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些清淡的菜,但总归是你爱吃的。”释玖逢所言确实没差,但仅仅是他口中清淡的菜肴,已经摆了一桌。不难看出诀音山庄中的厨子是如何工艺精湛,饶是普通的莴笋青叶也凑齐了色香味三样。
谷雨来这里的一个月中,餐餐花样百出,释玖逢生平第一次想方设法的讨好一个人的胃。她心中生出愧疚,“对不起。”
“什么?”
“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有时候真的胃口不好,吃不下。并不是饭菜不好,让你为难了。”
释玖逢粲然一笑,大方坦诚道:“嗯,确实让我为难了。不过你的胃,我也有责任。让日我们说好的,你嫁给我,一切便由我负责了。”
他白衣胜雪,轻扬的眼角眉梢,从容的线条。房中站在一侧的婢女不觉红了双颊,闪过羞赧。
“汤的味道不错,要不要尝尝?”他虽是问,手上已经开始盛汤。
“好。”谷雨答得无奈,却加深了那厮脸上的笑意,颇为得意。
“我有事要跟你谈。”喝汤,入口口感极佳。谷雨放下汤匙,等着对面的人吃完。
“再吃一点,我们就谈。”
谷雨见他态度坚决无可撼动,重新提筷。他们这是吃饭么,明明就是周旋,两人交锋,一进一退。
释玖逢看着她一脸的纠结,心情愈发的好起来。慢慢等她又嚼了几口后,才道:“好了,说吧,这么认真要找我谈什么事?”
“我离开锦鲤宫很久了,从来没有这么久过……”想起释行天的那番话,她心思婉转,酝酿了片刻才开口。
“想回去了么?”释玖逢静静道,“抱歉,忘记问你这事了。诀音山庄毕竟不是弄云山,你初来自然会有不适应的地方……”
谷雨面色一滞,竟不知接下来如何言语。搁在桌上十指交握的双手上,隐隐阳光覆盖,透明苍白的肤色。
她该如何跟他说,她回去,因为想念白梅盛放,因为担心青鸾一人无法顾及锦鲤宫中全部事务……
因为,月潋还在那里。
“想什么时候走?我陪你回去。”释玖逢道。
“你陪我回去?”谷雨显然吃惊不小。
“不是有回门一说么,弄云山算是你的半个家。我陪你回去理所当然。”
“诀音阁怎么办?”谷雨问,释行天说不久后他将闭关。释玖逢再离开,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呵,我追着你满处跑的时候不也过来了……不用担心,我自有安排。”犹自得意着,似在阐述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这时外面进来一人,通报道:“阁主,庄外来了一个人,说是夫人的亲戚。”
亲戚?谷雨看向释玖逢,后者很无辜的眨眨眼睛。“大概是什么模样?”
“是一个女子和一个七八岁左右的孩子。女子容貌清秀,妆容得体。那孩子生得也很漂亮……”
谷雨想,她大概知道来者是谁了。便道:“我去看看吧。”
月白蝶纹束衣裹得纤腰不盈一握,飞云斜髻上一支镂空飞凤金步摇在日光下度开熠熠的光耀。女子形容美丽,身后是百花丛林,亦不输了半分颜色。
她手中牵着的小少年率先看到谷雨从门内飘出的绛红衣袂时,瞳中刹那被点亮,举起白胖的小手挥舞,大声叫:“姐姐,姐姐……我是竹斐,竹斐啊……”
荆忆霜樱色唇畔涂抹着一弯笑。站在阶下,洁美下颚微扬着,看向大门口。她的锋芒,收敛了不少,短短一个月而已。荆麾一连被降职,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西定将军沦为朝中泥沼中挣扎求生的一员。
谷雨走出来,并未热情答话,这多少让荆竹斐有点沮丧了。小脑袋耷拉下来。
“有事么?”鸟鸣,话幽,不免显得薄凉。
荆忆霜看向不曾出声的释玖逢,后者老神在在,眸光一直落在那袭红衣上,似乎世间万物除此之外,都入不了他的眼。
“姐姐,我和忆霜姐姐想来你家住一阵子,行吗?”荆竹斐问,孩子的紧张之情流露得明显。又偏斜了头,问释玖逢:“姐夫,可以吗?”
这声“姐夫”让某人心花怒放。喜滋滋地蹭着谷雨的肩膀,“娘子,还是你说了算……”这副无赖的样子,不知会让多少深深仰慕着诀音阁主的芳闺女子,心碎一地。
谷雨波澜不惊的看着荆忆霜,“这些,是你教竹斐的?”一直都是孩子在周旋,身边的人就这样坐等结果。
荆忆霜竟然不恼,“你该问问他,他会告诉你,这些都是爹爹交代的。”细密长睫遮掩的妙目内掠过精光,她向释玖逢道:“姐夫,我们借一步说话如何?”
