩戏为中心的独特文化氛围,将屯军的后代造就成了屯堡人--一个自成体系的族群。屯军的后代拥有的其实是一个只保存在他们记忆里实际已经消失的“故乡”。

这样,我们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屯堡人居然在21世纪的今天,依然穿着六百年前的服饰,保留着祖先演傩的风习。乡音早改,却固执地认为自己是南京人、凤阳人……他们有故乡却已是模糊了的故乡,他们有根,但只是记忆中的根,讲史的傩戏虽然赋予他们“大汉族”的自信,但在后来的汉人眼里,他们却更像是奇奇怪怪的异族人。

今天,屯堡的年轻人已经不再乐意穿着他们先人的服装,他们虽然比我们这些旅游者更熟悉傩戏,甚至参与傩戏的演出,但在他们心中,更向往的其实倒可能是我们这些旅游者所腻熟了的文化。随着屯堡文化的面纱被揭开,傩戏也逐渐成为招揽游客的工具。当屯堡不再孤独的时候,它也许就快要消失了。

同类推荐
  • 苔丝的哀歌:哈代诗选

    苔丝的哀歌:哈代诗选

    哈代的诗冷峻、深刻、细腻、优美,言简意赅,自成一格,较他的小说更具有现代意识。其诗歌主题更多的开始面对社会现实,较全面地反映了维多利亚社会变革时期的精神状态。本书精选英国作家兼诗人托马斯·哈代的诗歌150余首,逐篇翻译,展现哈代的诗歌创作成就和高超的诗艺,评介其诗歌精神和生活态度,使读者了解哈代的诗是最能反映英语本质特点的诗,哈代是英国诗歌中本质因素的开创者和维护人,其诗歌理念和作品代表了当时英语诗歌的主流。
  • 戴望舒作品集(7)

    戴望舒作品集(7)

    要数说茹勒·许拜维艾尔(JuleSSupervielle)所受的影响的人,可以举出拉福尔格(Laforgue),格罗代尔(Claudlet),韩波(Rimband),魏特曼(Whitman),罗曼(RomainS),里尔格(Rike)等的名字来。例如他对于里尔格的默考,似乎帮助了他去使那隔离着生和死的墙板,变成尽可能地薄而且透明。然而许拜维艾尔却并不和他的师表中的任何一位相像。他是那么地不能以别人代替的,如果他不存在,如果他并不也对于新诗人起一种甚至比艾吕亚(Eluard),茹扶(Jouve)或法尔格(Fargue)更显著的有效的作用,那么人们便已经可以毫无困难地估量出欧战以后的诗歌的缺陷了。
  • 让我牵着你的手

    让我牵着你的手

    本散文集是作者通过写身边的人和事、展现亲情、友情、爱情的美好,抒发作者对美好生活的热爱。主要篇有《到沙湾任教》、《母亲节的礼物》、《感恩》等。
  • 忘了归来

    忘了归来

    本书作者砺平是沁水籍“三平美女作家”之一,长期固守沁水本土,笔涉诗歌、散文等领域,有诗文集《哪种离别不忧伤》面世。另两位是葛水平和杨平。葛水平是名扬全国文坛的一级作家,现任长治市文联主持工作的副主席;杨平在杭州打拼,出版了《人文晋城》上下册,在晋城轰动一时。
  • 遥远的炊烟

    遥远的炊烟

    乡村是永远的家园,行走乡村总能让人亲切平和,乡村生活在作者笔下充满诗意,童年岁月,儿时游戏,农家生活,在作者的笔下还原昨天的面貌,即使曾经的苦难也存有温馨。《遥远的炊烟》是作者黄荣才的散文集。乡村的夜晚没有城市的霓虹灯和喧嚣的大排档,没有城市里呼啸来去的车辆。到了10点钟,乡村的灯光就灭了许多,没有夜生活从午夜开始的说法。偶尔有狗的叫声响起,已经进入梦乡或者即将进入梦乡的乡民就知道有谁晚归了,嘀咕了一句什么或者什么都没说,翻个身继续沉浸在温暖的被窝里。
热门推荐
  • 诡案追凶

    诡案追凶

    白风,因为好友的离奇失踪,从此走上警察的道路,加入专门处理灵异案件的探灵组,一件件诡异的案件的背后,究竟是人为,还是鬼魂精怪?一切尽在《诡案奇谈》——
  • 千颜

    千颜

    如果可以给日子取个名字的话,那么卫泽希一定会将今天命名为“失恋日”。失恋的秘书精神恍惚,将他的重要文件放进了碎纸机。失恋的妹妹寻死觅活,说要去瑞士滑雪并滚成一个雪球埋葬自己。失恋的潘朵拉打电话告诉他说,老娘不活了!老娘要和那劈腿的瘪犊子同归于尽!然而就在这个失恋日,他遇见了颜未染。***********《千颜》将于11月14日零点在红袖上架,当天爆五更,请大家多多支持,侧侧在此致谢!
  • 君知几树花开

    君知几树花开

    一场意外事故让宋知妤穿越到了一个架空朝代,只有获得真爱才能回到自己的世界。都说帝王无情,果真无情!(追妻)路漫漫其修远兮~上辈子的教训带到这里,只有装才能活下去!可没想到还能遇到同道中人。真心与虚伪,如何才能看清真实面目呢。当真爱找着了,面临选择留下或离开,竟毫不犹豫!但事情真的就这么简单吗…
  • 国王钥之CASTLE

    国王钥之CASTLE

    凯瑟琳.S.洛兰(元初425-465),九囿大陆结梦之国第一位女王,享年40,在任期间因其政策颇受幻梦族人爱戴,死后葬在罗兰皇家陵。本文就是讲她的生平。
  • 唐菲菲追爱记

    唐菲菲追爱记

    大龄剩女唐菲菲的爱恨情仇,最终收获了完美的爱情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混沌血剑

    混沌血剑

    一个人,穿梭于寂寥的时空,一把剑,飘荡在无尽的黑暗,当打开手心,剑在手中,亦在心中。
  • 灵界惘生

    灵界惘生

    少年凌枫从天之骄子一夜之间沦为囚徒,谁带他逃离无尽的牢?爱人的背叛,家族的覆灭,人生的颠覆……但是莫欺少年穷,总有一天,他会站在灵界的巅峰
  • 狂掉san值

    狂掉san值

    生活在怪异异界的侦探,是否可以找到世界的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