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澜国的史官记下了这一笔沉重的历史。
熙历三年夏,那一场惨烈至极的战争,在明炎国和清渊国的边界爆发了。
死伤人数以十万计,战火弥漫至大半个大陆,那些曾经或巍峨或华美的宫室在顷刻之间倒塌成一片废墟,那些拖家带口的老百姓默默地流着眼泪逃难,遍地尸首,铁骑到处,茫茫硝烟。
在这乱世中,那曾经倾尽天下的绝世王妃,如一颗启明星般冉冉升起,高傲的立在夜空中俯视着大地,逐渐拥有了仙神的力量以及气魄——
因为,她已在逐渐失去人类应有的感情。
杀手,是冷血的,不需要任何感情的,任何一点细微的犹豫都可能会将人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从此再无法得救。
很多年之后,她仍然怅然若失,当年的那一役,她伤害了多少人,又做错了多少事?
多年后仍记得,那一夜那个白衣如仙的男子衣袖飘飘,修长的手指伸出,轻易的就破了她全部的武功,那人的脸上,满是悲天悯人的神色,额间一弯月牙在月光下发出银色的光芒,仿佛最圣洁的神明,在对这罪恶的凡间进行救赎。那时她双膝一软,几乎跪倒下去膜拜,手指紧紧握入拳中,鲜血淋漓的滴落下来。
那人却是仍旧没有伤害她,神情怜悯的看着她,忽然道,“来自异世界的女子啊,今后这大陆的局势,将因你而发生巨大变化,一动一静皆因卿。身边的所有人,都会因你而使命运转折。”
那时她尚且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多年之后,当她看到沉默的儿子时,忽然感到心酸,这世间万物风云变幻,而契机却始终只有一个。
脑后的金针在她看到那个白衣男子后,剧烈的跳动着。纪千黛伸手按住那三枚冰冷的金属,面色苍白的问道,“你是谁。”
话没说完,身旁的宇文修裔已然屈膝跪了下去,“师父。”
那男子温和的点了点头,“修,起来吧。”
她才知道,那人,竟然就是天山月宫主,宇文修裔的授业恩师。
多年未曾出关的月宫主竟也被惊动了,这一场变故,究竟会影响多少人?
殊不知,自她刚刚出现在这大陆的那一刻起,天山顶白雪覆盖的月雪宫中,就已有一男一女在轻声对话。
“阿瑾用多年的心血布的局,终于要破灭了。”女子的声音清冽动听,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生老病死,爱恨纷扰,人之常情,又何必如此执迷?”男子的声音温和淡然,却是若即若离。
“修儿走的时候我就说过,他虽然执着于对权力与地位的追求,却始终有一块阴暗的角落,渴望得到阳光的照射,那里就是他的死穴。”女子叹道,“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返。”
“阿瑾种下的苦果,却要这么多人一起服下,未免过于不公了。”男子微笑,“修分得清轻重缓急,为了目的,不惜一切代价,我喜欢他的狠厉。”
女子沉默了一会儿,“师兄,修很像你年轻时的样子。”
“哦?”
“修对小黛定然会执着不放,纵然将来小黛要离开他,他一定会说,他无法得到的,谁也别想得到,你当年对阿瑾,不就是这样?”
男子忽地笑了起来,“这也就是为何我要收下修的原因,这个孩子可塑性很强,睥睨天下,颇有王者之风。”
“只是,师兄,当年你和阿瑾明明……为何最终会成为现在这样的对立?”终于忍不住,女子轻声问道。
“阿瑾是个骄傲的人,我也是,我们在一起的话,不免会产生各种纠纷,为了给彼此自由,不如就这样分开得好。”
月光转过楼角,反射在漫山冰雪上,映照在那两人的身上,那男子长眉入鬓,白发垂落至腰,一身白衣,眉目间蕴着淡淡的悲悯,额间一弯月牙儿闪闪发光,恍若神人。女子淡蓝色高领长裙,长长的黑发被盘成发髻,高高的束在脑后,眉心一点雪花痕迹,眉目如画,却不见一丝笑意。
这女子,就是江湖中传闻武功天下第三的天山雪宫主,而那男子,正是多年未有人见过真面目的天山月宫主。当年他与慕容瑾的故事,世间寥寥几人知晓,而那尘封的过去,就在沉默中,渐渐消失。
“阿瑾走之前,曾经托付过你一件事情,还记得么?”良久,雪宫主缓声问道。
月宫主轻笑,“阿瑾嘱托的事情,哪一件没有办好?”
