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年前几个朋友在小城相聚，虽然夜风凛冽，围坐在烧烤摊的桌子边上倒也未觉寒凉。又是一年倏忽而过，从各个角落重新聚在一起，自然酒意十足。朋友们都在嬉笑打闹，唯有纪心竺似乎心中有事。几杯酒落肚后，沉默已久的纪心竺突然问我：“你是否相信，一杯茉莉，一个眼神，就可以让一个人看似坚不可摧的感情堡垒垮塌。”当时我没有多想，只是俏皮地说：“当然，王菲就是这样唱的。”众人讪笑之后，纪心竺一本正经地讲起了她。
纪心竺是我在高中时结识的一个朋友，是历史老师在另一个班的课代表，只有一面之缘，并无深入了解。似乎在印象之中总是阳光而清秀的样子，为人谦卑恭敬，处世落落大方。中学毕业后纪心竺在华南理工念土木专业，很长一段时间并无联系。后来是在一次倾谈中打开了话题，发现彼此诸多的心绪和想法如此相似，内心繁盛而有所收敛，有强烈的进取心，也逃脱不了生活的失意。与我不同的是，他做到了内心坚定而又八面玲珑。几年的时间里，他在学生工作、学科竞赛以及课程学习中奔波来去，硕果累累。有时候他是在用一种修行的力度来安排他的生活，曾信誓旦旦地宣称25岁之后再谈恋爱，直到两个女生的出现。
纪心竺向我讲起她的时候，眼神中有种意犹未尽的味道。立秋不久后的一天，他早早地出门去广州大学图书馆旁听一场讲座。路过一家饮料店的时候，他习惯性地走了进去，身旁却有一个声音和他同时说道：“一杯茉莉。”纪心竺转头去看的时候，再次和她的目光对在了一起，然后深陷其中。后来我们取笑他的时候，纪心竺无辜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当我和她的目光碰在一起的时候，一下子就愣住了，几秒钟后才反应过来。当时整个心灵似乎都在想着，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清澈干净的眼睛，其他的倒真是忘光了。”
不久前的一个晚上，当他乘坐地铁回宿舍的时候，无意间发现座位旁边的扶手上有个女生一直站在那里，那个时候车厢里还有许多空位没人坐，这让他感觉好奇。到了大学城南站下车时，他借着起身的机会转头看她，却刚好和她的目光碰在一起，然后愣住了。等到地铁门准备关上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这样看她是不礼貌的，然后惭愧地下车离去。出站后走在昏暗的冬夜里面，那个晚上他的脑海中都浮现着那个站在扶手边上的女生。她戴着耳机若有所思地站在那里，眼睛是那样清澈，让清冷白皙的面容更为美丽动人。在大学城北站下车，她应该是华师、广外或者中大的一个学生，纪心竺这样想着，然后沉沉睡去。
在饮料店再次遇见的时候，纪心竺一时不知所措，只是对着她呵呵地傻笑。女生一开始微有羞涩，后来似乎记起了在地铁上的印象，会心一笑。各自抱着一杯暖暖的茉莉花茶出来，不善言辞的纪心竺木讷地问她是否是去自习，却再次意外地得知她也一样是去听那场讲座，于是两人结伴前往。在讲座前的几句随意交谈中，两人对于彼此都有了几分了解。纪心竺在华工念土木，而她在广外念西班牙语，之所以会有这次意外地遇见，只因为两人都对社会学有几分兴趣，不约而同地前来听这场讲座。纪心竺讲到这里的时候笑了起来，因为她的出现让他压根没听见台上的教授在说话，他的心像是解冻的河不断融化。
