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怡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返回将军府的,一路上,她精神恍惚,若不是左岸在她身后拥着她,都不知会被摔下马来多少次。
“公主。”下了马,左岸朝她伸出手,她连看都未看一眼,自己从马上下来,径直走向府内。
“君怡。”声音有些冷沉。
公主步伐未停。
“还想不想救你皇兄了?”
步伐猛地顿住。
“你有法子?”声音微微发颤。“你真的有法子?”
“没有。”左岸错开公主满是泪痕的双眼,不忍再看。
“左岸。”公主突然唤他。
左岸扭头看向公主。
“我想进宫,你放我走。”
“除了将军府这一隅之地太平无恙,这常安,何处有皇室一族的容身之处?”
“便是龙潭虎穴,我也要去。”
“……”
“我只是想救一个人而已,其他事其他人我不会插手,也不会多生什么是非。你放我走吧,我不能看着他一人独自受苦的,我不能!”
左岸心道:那我呢?我就能看着你被牵扯入局?
公主退后一步,抱作一揖,“你我二人,今日起,恩断义绝,再无夫妻情分。我皇室一脉所犯罪过,我皇室一脉自己承受,绝不牵连他人。”
他人……左岸冷讽一笑,原来,三载夫妻,不过换来一句,他人而已。
一只手轻轻握住了公主的手臂,拦住了她深拜的动作,公主动作微滞,只闻他轻声道,“你我之间,不必如此生分。你不过是不爱我罢了,何罪之有。”
公主终是没有勇气抬起头来瞧他一眼。
左岸轻轻一叹,“这一路,由我再最后护送你一程吧。公主,可愿?”
“左岸,谢谢你。”似有泪水涌出,公主轻轻咬住了唇,将眼泪忍住。
不知是否马儿也能通晓人意,这一路,行的很是缓慢。如果是蹒跚而行,腿脚不便的老人来走,估计也要快它三倍不止。
夜凉风重,月暗星碎,一骑踏一路漫漫悠长岁月静好,双影映一地静寂无声悲凉繁重。
终于,皇宫还是到了。
守门人抄着双手,歪歪斜斜的靠在门旁打盹,不时抬手赶一赶前来叮咬的蚊虫。
“就送到这里吧。”缰绳轻轻一拉,马儿只好止步,吐出悠长的一叹。
公主下马后,轻垂着头,“我不知是否还有来世,若有,定当还你恩情。”
左岸道,“不必。我事事依你至此。又不是望着你能感念我的好,铭记我什么恩情。若是非要计较的如此清楚,倒是有些教我不知如何自处了。”
公主道,“明日辰时,你来此,接我。”
左岸道,“你……愿意跟我走?”
公主道,“是。辰时,不要记错了。”
说完后,公主便转身走向皇宫……此一别,庭院高深,与君终成陌路。
第二日辰时,待身着玄衣的天子被人群带着朝太庙走后,一辆马车从侧门里晃晃悠悠驶出。
“将军,久等了。”一老奴走上前来,恭恭敬敬施了一礼。
左岸的视线从逐渐远去的人群身上收回,落在眼前的马车上,“公主在里面?”
老奴道,“是。”
左岸走上前道,“公主。”
没有回应。
左岸心生疑惑,掀开车帘,却见公主端端正正的坐在上面。依旧是穿着最爱的紫色衣裙,只不过却是轻阖着眸子,显然是睡着了。
左岸轻手轻脚地放下车帘,坐上马车,驱策着马儿朝前驶去。
行出常安后,左岸停下马车回头看了一眼。远远能看见长青山上的人影游动,大约只行至到半山腰。
别了,常安。别了,凤昭帝。别了,凤鸢国。
“驾!”马儿一声悠悠长鸣,加速奔向远方。
到了晚上,左岸已经到了距常安城一百多里的小镇上。到了一家客栈投宿,左岸掀开车帘想唤公主下来,却见公主依旧在入睡。
“得罪。”左岸将公主抱下马车,入了客栈。
第二日,公主还是没有醒。
左岸一边赶路,一边不时察看公主的状况。
第三日,照旧。
第四日,照旧。
第五日,照旧。
……
第十日,照旧。
不吃不喝昏睡了十日,按理说,就算是个年轻力壮的男子,也早已支撑不住。何况,是公主这种自幼体弱多病的女子。
可左岸反复确认了数次,公主很好。即使不吃不喝十天,气色照旧红润,除去一直贪睡不肯醒,其他的再正常不过。
又如此过了十几天,左岸来到了边境荒山处辟了一个居所。
过了五天,左岸终于意识到了到底哪里有什么不对劲。
他在公主手腕上发现了一枚极细的银针,将它取下后,公主果然苏醒。
公主甫一睁开眼,便问道,“你是何人?”
左岸微怔,后眉眼温柔的答道,“我是你夫君。”
确认公主失忆后,左岸为她编织了一个完全与现实相违背的身份:她生来就是再普通不过的农家之女,他是个除了一身功夫什么也不会的山村野夫。
他们两个意外相识,后互生爱慕,成亲已有三载。
公主问,“那我叫什么呢?”