荆竹斐凑近谷雨,圆溜溜的眼珠子盯着前方两个正“借一步”说话的一男一女,鬼灵精怪的道:“姐姐,你知不知道忆霜姐姐会跟姐夫说什么?”
谷雨默,脸如冰霜眉悬寒雪,阳光仿佛怎么都不够暖和。
“姐夫……”荆忆霜道。
“她一直不喜欢与你们府上再有瓜葛。你这声‘姐姐’和‘姐夫’,唐突了。”释玖逢冷冷一笑,面目徒然端肃凌冽,声嗓压抑,“这些,也是荆麾教你们的?”
被这气势压得一怔,虽早已准备好了说辞,也暗觉难以招架。“我和竹斐希望能在诀音山庄住一段时间……”
“荆麾想继续来这里搭上关系,借此狐假虎威么?他似乎是忘了,不是谁都可以仍他利用的。”
“你也不亏。借我,来赢得她的关注,这样不好吗?我们各取所需。”荆忆霜道,“阁主,你应该知道自己跟一个人长得很像吧。她嫁给你的理由,也并不是那么单纯,不是吗?”
释玖逢狡黠挑唇,目内春华荡漾,邪肆顿生。“她嫁给我的理由么,我并不介意。现实便是,荆谷雨已是我的妻。”似笑非笑的嘴角浮现淡淡揶揄,“不过,你的这个提议,试试也无妨……”
谷雨见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后,释玖逢的注意改变了,朝她粲然笑着:“娘子,我们让他们住一阵子吧,怎么样?”荆竹斐在旁边配合着亮晶晶的目光。
谷雨心中虽对荆忆霜不喜,但荆竹斐在场,她纵是铁石心肠,面对一个孩子时总归有些过意不过。再加上释玖逢是诀音山庄之主,他有意留人,她怎好拒绝。
“好。”
荆忆霜螓首微点,笑如春华初绽。
月上中天,人无眠。
剑舞风动,红衣漾飞。长亭四面烛火明明晃晃,铺散在地上一片的碎影。荆玖逢等着院中的人。她一人练剑,已有三个时辰,不曾止。感觉不到累一般,他狭长凤目却看见雪颜上不断渗出细密的汗。
她,在勉强自己……
释玖逢扬身向前,搅乱那一人的战局。湖绿长袍旋出一道碧痕在空中,长指顺着谷雨的剑锋迎难而上,猝然一擒,制住单薄手腕。红袖中的长剑不得已,哐当一声落了地。一切,在一瞬间戛然而止。
谷雨手被制住,挣脱不开。冷言冷语道:“放开。”
“不放!”释玖逢笑,手中的力道丝毫不减,“娘子,你不能再练了喔。已经三个时辰了,你都没有休息,这样会累坏的……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不开心呐,说给我听嘛。除了练武可以发泄情绪,倾诉也可以的……你要相信我哦……”
黛眉浅浅颦起,谷雨无话,却任由他了。可见这番废话,也不全无用。
“我渴了。”她道,言外之意是——这下,你能松开了?
释玖逢的指尖从桎梏的皓腕上一路向上,改为握住了她的手,牵着人走到长亭中。一副哄骗小孩的语气。“渴了是吧,来,这里有茶喝。”
谷雨拿起杯子,一饮而尽。看样子,剑是练不成了。释玖逢等着她开口,耐心无比,也慢慢悠悠抿着茶。
“弄云山,暂时是回不了了。”谷雨道。荆忆霜和荆竹斐来了诀音山庄,这时候她与释玖逢却离开去弄云山,怎么也说不过去。
原来是因为这事。释玖逢明白了,劝慰道:“要不我们再把他们给赶出去得了?”
谷雨白眼,略有抱怨,“是你自己要把人留下来的。”
冰颜之上出现寻常的喜怒哀乐,这让诀音阁主觉得无比欣慰。唇角斜斜勾起,正得意。便见他的小妻子眸中有话,笑意顿时一凛,“谷雨,如果你是想突然告诉我,你想一个人去弄云上,而让我留在诀音山庄的话,最好不要开口。”
心思被道中,谷雨见他神色认真,这话终是没有说出口。她想的,的确是一个人回弄云山。
“这样好不好?再过一段时间,他们走了,我们就动身去。”
“要是再过一段时间,他们还不走呢?”