对于纪心竺来说，她的一切早已在那个目光里呈现出来，后面的故事只是对此的印证而已。她确实是不一样的，在阳台上种了四十多个盆栽，还在宿舍里养了一只猫。她是个高材生，学得从容自在，并非从早到晚地看书做题，仿佛她做什么事情都不需要经过艰深的探索。也是个会打扮的女生，却又不像别人买下诸多的衣服和化妆品，穿着简单又不土气，清新而不媚俗。纪心竺在认识她的那个晚上熬夜看完了她在微博，微信以及其他朋友圈里面的每一条状态，那里有她所写的诸多书评，影评以及心情。当我们让纪心竺用一个词来形容她的时候，他嘟哝出温柔，美丽，儒雅三个词后还是没确定，最后气急败坏地说了一句：“就是不一样的感觉。”后来是我帮他找了一个词，茉莉，适中的清香，干净的纯白。
那天听完讲座后两人并没有道别之意，于是在中山大学边上的新天地里吃午饭，又在学而优书店里度过了一个宁静美好的下午，傍晚时分才互说再见。纪心竺沿着内环路回宿舍，路灯突然之间燃亮，昏黄的光芒下树影婆娑，这一切如同梦境一般。只是这样的美好来得猝不及防，纪心竺原本清净坚定的内心波澜起伏，不知所措。他这才想起另外一个女生，是他的挑战杯团队中的一员，从始至终，那个女生坚定地陪伴以及支持着作为队长的他。初次见面时，发现两人用着同样的手机，同样的眼镜，性格接近，相处融洽。在共同努力的生活里，两人暗中自有几分情愫，而纪心竺只想着等到竞赛结束以后，也许可以好好谈谈。如今一个茉莉一般的女子突然撞入他的生活，懊恼由此而生，两难持久存在。
后来的时间里，两人偶尔会相约一起跑内环路，一起在红楼与青草地间的校道上散心。大学城的中心湖边上情侣成堆成片，两人坐在湖边上观看水中的月亮，时而长久地交谈，时而陷入沉默之中。许多的夜晚里会在网络上聊至深夜，毫无疑问，在精神世界里两人有着强烈的共鸣，而在现实生活中一举一动却并非如鱼得水。除了纪心竺两难的境地之外，她也一样似乎一直隐藏着某种情绪，有些犹疑不决，纪心竺感觉得到，却不好过问太多。随着两人交往的深入，焦灼和犹疑也在不断渗透，曾经融化整颗心灵的美好，此时竟已烫手惹人。纪心竺是个责任心很重的人，初中的恋爱经历让他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难以释怀。面对着眼前的两个女生，不管是选择其中的哪一个，都会给另外一个带去难以意料的痛苦。
在最后一次试探性的聊天后，纪心竺给她发了一封邮件，用了顾城的一首诗作为回复，他决定全身而退。而她在漫长的沉默之后，接受了他的决定。
隔膜的冰溶化了/湖水是那样透彻/被雪和谜掩埋的生命/都在春光里复活/一切都明明白白/但我们仍匆匆错过/因为你相信命运/因为我怀疑生活……
纪心竺讲完后，脸上有几分微醺醉意，不知是醉在了酒里，还是沉浸在故事中难以自拔。朋友们自然开始劝慰他，也不可避免地八卦了一些关于她的事情。当纪心竺说起她竟然是高中校友时，朋友们的情绪一下子高涨起来。直到他说出了她的名字时，我如同遭遇了电击一般愣住了，简宁，这个让我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在那一刻我想起了还在北国的实验室里面忙碌的闵铭，以及那个改变了他生命的女子。闵铭和我说过无数的关于她的故事，却并未向我提起过她的名字。直到我在闵铭的毕业照里面找到了她的身影，照片背后的位置写着她的名字，简宁。我这才明白简宁为何犹疑不决，人间的情缘竟可以如此千回百转。
二
闵铭曾提起过他入伙时的情景，轻描淡写的画面却让我记忆至今。一个夜晚里，矮个子领着一群人踢开了他宿舍的门，大哥站在矮个子的旁边，手里拿着烟，嘴里缓慢吐出一口烟雾，对着闵铭一字一句地说：“让他扇你三个耳光，你要是还一下手，今晚你就死在这里。”闵铭第一次经历这样的情况，恐惧得已经感觉不到恐惧，只感觉一股愤怒涌入了血液之中。在矮个子扬起手的时候，闵铭一脚便将其踹倒在地，第二脚下去时矮个子被踹到了墙角，第三脚下去时只有痛苦的呻吟。就在那群人要群殴闵铭的时候，宿舍里另一个流氓起身走来，提着一根铁棍，对那群人说：“你们动他一下，今晚你们就死在这间宿舍里。”
