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后，洛川县，长莲山上的一座小屋中。
“当归，排毒润肠、活血化瘀，川宆，行气开郁、祛风止痛，外用可治跌打损伤……”
少女沉鱼趴在竹案前诵读着自己早已背的滚瓜烂熟的医书，无聊得发慌。
虽然洛跛子让自己学医但却从未提过行医之事也不让她一个人出门，所以沉鱼就只能憋在家里了。
这两日洛跛子人又不知道哪里去了，他似乎很忙，几天没回来了。他临走前交待的任务，沉鱼早早就完成了，可是他却不守信用，未能如约回来。
不过话说回来洛跛子这人倒是真心不错的。十六年前他并未把她卖了反倒把她带到这个地方来悉心养育，还交给她行医制毒之术。但关于他和李夫人的关系他却始终不肯透露分毫，沉鱼亦不便多问。
关于李夫人，沉鱼只知道她是洛川知县李谷的妻室。十六年前，李谷一家上下几十口人被摩云寨那群山贼杀的杀抢的抢，李夫人被山贼强行带走却却不甘辱没，上吊而亡。
沉鱼想不通，为何洛跛子这么个民间高人要在这棵有主的树上吊死？
然而，情爱的事情谁又说得清楚呢？一厢情愿的人多的是，她自己不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吗？各人有各人的固执和希望，旁人永远无法理解当局者的迷。
屋外突然下起的大雨打断了思绪，沉鱼赶忙出去收药材，这些药材都是洛跛子花重金到街上买来的，不知道他要用来干什么，悬壶济世是不可能了，估摸着是他用来“谋财害命”的。
冬日的洛川，白昼是极短暂的。难得的暖阳依依离去，留下漫天黑云压城。
摩云寨是洛川最大的祸患，北秦朝廷与山贼向来势不两立，自从李谷一家被屠以后，朝廷权威受到了严重侵犯，双方矛盾便又上升了一个质的等级。洛川作为边疆重地，朝廷虽派出重兵加强了剿匪力度，可山贼们却变本加厉，个个气焰嚣张，抢夺百姓财物，杀害无辜百姓公然挑衅朝廷。
洛跛子已在摩云寨门口蹲点很久了。这些山贼武功虽好，但却头脑简单，可是这几日却突然变狡猾了，散漫的纪律也变严整了。难道有人暗中相助？如果有又会是谁呢？摩云寨看似只是一个普通的山寨，但洛跛子料想他们背后肯定有股不简单的势力在暗中作梗。
夜，来得无声无息。
洛跛子轻轻从隐蔽的地方跳出，他苦练了十六年的武功虽及不上自己当年的三成，但加上自己的“天下第一”，对付这些山贼应该不会太难。
扔出铁钩子挂在城缘上，洛跛子攀着绳索三五两下就爬了上去，身手矫健。想当初，以他的轻功越过这几十米高的楼墙根本不成问题，只是可惜右腿受过重创，武功尽废。
与寨外的黑暗萧索不同，寨子内却是一派灯火通明。越过看守寨口的山贼，洛跛子径直来到灯火最盛的大厅，大厅内嘈杂异常，却没有以往的污言秽语。
“这次可多亏了公子相助我们才躲过一劫，不知公子此次前来有何贵干？”
这声音是摩云寨大当家胡刀的，洛跛子记得清楚，日夜切齿附心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人他怎么会忘记，化成灰也忘不了。
“胡大当家的客气了，鄙人也只是略尽绵薄而已。鄙人主子今日派我前来，一则是助大当家的一臂之力，二则嘛……主子的意思是让你们切勿再伤及无辜百姓。”男子语气温和，听着舒心，可那股淡淡的鄙薄之意却无法掩去。
“主子”？这又是谁？洛跛子惊诧。
“哈哈哈哈，笑话，他是你的主子，不是我们的，他的命令与我们何干？你们提的要求我们早就完成了！再说，山贼的本分如此，恕难从命！”
“呵~没想到胡大当家也是性情中人啊！”
这千里传音可是绝门秘术，此人会是谁呢？洛跛子还未细想，便见那“公子”跪拜道：“恭迎主子。”
