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淑妃各坐了一顶帷轿往鹂妃殿去，彼时正是午后时分，嫔妃宫女们都在睡午觉，连道边的丫头也躲在芭蕉叶下打着盹儿。
万里晴空一碧如洗，日光从朗朗无云的天际毫无拘束地洒落，金黄中带着赤明的亮光使整个城浸沐在一片流丽的华彩中。
鹂妃所居的宫外杨柳最多，依依垂下如一道天然翠帷，使得宫里更显宁静清凉。
一进仪门便听得殿里说笑声不断，我施施然进去，道：“本宫可来晚了，好生热闹呢。”
众人听到我的声音顿时静了下来，我定睛一看，原来荣常在与婉贵嫔。
鹂妃见我来了，忙要起身，我一把按住道：“你如今是双身子的人，闹什么虚文呢，快歇着要紧。”
鹂妃这才娇怯怯躺下，唤了杜鹃道：“去把本宫收着的那些东西拿来，贤妃姐姐想必喜欢。”
婉贵嫔睨了我一眼，向鹂妃笑道：“娘娘好偏心，有好的茶尽收着给贤妃娘娘。”
鹂妃轻巧一笑，“姐姐待我的好我心里都记着，自然也要把最好的给姐姐。何况姐姐素日所用都是最好，怎能到了我这里只用些不入流的呢。”
鹂妃歪在软枕上，一头乌黑如云的青丝并未挽成发髻，因是卧床，只披了一件月白束衣，结了一枚蓝色如意结。
榻前两个打扇的小宫女，手中握着一把尺长的滚绸素纱扇，一边一个轻轻扇着，也不敢太过用力，生怕风大凉着了她。
我笑道：“我记得妹妹素日用的是一个花软枕，怎么今日倒用起这个软枕来了？”
淑妃笑道：“娘娘不知道，鹂妃妹妹如今有孕，那攒金枝软枕本是用金线绣的，难免有些粗糙。为了让妹妹睡得安稳，陛下特意叫换了苏绣的，又只用粟玉做枕芯，最能养神的。”
婉贵嫔坐在椅中，笑吟吟道：“我却不晓得金线粗糙呢。我一直用一个花枕，前几日陛下赏了缕金线暗花枕，我还爱得什么似的。到底是我年纪大了皮糙肉厚，不配用好东西。”
众人脸上便有些不好看，荣常在讪讪笑了一声，“嫔妾们只用寻常的素花软枕呢，到底陛下最心疼鹂妃娘娘。”
我接过杜鹃递来的茶水，盏中茶色碧青如翡翠，映得那釉下五彩春草纹茶碗春意盎然。我轻啜一口，不禁赞叹，“好香的茶，我宫里的竟比不上这个一半。”
鹂妃忙道：“我的东西如何能跟姐姐的比，姐姐不嫌弃也就罢了。”
我轻轻一嗅，不觉讶异，“妹妹有了身孕怎么还用那么重的香？可要小心些才是。”我特意咬重了声音，“尤其是麝香，妹妹素爱调香，可别弄错了。”
鹂妃低头一笑，“姐姐言重了。那香是以鲜花汁子调的，只是味道更纯，无碍的。不过是我随手调弄的东西，哪里用的上麝香那么名贵的香料。”
我摇头，“妹妹还说嘴呢。这纱原叫月影纱，是西越贡来的珍品，一匹之价不啻百金，挂在屋子里，日光再盛漏进来时也只如月光柔和，所以取名月影。单看妹妹殿中这些便要万金之数。”我笑道：“鹂妃你自己说，旁人宫里能不能和你比去？可见陛下心疼你呢。”
荣常在艳羡地望着鹂妃，口里多了几分得意，“这也是。陛下可看重鹂妃娘娘的胎了。”
鹂妃道：“那茶原是陛下赏的，姐姐若觉得好，我便全送给姐姐，还请姐姐笑纳。”
我笑得亲昵，“哪里能白拿妹妹的东西。话说回来，我来贺妹妹有孕之喜，再贺妹妹即将册妃。”我唤来海棠，“把东西拿上来。”
海棠在桌上一一列开，我为避嫌疑，特意不送一点吃食衣料，只笑盈盈道：“那金壶是给妹妹赏玩用的，白玉扇子用来扇凉最好，握在手中也不生热。那红宝石未经镶嵌，只等妹妹生子封夫人时嵌到紫金冠上去的。”
诸人凑过去一看，不由啧啧称叹。她接过一看，忙推辞道：“如何敢受姐姐这样的重礼。”
我握一握她纤瘦肩胛，“妹妹是陛下心中至宝，不是这样的东西怎能配得上妹妹呢。若妹妹心中还有我，但请收下就是。只不过……”我问道：“为妹妹安胎的太医可在？”
却是一名身量纤长的女子引了一位半老太医过来，道：“回禀贤妃娘娘，许太医在。”鹂妃身边的侍女我认得大半，这位女子倒有些眼生，只是那一身打扮虽用料不错，却把她衬得老气了几分。
我向鹂妃道：“妹妹如今有了身孕，万事皆该格外小心。恰如皇后娘娘所说，万勿像我当年一般不慎小产。所以今日莫说是我送妹妹东西，便是任何人送的，都要一一验过才好。”
鹂妃睫毛一闪，忙道：“姐姐这样说就见外了，叫妹妹如何敢当呢？”说罢就要赌咒，“妹妹若存了一份疑姐姐的心，必定……”