那个流氓是当时年级里最狠的一个，看中了闵铭的那股狠劲，闵铭此后便跟着他入伙。闵铭的青春陷入了黑暗的深渊，跟着学校里的流氓成天翘课，和同学一有不合之处便拳脚相加。厕所里聚众吸烟，课堂上大声说笑，校道上提着一把西瓜刀追着门卫到处跑。只是短暂的潇洒之后，他们开始结识街头流氓，开始学着别人去收保护费，终于触碰到了那座小城里真正的黑道。这群人在学校里面尚且可以耀武扬威，但若是跟黑道较劲，便像是一篮鸡蛋砸向了石头，只能粉身碎骨。闵铭终于意识到了什么，陷入了长久的迷茫和苦恼。
后来的许多彻夜长谈里，闵铭总是不无感慨地说起她，在他生命里最为黑暗的时刻，简宁如同一道光芒投射进来，直接而热烈。经过父亲的循循善诱，他离开了那个激烈躁动的人群。而班级里的人并不认可他，没有人和他说话，诸多问题上总有人和他抬杠。屡屡有一些就要发作打人的时候，她总会迅速地跑到他的身边，熊熊燃起的怒火竟在她的微笑里轻易化解。闵铭曾经问过她：“其他人都对我避之不及，为什么你不怕我？”她的回答出人意料，“因为我看见你每天都喝茉莉花，和我一模一样。”她的脸上又浮现出温暖善良的微笑，而闵铭那个时候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她像是一颗茉莉种子，在闵铭的心头落地生根。
闵铭已不是那个放荡不羁的浪子，不再穿那些画着各种骷髅头的衣服。简宁像是一个魔术师，褪去闵铭身上阴暗颓废的气息，变出一个高大而英俊的男生。这些事情看起来轻而易举，但是其中的跌宕曲折往往是旁人所无法感知的。她从不在意班级里的流言蜚语，和闵铭经常走在一起，在运动场跑步，在图书馆读书。也许她当时只是怀着一种善意来到闵铭身边，牵着这个蜷缩在暗屋中的男孩走向光明。而她没有意料到的是，两人不自觉中陷入了对彼此的爱慕之中。我结识闵铭是因为后来分在了同一间宿舍，他很快地融入了新的圈子里，其幽默风趣让所有人笑得肚子发疼。但他时常依靠在栏杆发呆时，我们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许多故事里的美好就像是悬崖上的一粒沙石，也许转眼之间便可以急转直下。高考后闵铭帮她搬书回宿舍，临别之际她突然声泪俱下，哽咽着问他：“为什么你还不说？”闵铭第一次面对着她的哭泣，心里瞬间七上八下，他感受得到彼此的情意，却仿佛有一道逾越不了的坎放在眼前。在她的泪雨零落时，闵铭沉默着低下头去，双手紧紧地拈着衣角。暑假里闵铭应简宁的邀约在江边散心，她已经知道闵铭被哈工大录取了。他始终没有越过心中的那道坎，几千里之外的哈尔滨，是他所能逃去的最远的地方。闵铭想要在那里断绝过往的一切历史，埋葬掉自己的所有过去，在一片空白中重新描绘生命。而简宁强装镇静的脸上再次泪如雨下，她对他说：“我等你十年，够不够？”闵铭在那一刻知道了心灵溶化的滋味何其酸楚，那个傍晚江边的风吹来吹去，他直到最后只说了三个字：“不要等。”
北国的校园很美，大雪纷飞的时候万籁俱静，仿佛一个修行的人实现了自我终结，放下了对于世间万物的眷恋之心。在哈工大念化学的几年里一头埋进图书馆，没日没夜地钻研学术书籍。有一天他发现阅读外文文献时也能悠游自如，课堂上教授们思维卡壳时他也总能及时指出其出路，终于恍然大悟，原来他已经走了一条长路。他没有参加任何的社团或是组织，闲暇时间阅读大量的哲学和文学书籍，一个人去礼堂看话剧，看电影。他总是骑着自行车穿越过熙攘的人群，从不接触别人眼花缭乱的大学生活，相信着某种真实和深入的思想。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也不会有人相信他的过去。他和过去唯一的一个联结，便是在遇到挫折的时候，总是泡一大杯茉莉花茶静静地喝完，然后睡一个长觉，醒来后一切恢复如常。