大厅的大门“啪”的一声打开又“啪”的一声关上，连个影子都看不到，可等众人回过神来，那人的确就坐在了他们面前。
这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他浑身雪白长裘，宽大的袍子难掩仙人之姿，入墨的黑发披散于肩，慵懒的姿态中带着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严，金色的面具遮去了大半张脸，但这并不妨碍那双摄人心魂的眼睛散发着的光彩。
见此情状，除那公子与洛跛子外，在场几乎所有人都看呆了，皆是瞠目结舌。
男子提起茶壶斟了两杯茶，随即又笑对门外，“洛总督不进来坐坐吗？”
洛跛子知道躲不过去了，遂推门而入。
他一进来胡刀立即就不淡定了，“原来是你，还我兄弟命来！”，胡刀龇牙咧嘴，似要把他大卸八块。
刚要动起手来，那男子又发话了，“本王不喜见血，二位若是执意要让本王见血，本王亦只好先替二位放血了。”
这话说得不深不浅，但洛跛子和胡刀却委实不敢轻举妄动了。
待二人平息后，男子颔首示意洛跛子入座，“洛总督，这些年过得可好？”看似关心的话到了这人嘴里便演变成了变相的威胁。
“劳四殿下费心，老朽过得不好也不坏。”他离京时，墨衍寒才五岁，那个时候他还不曾封王，现在他却已然封了王，但这也意味着皇储之争中，他已出局无疑。若非皇后……唉，旧事何必重提，洛跛子心生愧疚，态度也就缓和下来了。
“殿下”？“本王”，幽兰王墨衍寒？胡刀听得糊里糊涂的，但也知道了个大概，敢情这个刚刚被惊为天人的男子也是北秦皇室的一员，且还是一个外传相貌丑陋，名不见经传的王爷。
“是吗？”墨衍寒端起茶杯的手一顿，抿了一口又道，“如此甚好。”
洛跛子默不作声，静坐在墨衍寒身边隐隐有些着急，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不知道墨衍寒会怎么对付他。
胡刀早就按捺不住了，这个幽兰王十六年前并未现身，世人皆传其势单力薄、在诸皇子中最是软弱无能，可如今看来，这个无能王爷绝非善类，如今他亲自到来恐怕不会有好事，遂小心翼翼道，“殿下光临寒寨着实为我寨之幸，只是您要求之事我们早已办妥不知此次您亲自前来有何赐教？”
“论赐教确实没有，只是这几日本王听闻胡大当家似乎作威作福久了就快要忘了自己究竟是何身份？”男子轻笑，淡淡的语调听不出喜怒。
胡刀本就冲动，一听这贬低之语瞬间发飙，祸从口出，“什么身份？殿下可别忘了自己做过什么事，此事一旦被捅破恐怕对殿下也是不利的。”
“本王不记得自己做过的任何事，”墨衍寒修长的手指摩挲着茶杯，悠闲的样子让人猜不透，“不过，若胡大当家真是为了本王的安危着想，本王倒不介意牺牲一下你！”
话音一落便见胡刀倒在地上，脖颈上赫然是墨衍寒手里的茶碟！双目收缩，胡刀似是根本未料到自己死的这么不明不白。
洛跛子整个人还是懵的，他也没想到昔日不受宠的四皇子墨衍寒竟隐藏的这么深，出手无影。
“秦隐，”墨衍寒慵懒地轻唤道，“去把图纸取来。”
秦隐也就是那位公子得令后便公然跳进胡大当家屋内，众贼敢怒而不敢言。
洛跛子知道再留下去就要出事了，遂道，“老朽还有要事在身，就先告辞了！”言毕，便匆匆离去。
墨衍寒也不强留，只轻笑着又倒了一杯茶。
秦隐带出来的不是一张纸，而是一本书，陈旧泛黄的书。
“主子，只搜到了这个。”
墨衍寒似乎未卜先知，淡道，“无妨，有它就够了。”
“那洛飏……？”洛飏是找到赊情草的关键，主子为何放走了他？秦隐想不通。
“随他去吧，也不急于这一时。你去老三那边看看。”
这次负责围剿的正是三皇子墨炆灏，他是皇后的儿子，皇帝派他来剿匪，表面上是历练，实则是给了他一个嗣位的契机。