“那就赶他们走!”阁主大人发话了。
荆忆霜来后,在屋中抚琴、看书、刺绣,很是安分。正如她所说的,只是来这里住上一段时间罢了。荆竹斐熟悉了环境之后,偶尔会溜出来找谷雨,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一般来说,最后会被释玖逢轰走。
离释玖逢出庄办事已有了三天。谷雨落得清闲,练剑,睡觉,仿佛回到了弄云山上。那七年中,她多半是一个人这样过。唯有一点不同,她会走过簌簌的白梅,对着冰潭下面的少年说话,直到全身冰冷,冻得不可动弹。
不久,时间真的不久,她来这个地方。整日被洋洋洒洒的阳光包围,耳畔有那人时而无赖时而霸道的嘱咐,日子也没有那么的糟糕。
有时想,就这样过下去,过完一生,也未尝不可。月潋,你说如何?
“夫人,夫人,你在吗?”婢女在外面唤。
“在。”
“那位自称是您妹妹的姑娘,说想要请您去喝酒……”
“在哪里?”
“就在古桥旁边的长亭。”
谷雨鬼使神差的去赴了约。荆忆霜看到她也颇为吃惊,“没想到姐姐真的来了……”
“我也没想到。”谷雨直白道。
荆忆霜失笑,“今夜月亮很好,竹斐也难得早早就睡了,所有才想到邀姐姐来喝酒的。虽我不擅长喝酒,但是总得投其所好。”
“你想找我说什么?”喝酒这借口,虽好,但用得太过烂俗。
“先喝了酒再说,酒后吐真言,不是吗?”荆忆霜站起身,开始斟酒。清秀的眉眼是好看的弧,绯艳******的修长窄袖被圈圈挽起。沁人心脾的淡香,不知来自于酒,还是来源于人。
“我倒的酒,姐姐便不喝了?”
谷雨不为所动,“你倒得酒,我喝不下。荆忆霜,七年前我抱着月潋的尸首离府的那天,你既然在场,就应该记得我当时说了什么。”
——从今往后,荆谷雨与荆府上下恩断义绝,恩情两消。若为此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你如今做这些,是想让我天打雷劈?还是不得好死?”一声嗤笑,百骸凉。
荆忆霜自行喝了一口,低低地咳嗽起来,“咳咳……你还是这么在意,咳咳……因为,江月潋,对不对?你心里那么恨,是因为荆府当年没有救下……咳咳……没有救下江月潋……”
谷雨隽深眸心沉沉无光,记忆里撕扯的痛疼蓄势待发,侵蚀血肉,眼眶中有莫名酸涩聚拢。原来她的伤口,别人触碰不得。一碰,如此殇。
荆忆霜抚着心口,慢慢缓解不适的酒意,脸上的笑愈加讽刺。“你荆谷雨,心里早已寸草不生,唯有你的江月潋。”似是借酒壮胆,话也越发不加掩饰:“真想把你的心挖出来看看,里面是不是就装着你的月潋。这些年,他死了,你的心,是不是也烂了……”
“荆谷雨,你这么狠……我倒是担心,你这么狠的人,真的有心吗?你把荆府上下害成这个样子,又能怎样?你失去的,还是失去了。你娘,江月潋,他们都死了,永远都不会回来。你一个人留在世上,真是可怜,真是活该……”
红衣在夜色里凝结成冰,谷雨似坐成了一尊雕像。点漆墨瞳,一片死寂。
荆忆霜声泪俱下,惶恐还未浮上胸臆就被劲酒湮没。荆家一连受挫后的不堪,让她此时情绪接近崩溃,想要把痛苦转移。口中的发泄,让她想要尽一切言语,狠狠刺痛对面的人。
“你就连嫁给释玖逢,也不过是因为——他长得跟江月潋一模一样!所以你才嫁给他!你嫁给他,心里满满装着的却是另一个人。你不过是利用他,从头到尾的利用!荆谷雨,我说得对不对?”
她木然一笑,笑得残忍。眸光却从死寂中挣脱出来,变幻如沧海遥升的月光。沉重缓滞的语气,凝成霜雪的薄唇,“对。”
“你承认了!”
“我从未否认过。”
“你是魔鬼!荆府的人对不起你,可释玖逢做错了什么,你不过仗着他爱你……荆谷雨,你会遭报应的!”
“是吗,连你也知道,我不过是仗着他爱我。你看,我总归比你好,你身边至少没有一个这样的人……”谷雨道,心中却茫然慌乱如惊潮。有什么从胸腔中泛起,涨成荒洪,一寸一寸要将她淹没。
长亭古桥后的树丛中,默然掠过一道暗影。迅疾如风,谷雨晃了下眼睛。心想,定是看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