闵铭在大一结束时进入了一位老教授的课题组中，理论计算和样品制备都勤勤恳恳地逐一做好。其他同学放假踏上归家之旅时，他跟着课题组的其他成员却依旧忙碌，只在年前和年后的几天里面有短暂的休息时间。当我和纪心竺以及朋友们在烧烤摊旁嬉笑怒骂时，闵铭正在纳米制备实验室里进行样品烧制。窗外大雪纷飞，寒冷彻骨，而仪表盘上显示真空炉里的刚玉管已经突破了一千度。闵铭孤独一人站在真空炉前，实验室里灯光明亮，窗外是这个北方城市的车河霓虹，突然心有感触，情不自禁地哼唱起来：
于是我不再唱歌/开始卖螺蛳粉了/不再是匆匆过客/从此不再漂泊
于是我不再唱歌/开始买新的生活/卖掉了旧的生活/做一个好小伙
三
简宁不知道当时经过了多长的时间喜欢上闵铭，对他的感情就像是一颗茉莉种子落地生根般自然。等到这株茉莉抽枝展叶时，闵铭却将其从心田上连根拔起，他希望她能去一片更好的土壤上生长，却不知道她在真空中等候了三年。三年里简宁的身边出现过许多男生，有些人自以为才貌俱佳，玩弄别人感情于股掌之上，有些人则如同出狱的囚犯，心急火燎地要吞食一份感情。当他们站在这棵茉莉面前时，其不为所动的洁净芬芳让他们为之诧异，最后无一例外地沮丧离去。直到纪心竺的出现，简宁敏锐地判断出他的不同。初见时纪心竺的沉闷木讷让简宁觉得好笑，而其内心坚定而八面玲珑的性格却是极富有魅力的。简宁的心灵开始有了动摇，而在犹疑不决的时候，纪心竺全身而退，她沉默地接受。
闵铭从北国回来时已将近大年三十，经过几天走亲访友后邀几个朋友相聚，我亦是其中的一个。当我和闵铭讲起简宁和纪心竺的时候，他的表情中并没有丝毫诧异，反而告诉了我一个让我震惊的事情。在新年后的第一天，简宁收到了一封电子邮件，是同校的另一个男生写的书信，信的内容很长。虽然他和简宁从初中到大学上的都是同一间学校，但并没有过多少交流，有时候分在同一个班级会寒暄几句。在信里面男生坦白了对简宁长达七年的暗恋，从初二的一次邂逅开始，直到大学快要结尾的时候，他终于将这七年里的心事一一述说。文辞普通而单调，而字字句句之中却透露出难得的真诚。简宁在新年的第一天里面再次泪如雨下，闵铭离开时她心如刀绞，纪心竺全身而退时她愁肠百结，而这个男生出现时她感动得落泪。简宁决定最后一次约闵铭出来，只是为了当面对他说一句，“我只等你到这里了。”
闵铭和我说完之后，苦笑一声，感觉和周星驰的电影一样，猜到了开头，却没猜到结局。这个茉莉一般的女子，终于回到土壤之中，随后开花结果。也许那个男生平常而普通，没有闵铭的英俊硬朗，没有纪心竺的阳光清秀，但他用了七年的时间，用一种低到尘埃里的姿态成为故事最后的主角。这不是电影，这才是生活。闵铭放不下过去，也深知异地恋的丑陋面，因此舍不得消耗掉简宁生命中最为美好的四年。纪心竺在两难之中没有做出选择，全身而退是他所期待的唯一结果。等到故事真正结局的时候，闵铭和纪心竺都有些不知所措。我曾听说过很多故事，也总是喜欢对其中的人情世故妄加评论，而在这个故事的尾处，我竟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人间的情缘千回百转，总是会给人留下深深的遗憾。但愿等到彼此都不再青春年少的时候，在感情世界里能够放得下骄傲和锐气，做一个朴素花农。
简宁说，那封书信里触动她情绪的其实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句子：“如果你需要，我会每天陪你跑内环路；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每天为你泡一杯茉莉花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