其实除了墨炆灏，墨衍寒并不关心皇帝会传位于谁，谁叫他这么倒霉偏偏是皇后的儿子呢？墨衍寒是一定不会让那个恶毒的女人好过半分的。
胡刀已死，墨炆灏此刻攻寨无疑易如反掌，可墨衍寒又怎会白白便宜了他呢？传言赊情草有长生不老之用，皇帝早就垂涎此草了，如果墨炆灏企图私藏赊情草，不知皇帝会做何反应？
微勾唇角，墨衍寒画笔一顿，一副一模一样的赊情草图就这么呈于案上了。
“秦隐，进来吧。”墨衍寒卷起画，还特意用了一跟墨炆灏常用的丝带束好。
秦隐遂入室内，尽管知道墨衍寒的武功已经达到出神入化的地步，但秦隐还是略感惊讶。
“老三那边如何了？”
“主子，三皇子那边准备明日攻寨。”
“很好，你将这画藏于他营中，切勿打草惊蛇。”墨衍寒语气凉冰而不带情感，仿佛刚刚的笑意都是假象。
洛跛子返回长莲山时已是半夜了，他轻手轻脚进门生怕吵到沉鱼，与沉鱼生活的这十多年来他早把她当亲闺女疼了，很多事他不愿意说也是为了她的安危。
刚一推门，里面便传来沉鱼略带愁绪的声音，“师傅，舍得回来了？”
料想她又要问长问短了洛跛子忙打哈哈道，“阿离啊，还没睡呢？这么晚了也该休息了，快去睡吧，我也要睡了！”
沉鱼知道洛跛子不肯透露，见他没事，她也就懒得多问。
一夜无梦，或许是洛跛子安然无恙的原因。沉鱼早早便起来健身，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她这一世的身子骨可不比上一世，提过水桶都颇费力劲更别说拳打脚踢了。
洛跛子捋着胡须站在窗前颇感欣慰地看沉鱼扎马步，他这徒儿如此上进，即便以后自己不再她身旁了，她也应该可以照顾好自己吧？洛跛子心里有些高兴又有些沉重，那日墨衍寒放他回来只怕是别有用心，看来得提前交待好沉鱼了。
用过早饭，洛跛子将沉鱼叫止书房，脸色凝重，“阿离，你可还有任何家人？”
沉鱼疑惑，亦如实答道，“师傅不是早就清楚了吗？阿离无父无母，孑然一身。”
“哦…那阿离可有想去的地方？”
“没有，阿离哪也不想去。师傅有话请直言，阿离还有药材要晒。”
洛跛子叹了口气，沉吟片刻后又道，“阿离，若为师某日不在了，你该如何是好？”
沉鱼知道这话中的不寻常，洛跛子这样说怕是有大事要发生了，但不想平添伤悲，“师傅请放心，阿离可以照顾好自己，也能照顾好师傅。”
洛跛子忍不住热泪盈眶，活了大半辈子他还是头一遭听到这么暖心的话，只是自己恐怕无福消受了。“好，我的好阿离，师傅果然没白疼你。”说着洛跛子又从怀里掏出一本陈旧的医书交给沉鱼，语重心长教诲道，“阿离，这本医书是师傅毕生心血，你一定要善用它，不要再像为师一样……”
晌午一过，大批军队就从摩云寨撤了下来，洛川百姓敲锣打鼓迎接，这折磨了他们几十年的山贼今日一举被歼灭，人人欣喜。
墨炆灏骑在皇帝御赐的“黑云驹”上，心情很是不错，这次自己终于扬眉吐气了，转头偏向一边的黑衣男子，墨炆灏颇为自满道，“刘兄，你说他们会不会为本王殿下立个生祠啊？哈哈哈哈。”
刘申眼神有丝不屑带过，但很快又湮灭了，“殿下，以在下看来，我们还是早日回京复命为好，以免夜长梦多。”
墨炆灏一想，确实如此啊，胡刀人失踪了现在还没找到，他可不能让有心人利用了去，遂道了句“刘兄说的对，赶路要紧。”后又命令众将士“抓紧赶路。”
茶楼上的墨衍寒玩味地看了眼这一幕后又悠闲地坐下自顾自喝茶。秦隐立在一旁，目不斜视。
“是时候了。”墨衍寒看着街上的洛跛子，冷漠道，“秦隐，去请洛总督上来。”
俄顷，秦隐带着洛跛子上了茶楼，墨衍寒还是持杯自饮也不看洛跛子一眼，洛跛子却如坐针毡，知是在劫难逃，也罢，杀人偿命，他也认了。