我忙握住她的口，嗔道：“胡说什么，也不怕忌讳。我这样做正是为了咱们姐妹的情分，万一有小人要做手脚，也不至于有下手之机。”
鹂妃还要推诿，我口气里已有不容置疑的味道，唤过卫墨道：“这是卫太医，有两位太医一同察看更妥当些。”卫墨一揖上前，与许太医一同仔细看了许久，回道：“回娘娘的话，这三样东西里并无半点于胎气有损的东西。”
我微笑颔首，“如此，妹妹与我皆能安心了。
鹂妃手中还拿着那几颗红宝石，我心下微微疑惑，不觉瞟了卫墨一眼。他只垂手站着，一副毕恭毕敬的的模样。
我关切地在她身边坐下，近视之下她肤光胜雪，气色极佳，倒让我去了三分疑心，不觉拉起她手问起孕中事宜，嫔妃们得趣，倒也你一句我一句说得极热闹。
我嘱咐她几句保养之事，又道：“听说许太医医术极好，和从前秦太医不相上下，我是极放心的。听说妹妹一切都好，害喜也不明显，我也安心些。只是想起从前钰莹的事，心里总是难过。如今你好不容易有了身孕，更要好好保养才是。今日卫太医也在，不如让他再请一次脉如何？也好多一重保险。”
鹂妃纤长的睫毛微微一颤，唇角含了温弱的笑意，“多谢姐姐关心，本该听姐姐的再请一次脉，只是许太医是皇后荐了来的。我与姐姐都是想多一重心安，只是皇后若知道了怕会以为咱们认定了许太医医术不佳呢，反而皇后娘娘面上不好看。”
荣常在亦道：“其实也没什么。贤妃身边怎么会缺了能人，若真能比许太医高明也是好的。”
她们如此坚持，我反倒不好再说，于是吩咐了卫墨下去，问及鹂妃如今胎像如何。许太医答道：“鹂妃娘娘胎气甚稳，只看她好气色便可知一二了。”
我点头，空气里澄澈的甜香沁人肺腑，我依依道：“妹妹还记得昔年我们一同所制的熏香么？”
鹂妃凝神细想，片刻笑道：“自然。古方难寻，我与姐姐一同看了好久的呢。”
我神色柔和，“妹妹最擅制香，今日这香不知叫什么？”
“是叫玉露香。”她温柔笑语，“若姐姐喜欢，我送姐姐一些可好？”说罢唤过眼前的女子，“你去本宫的香料龛子里取些玉露香来，好好包了送与娘娘。”
我笑道：“妹妹回礼倒快，才给了我茶叶呢又念叨起香料来，哪里敢劳动妹妹身边的人。”我叫小六子，“你跟着这位姑娘去拿香料，别毛手毛脚的，学着些人家的稳重。”
小六子答应着去了，鹂妃本要出言阻止，见小六子只是一副欢欢喜喜的样子，便道：“小六子最机灵，我记得姐姐可喜欢他了，瞧我宫里那些木头泥胎，扎一声也不哼哼的，多无趣呢。”
我道：“刚才请太医出来的那位姑娘倒生得很齐整，从前没见你带出来过，是谁呢？”
鹂妃微一蹙眉，旋即如常微笑，“不过是个粗使丫头，看她长得不错便留在身边了。”
正巧小六子出来，笑嘻嘻道：“奴才看见鹂妃娘娘龛子里好多香料儿，奴才想若全泡了洗澡儿，定不用什么花儿粉儿的麻烦了。”
众人闻言不禁笑了起来，荣常在道：“真是个不懂事的，那香料本无浓香的，非得几种配在一起才能用呢。”
众人笑过，这才各自散了。出了宫几步，我想起还得嘱咐鹂妃不必再去几位位高的妃嫔宫请安了，重又折回去，才到仪门下，便听里头侍奉汤药的小宫女碎碎向人骂道：“什么东西！杜鹃姐姐不在么？要她讨好似的拉出太医去，一心想攀高枝儿。”
我知道是骂方才的丫头，想再听清楚些也没有了，更不便再进去，依旧回宫不提。
我不耐烦坐轿，只问卫墨道：“可看出什么不妥么？”
卫墨道：“一时看不出什么。但是微臣心里有些疑惑，只是还没有把握，得回去定了再来回娘娘。”
我挥手，“你去罢。”
他躬身告辞。小六子悄悄在我耳边道：“奴才方才在屋子里发现的，娘娘瞧瞧么？”
他本收在自己香袋里，拿出给我一瞧，是一颗粉红色的香饵，那香气甚异，也不知是什么，便道：“你好好收在我妆台下就是。”
到了夜间，我出浴梳洗罢，海棠为我篦着长发，轻声在我耳边道：“奴婢去查问过了，今日那丫头原是鹂妃身边侍奉洗浴的宫女，那些日子鹂妃失宠，不知怎地有次陛下难得过去竟看上了，虽然临幸过了却没给名分。如今鹂妃有孕不能伺候，也是这丫头留住陛下过夜。如此不明不白在陛下身边也有几个月了。”
我闭着眼道：“没名分自然是鹂妃不情愿了，在陛下面前糊弄过去也罢了。底下那些小宫女都敢骂她，可见那丫头的日子不好过。”我思量片刻，“你想法子和她走得近些，引她得空来一次承欢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