眼前是慕容瑾离开时的样子,神情坚毅,满是慕容家族人特有的骄傲,与眼前的女子虽然面目相像,却拥有完全不同的气质。
他微微的阖上了眼眸,多少年了,慕容瑾所托付的最后一件事,是时候完成了……
而纪千黛满手鲜血,都是细线被夺走时割破的伤口,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那站在高处的男子,心下惊叹,她见过的所有人中,没有一个能接他三招以上的,准确的说,她甚至没有看到他出招,自己就已经被夺去了武器。
“你母亲对本宫有嘱托,现在是告诉你的时候了……”月宫主微笑着示意宇文修裔站起来。看着并肩而立的一对璧人,眉头却不自禁的皱了皱,“修,她是慕容家人,不管怎样都不能强留在身边。”
宇文修裔轻笑,“师父,能者为王,况且小黛也是自愿留在我身边的,这不算强留吧。”
月宫主冷声道,“修,她脑后的那些东西,你想要本宫点破么?”
宇文修裔恭声道,“徒儿知错了。”
月宫主缓和了下语气,“修,本宫早就告诉过你,这天下霸主,仁者居之……”
纪千黛恍惚的看着那人的唇一开一阖,却完全听不到他在说些什么,冥冥中她知道,这个人定然与自己有着极大的牵连,似乎连身体中的血液都在加速流动。
“师父,徒儿颈中的木牌,师父为何要取走?”宇文修裔问道。
“修,那木牌并不属于你,也并未认你为主,它早已有了自己的主人,不要执迷,该放手时,就要放手。”月宫主叹道,这一下,也终于与她相见了,阿瑾,你可满意?
“师父接下来有何打算?”宇文修裔恭恭敬敬的站在原地。
“不用过问。”多年后重出天山,竟是为了这样的事情,他微微苦笑,尊贵的天山宫主,何时竟成了人的保镖?
陈兵数十万于边境,另有精兵在后,当纪千黛终于来到边境大营时,一种无力感忽然涌上心头,生杀予夺原来是这么轻易的事情,战争会夺去多少人的生命,会让多少人家破人亡,而她,竟然成了帮凶?
宇文修裔似乎看出了她在想些什么,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小黛,军队大营中总是会有这种杀气,你初来乍到,总是不会习惯的。”
纪千黛摇了摇头,面无表情的说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等。”宇文修裔回答的干脆,“等青羽的消息。”
消息?纪千黛不解,却在当日晚就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
青羽传来的消息中,九皇子已经假扮了宇文修裔,并且遭到了三批人的暗杀,虽然都被截了下来,却是使得军心都有些乱。
宇文修裔冷笑道,“果然是这些江湖人士,一天不清理就会作威作福,现在居然敢进我军中大营,这下也好,一网打尽。”
月宫主此时虽然仍旧紧随在后,但以他的武功,宇文修裔一行人自然是发现不得。
几人在边境的小镇上找了一个干净一些的客栈住了下来,休息一晚,明日就会回到军中。
夜已深。
雨点淅淅沥沥的洒落下来,敲打在窗棂上,月宫主拿着那一块小木牌站在窗前,忽地有些恍惚。
当年他与慕容瑾分开时,将两块木牌交给了她,这是注入精血作为护符的宝物,虽然不起眼,却是极为珍稀,没想到慕容瑾将它们交给了南镜渊。那时她就已经看好南镜渊了么?离镜宫虽然很强,却始终无法超越天山,她将自己女儿未来的命运,全部交给了离镜宫的人?
这样看来,黛与南镜渊,不就是同父异母么?又怎能结合在一起?
月宫主握着手中的木牌,发出一阵深长的叹息,慕容瑾永远都是让人看不穿猜不透的女子,作为慕容家唯一的先知,她现在,又在做些什么呢……
千里之外的姑苏慕容家,慕容瑾一身华丽的祭祀服,慢慢的沿着台阶走了下去,手中捧着灯火。
在她身后,是身着白袍的三位窈窕女子,斗篷掩住了面容,手中皆捧着蜡烛。
沿着台阶徐徐向下,是圆形的祭坛,是慕容家世代守护的神圣之地,历代先知都是在这里做出预言,那些预言有的拯救了慕容家,有的,拯救了这整个大陆。
风起云涌。
上一次自己在这祭坛上进行占卜时,预知到了自己以及女儿未来的命运,为了慕容世家永久的神秘和这古老的祭坛不被发现,她牺牲了自己的未来与女儿少年时的幸福,而这一次,又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