又俄顷，墨衍寒才幽幽道，“洛总督可喜欢饮茶？本王母妃倒喜欢得紧，日日喝夜夜饮，最后死也死在了这茶上，你说，幸还是不幸？”不给洛跛子答复的机会，他又继续道，“本王昨晚又梦见了她，她说她想喝茶，叫我托人替她带去，你说该托谁好？”
此刻的洛跛子无疑已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而毫无招架之力，内心除了沉沉的恐惧，还有深深的负疚。
墨衍寒放下茶杯，朝洛跛子走去，神色不似刚刚的忧伤，而是一种强烈的压迫，顺了顺洛跛子衣上的褶皱，他浅笑道，“世人皆言得赊情者，获长生，食赊情者，生死人。本王亦想见识一下这赊情草的奇妙之处，不知洛总督可否透露一二此草的秘密？”
洛跛子震惊，莫非墨衍寒要复活他母妃？这是万万不可能的，且不论赊情草是否真正存在，就算是真的存在并且有此效用，可对一个死了几十年的人又能起个什么作用呢？这墨衍寒莫不是疯了不成？
“在下不知。”事实上，洛跛子除了有幸见过那种奇草的画样外，倒是真不曾见过真的物事。但墨衍寒可不这么认为，“哦？您不是享誉北秦的‘医圣’吗？还有您不知道的？”
“确实不知。”不知就是不知，杀了他他也不知。
“嗯，很好，是很好。秦隐，本王见洛总督似乎有些渴了，茶水伺候着。”墨衍寒笑得残忍，语气却仍是淡淡的。
秦隐有片刻迟疑，但还是照做了。
洛跛子还没饮茶就知道里面有肯定毒了，但他没想到的是，里面放的却是他自己也解不了的毒――天下第一。
强行运功暂缓了毒发的时间，洛跛子拼尽全力爬上最后一个台阶。他万万没想到墨衍寒这么快要对自己下杀手。
沉鱼刚打开门，洛跛子就从门外倒了下来。
沉鱼扶着洛跛子躺下，仔细查看，知是中了毒。可这毒自己却是自己从未见过的，心里不禁开始忧心忡忡起来，“师傅，您可知道这是什么毒？”
洛跛子未回答，只是一个劲儿摇头道，“无药可救了，阿离，逃，快逃……赊情草，你背上的刺青……”
沉鱼心惊，“赊情草？这是什么东西？师傅您先别说话了，我去配解药。”，眼下救人要紧。
“没…没用的……”洛跛子气息奄奄，眼神开始变得空洞起来。
没用？难道是十四年前他下在胡老七身上的？如果是这样，怕是没救了，他说过那种毒根本无药可救，因为那是他洛跛子的独门秘籍，天下至毒！
“师傅，你说话呀！能不能别这个样子！”沉鱼心里不由难过，眼睛里的水汽氤氲在一起模糊了视线。
洛跛子强打起精神，开口交待道，“阿离，人固有一死……不必难过，照顾好……自己，小心……墨……”洛跛子气息变得弱不可闻，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握着沉鱼的手突然松开了！
茶楼这边。
“主子，您就这么放他走了？”秦隐不解。
“无妨。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说的未必就是假话。”
秦隐还想说什么，“那……”
墨衍寒便又道，“况且，他不是还有一个徒弟吗？”
秦隐不置可否。
沉鱼将洛跛子的骨灰安葬在了李夫人墓旁，她想这次他应该能得偿所愿了。
白雪飘飘洒洒，寒风呼呼潇潇，娇红的腊梅却开出了花。然而孤独。
不知不觉在这异世便活了十四年了，虽然无聊的时候居多，可是以前与洛跛子一起学习医书也不觉得那么难熬，现在这唯一的熟人也走了，她又该何去何从呢？沉鱼忧愁了。
对了，洛跛子死前特意提过“小心……墨……”什么的，不知道有何深意。还有，那本医书她也翻看过了，是本炼毒的好教材，不过原料药材倒是稀有的很，全他|妈是她没见过的！这样一想，沉鱼便越发觉得洛跛子这人隐藏太深了，实在琢磨不透……也罢，逝者已矣，再追究也无甚意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