左岸道,“你叫慕安。”
公主问,“那你呢?”
左岸道,“悦君。”
此后,时间轻轻一晃,便是十载。
两人有了孩子,一男一女。
有一日,左岸外出后归来,却发现公主不见了。他慌张的到处寻找,却在后山发现了公主。
“娘子,怎么不好好在屋里待着?”
“儿子和女儿都去学堂了,你也不在,我一个人在家,怪无聊的。”
“娘子还说呢,养你们三个,可是费了我好大一番力气。”
“你嫌弃我?我还没嫌弃你只会舞枪弄棒呢!”
“这么说,娘子有一点嫌弃我?”
“是啊。”
“那,娘子嫌弃我什么呢?”
“赚钱少呗。”
“唔,这一点倒是没错。还有呢?”
“不够体贴,不够温柔。”
“那敢问娘子,如何才称得上够体贴,够温柔呢?”
“我刚刚崴到脚了。你背我回去。”
“这个好说,上来吧。”
“啊,还有。”
“还有什么?娘子尽管吩咐。”
“我忘了接儿子和女儿下学了。”
“……”
一家四口走在回家的路上时,趴在左岸背上的公主受了诸多谴责,来自她八岁大的一双儿女。
儿子摊摊双手,耸耸双肩,无奈道,“阿娘啊,这都是这月以来的第二十次了。”
女儿摸着下巴,蹙着眉头,叹息道,“阿娘啊,如果你真的想和阿爹过二人世界的话,可以直接告诉我们,不用每次都假装忘记接我们回家的。”
公主缩了缩脑袋,伏在左岸的肩膀上道,“都说了阿娘不是故意的嘛。”
儿子道,“阿娘。我要是信你说的话,太阳就不会有东升西落了。”
女儿道,“阿娘。我要是信你说的话,一年就不会有春夏秋冬了。”
公主委屈道,“夫君,他们两个凶我……”
左岸道,“今天买的鸡腿只给你一个人吃,他们两个没有份。”
公主道,“好诶好诶!”
儿子,“……”
女儿,“……”
儿子和女儿,“阿爹,我们到底是不是你们亲生的!还有,到底谁才是大人谁才是小孩儿!”
左岸脸不红气不喘,“说过多少次了,捡来的。”
儿子,“……”
女儿,“……”
某某日,某某时。
这是倾心和白首第n次商量离家出走。
儿子白首托着腮,严肃认真,“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
女儿倾心学着哥哥的样子,努力严肃地皱着眉,“就是就是,阿爹偏宠阿娘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白首叹息道,“我们根本就是多余的。”
倾心愁眉道,“估计就算离家出走了,没个十年八年的,他们也不会想起我们。”
两人异口同声,故作“老气横秋”道,“唉。”
白首,“为人子女好难啊。”
倾心,“做阿爹阿娘的儿女好难啊。”
倾心,“那我们到底该怎么办?还要不要离家出走?”
白首,“不了。省的他们再祸害其他的孩子。”
倾心蹙眉,“白首,我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啊?”
白首单手扶额,“笨啊你。我们两个要是离家出走了。阿爹阿娘他们会怎么做?”
倾心恍然大悟道,“奥,我知道了!他们会敷衍了事的找找我们。”
白首毫不留情的拍了一下倾心不太灵光的脑袋,“想什么呢!错,大错特错!阿爹会说,啊,那两个小混蛋跑哪儿去了?阿娘会说,哦,估计又玩什么离家出走的把戏了吧。阿爹又会说,走就走吧,不回来就不回来。我们再生就是!”
倾心,“……”
倾心,“突然感觉我们好多余。”
白首道,“为了不让未出世的弟弟妹妹遭罪,倾心,”拍了拍妹妹的肩膀,“我们只好忍辱负重了。”
又是一声,“唉。”
又是数月。
边境最近变得不是很太平。
左岸路过城门招士兵的告示面前,刻意把头上的斗笠压了压。
忽然,有一人惊喜喊道,“将军!”
左岸步伐微顿,正欲继续若无其事的赶紧离开。却闻那人继续道,“我凤鸢国终于有救了!”
这步伐,怎么也迈不出去了。
因为身后一群曾与他出生入死的兄弟,齐刷刷地跪了下来,“将军,救救凤鸢国吧!”
左岸道,“我早已不是将军了。”
最先喊住他的那名将军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左岸阖了阖眼睛,缓缓睁开,朝前走去。
“枪尖所指,片甲不留。”
左岸闭了闭眼睛,脚下不停。
“生于边关,死于边关。埋骨何须桑梓地。一抔黄沙掩风流……将军,你难道都忘了吗!这些,都是当初你教给卑职的啊!当初听这话的人都还记得,说这话的人,怎么能忘了呢……难道,这只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的随口一言吗!将军!我信奉多年的金科玉律,难道只是将军的一时戏言吗!”
