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夙望着天边弦月冷笑,满目苍凉。深埋了二十年的真相,只是一场荒唐,却是人人心头致命的旧伤。如今,一夜凉风来,还不经秋夏,径直入了冬么?
身后的人,还跪着默等他的指示。
他第三次,开口出声问:“确定?”
“属下确定,小侯爷收到了信笺,上面说扶榆姑娘、嫣小姐、谭花,三人被妖怪所抓。今日亥时,延城以北的深林,若见不到女娲麟,三人皆会尸骨无存。”黑衣人重复,四周空气遂寒。只听砰地一声,十米外的参天槐树树身上碎出一个碗口大的洞,接着整片葱郁坠落,轰然震响。
谭夙的手腕,动了动,掌心还未收回。控制怒气下的发泄,隐忍自伤。身侧繁花开得娇妍,被余煞波及枯萎。
昨夜一处戏,今日局中局。扶榆,钟离煜,谭花……
“亥时,听雨楼全体待命。”他旋身离去,话中生出沉重,令人呼吸渐缓而冷窒。待到黑衣人回话,已经消散了身影,寻觅无踪。
笙篱斋。
门窗洞开,钟离泊寒穿着一件深蓝色的长衣坐在桌前。双颊消瘦深陷,眼如黑洞吸纳世间悲欢。这些年,他总是一个人这样枯坐着,冷若深渊似佛堂上的石像。桌上书卷和公文,手旁是一盏清茶,时常来不及喝,就已经冰凉。
他是冀贤侯,是天家骄子,运筹帷幄叱咤风云。纵是袖手天下,放手万里河山,他身后还有令整个江湖闻风丧胆的听雨楼。谭夙远站在屋外,看着。这样强大的一个人,却总是在他的眼中,显得伶仃悲苦。
无数次的夜晚,月稀,风淡。乱石林里,传授武功,传授占卜,传授骑术,传授他所擅长的一切。谭夙年纪尚小时,怕苦怕累爱偷懒,却在每次不经意见看到他眼中的痛楚时,莫名的红了眼眶。他隐约觉得这个男人,爱他至无法言说,仿佛想要把所有的一切都给他。
随着深长岁月流逝,谭夙渐渐明白,为何自己人前是谭家不学无术的纨绔小少爷,人后却在乱石迷林中披星戴月风雨无阻的历练。延城,这座城里,或许谁都不会懂,曾有人颠覆了一生来护它安详。
钟离泊寒朝窗外看去,四目相接。眸中悠远,似忆及了那些鲜活的岁月,一阵恍惚。
谭夙走进屋内,把门窗都一一关好,光线霎时黝黯如暗夜莅临前的时刻。他迎面坐下,一如往昔穿着有些宽大的衣袍,却已无掩人耳目时闲散清逸的笑。
“煜儿已经来找过我了。”钟离泊寒道,“亥时,他要领兵出府。”
谭夙伸手触碰他的那杯清茶,果然是一片凉。伸手过去,兀自端起杯盏饮茶,丝滑凉意从口中顺畅入心。然后才问:“他手中没有女娲麟,去了,也只是枉然。有时候,人的力量终究抵不过妖的法力。”
他的脸上悲凉渐起,分明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年纪,却谱写了沧桑,如同青山远隐斜阳渐没。他问,“爹,你后悔吗?”
你后悔吗?当年挚爱在怀中逐渐冰冷,却死守着,没有拿出女娲麟来救她。从此余生漂浮无依,午夜梦回一枕寒。看着平民百姓的天伦之乐,无限的谴责和愧疚在心里嘶鸣,如风穿梭,你是否也曾后悔过?
一滴浊泪,似是梦中幻象。不知是为那声称呼,还是那四字疑问。钟离泊寒的声音颤抖,“一旦我拿出女娲麟,便会有妖来抢夺。冒险,涉及到全城,便不再是单纯的两个字。”
“夙儿,如今到了你抉择的时候。女娲麟交予你,一念之间,成佛成魔,全凭自己。”钟离泊寒看着眼前的孩子,心如天际遥生明月。曾一卦占卜,探出他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奇特命格。延城的成与败,或许就在他手上定格。
谭夙离开笙篱斋之前,钟离泊寒问他,“你,恨我吗?”
他说:“恨吗,我不知道。你弃娘而保全延城,心中万分之一的哭,世上也无人能懂,能感同身受;你送我出侯府,隐姓埋名,是为了护我安然长大;无数个深夜,我因习武几乎要倒头痛哭,你不说话,只是站在身旁。”
他说:“我总是在心里想着,要如何称呼你,是师父,是父王,还是爹……”
他说:“可是爹,你不会知道。每次我叫谭父,他那样望着我,眼中温柔渐生。那时我便想着,也这样叫叫你,看看你会是何表情。”
钟离煜平目沉思,夕阳沧渺遥远的从山峦之顶投射过来,马蹄声响,谭夙一人高坐于马上踏尘而来。逆光,五官模糊如浓雾,黑色衣袂上缀着斜阳销黯的橘黄。还未真正靠近,就有一股清寒之气随着哒哒马蹄,如万顷碧波一泻千里。
谭夙勒住缰绳,停下。道:“小侯爷,我来凑个热闹。毕竟,小妹谭花在三人之中。作为兄长,我无法置身事外。”
钟离煜默许谭夙同行,指挥军队出城。他还是一身温润的素白衣袍,骑着他的良驹,像是春日出城踏青的模样。
空气中交织着植物茂盛潮湿的气息,家家庭院里的高树彰显出蓬勃的绿意。这座城,犹如映满月色光辉的碧江,沉淀在时光中永不老去。
城里的子民张望着出城的军队,联系前几日盛传的风波,隐约觉得有一场惊天动地的灾难就要降临。他们看见马上的那两个人,一个白衣胜雪,如山巅夜色中降世的莲。一个玄袍染墨,如亘古深潭里潜伏的龙。
背影上透着寒凉,从骨髓中穿破血肉,渐渐弥散在空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