左岸终于停下来,轻声却坚定,“不是。”
一字一言皆发之内腑,掺不得半点虚,混不进半点假。
怎是随口一言,怎会是一时戏言!
这是身为一国之将的终生信仰啊!他不过是,早早地封金挂印,冠帽而去了而已。
这江湖,一退便是一生。
“回来吧,将军。”
“回不去了。我现在有妻儿需要照顾。”
“无国何来家!”
“不一样,你不懂。将军千千万万,可悦君,单单只有一个。”
“将军……”
“你就当左岸已经不在人世了吧。现在活着的这个,不过一介草莽野夫。”
待回到家中,公主正在树下乘凉。她坐着的那把躺椅,正是左岸亲手所做。
“娘子,我回来啦。”左岸轻声细语,温柔至极。
公主道,“你是有事瞒着我吗?”
左岸笑容微凝,“……你,知道了什么?”或许该说,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但不知为何,左岸根本不敢这样发问。
公主道,“今天有士兵找过来了,他说,你是威震四方的大将军,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山村野夫。”
左岸竟暗暗舒了口气,幸好不是他料想的那样。
公主道,“怪不得你除了一身武艺傍身,什么也不会。原来是大将军。”
左岸道,“你不喜欢大将军?大将军很威风的。”
公主道,“不是不喜欢,只是觉得,有些太遥远。你是名扬天下的大将军,我却是真正的农家之女。我们,很不般配。左岸。你让我感觉自惭形秽。”
左岸微怔。
有多久,她没有唤过左岸这个名字了。不知是不是错觉,左岸总觉得,这一次她唤他左岸有些不同,也许是以往公主未曾认真看过他的真心一眼吧。面前这个,爱他爱了整整十年,感觉总是不一样,就该不一样的。
左岸摸摸她的头发,“可娘子心地很好。”
公主委屈道,“我只有这一个优点吗?好像不足以匹配你的好。”
左岸失笑,轻轻抵住她的额头,“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我们,两情相悦,倾心白首。”
后来,左岸还是选择了从军。
不出意外,左岸首战便告捷,威名传遍天下。
世人都知道,左岸左将军重新出山。他们的大将军,又回来继续保护他们了!
这无疑是最有效的一剂定心丸。
很快,边境平定,左岸带军班师回朝。
“常安,去吗?”左岸问公主。他思衬了良久,还是决定把选择权交给公主。
他可以在危险来临时竭尽全力去保护她,却不能干预她的抉择。这是出于夫妻之间最基本的尊重。
公主没有想起有关于常安的一切,去与不去其实也无甚紧要。只是他去了,她也想跟着去而已。
“你要去?”
“嗯。”
“那我陪你去好了。”
左岸轻轻握住她的手,双手捧住送至面前,虔诚地落下一吻,“好。”
十年,足以抵抗一些过去的事情。
何况还有倾心白首,即便是想起了什么,左岸想,再差也不会到十年前的那种地步。
这一路,行的很是快。
不过一月,便已抵达常安。
如今故地重游,物是人非,不禁心生诸多感慨。
皇宫。
“陛下不在,左将军先请回吧。”
离开皇宫,左岸带公主回了将军府。
所幸,这里一直有专人打扫。
“娘子,你看这里是否熟悉?”
公主摇摇头,“一点也不熟悉。倒是见皇宫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夫君,我去过皇宫吗?”
左岸心道,毕竟是在皇宫里长大的,将军府里的三年确实比不得,因此不记得也无可厚非。
左岸回道,“应当是去过的吧。”
公主道,“我怎么会去过皇宫呢?”
左岸道,“可能是想目睹一下皇宫的风姿吧。今日你见了,感觉如何?”
公主摇摇头,“比不得我荒山上的疏木三千,茅屋一间。”
“那我们把事情处理完了,就赶紧回去好不好?”
“嗯。那你这里的家怎么办?不要了?”
左岸道,“我在这里哪有家,不过一座房子而已,冷清非常。”
公主道,“如果你不要,可以送给有需要的人。”
左岸失笑,唤道,“娘子。”
公主道,“怎么了?”
左岸道,“我今天突然发现,你怎么这么败家?”
公主愣住,“……我?败家?”
左岸忍住笑意,“这房子值好多钱的,怎么说送就送?”
公主愁眉道,“是啊。我们还很穷呢,怎么去救济别人。”
左岸笑道,“很快就不穷了。”
公主道,“你杀人放火抢劫啦?”
左岸,“……”
左岸,“为夫行事光明磊落。”
公主道,“那你哪来的钱?”
左岸拥住公主,下巴轻轻抵住她的头发。“以前攒的。过几日,陛下应该也会奖赏。”
公主道,“我们还是不要奖赏了。听说陛下他,很穷的。比我们还可怜。”
左岸道,“都听你的。我们不要了。”
只要你一个,就够了。我不贪心的。
第二日,左岸还是没有见到陛下。
本以为,能够相安无事的再一起回到边境荒山,却不料,中途生了变故。公主她恢复了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