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苏叶她仅以玉饰妆饰的面容平和冲淡，“听闻鹂妃姐姐素善制香？”
皇后淡淡一笑，“香，歌，舞以及温婉的脾性，是鹂妃最大的好处。”
顾嫔颔首，仿佛深以为然，“陛下喜欢去鹂妃那儿也是因为她这样好处吧。臣妾进了宫这么久，还不知鹂妃姐姐居然还会制香，那日听旁人说起，还惊讶了好一阵子。”她的声音愈加平静，似波澜不惊的湖水，“鹂妃姐姐亲手调制的香可以让人精神松弛，消疲解乏。”
莫千尘道：“有时忙了一天，喜欢听她唱唱歌说说话，她调得香有百余种，各有提神愉心之效。”
“臣妾有一句私话问陛下，安氏不是绝色，宫中歌舞不下于她之人也不少，陛下怎的如此喜欢她，留恋不已？”
莫千尘面孔一红，在座嫔妃都不免有些醋意，惟皇后端然而坐，欠身道：“大约是她性情温顺吧。合宫也是有目共睹的，怎么顾嫔今日说话这么没有分寸。”
顾嫔淡淡一笑，“来人，给陛下看看这个。”宫婢的手心摊开，露出一颗米珠大小的粉色香饵，似是没有烧尽的样子。顾嫔不急不缓地开了口，她的声音像是九霄云空骤然划过的一道闪电，“鹂妃殿中的玉露香真是好东西，似百花清新。而这颗妙东西，更当真是个宝贝。”顾嫔看着贞妃，眸中闪过一丝悯色，“贞妃姐姐，你若有这一小点东西，便也能留住陛下的心了。”
莫千尘不由色变，“是什么？”
顾嫔的声音柔和了几分，然而那凌厉的目光直欲噬人，“陛下，男女相悦，有时不必用情，可用香药！”
欣妃惊诧且鄙夷，“香？”众人不觉惊诧，面面相觑之下再难掩饰鄙弃之色。
顾嫔淡淡笑道：“可比那些东西精巧多了，臣妾已命太医瞧过，只消焚上一点半点，便可以使男女情动。”
吴嫔羞得拿绢子遮住了脸，连声啐道：“狐媚！狐媚！安氏如此下作，岂非和当年的徐美人一般！”
莫千尘怔怔之下，诧异道：“有毒无毒？”
顾嫔道：“无毒。”
莫千尘微微松一口气，“或许玉娆一时糊涂，也是为了留住朕。”
“陛下可知道臣妾是从哪里寻到这些？”顾嫔扣住手指，“臣妾很是疑心，陛下你酒量不差，怎会喝些酒便情动不能自制？安氏有孕你是知道的，即便欲行周公之礼也不会太过放肆，为何你如此不分轻重？而安氏明知自己有孕，为何也不拒绝？于是臣妾便去查，结果在宫女倒掉的那日剩余的香灰中找到了这个。”
淑贵妃忙笑道：“鹂妃年轻不懂事，太医一向说她胎气稳当，又有五个月身孕了，想来无妨。一时胆大……”
皇后亦道：“孩子终究是自己的，想来她不会如此轻率吧。”
“臣妾已经看过‘彤史’，安氏生辰前，陛下连着好些日子都在贞妃与吴嫔处。”
吴嫔“啊”了一声，丹凤妙目中似有火苗灼灼亮起，“她孕中多思，难不成为了争宠，又仗着自己五个月的身孕胎气稳当，才出了这糊涂主意？”
我思忖片刻，疑惑道：“妹妹，会否其中有误会？安妹妹胆子再大也不敢拿皇嗣开玩笑啊，或许……”我沉吟着说出自己的疑虑，“会否有人陷害？”
皇后顿时警觉，眸中掠过一点锐利的星火，旋即道：“贤妃的揣测也有道理。”
顾嫔唤过黛眉，“你来说。”
黛眉欠一欠身道：“奴婢奉顾嫔小主之名追查，那日在鹂妃殿中一切事物奴婢都检查过没有可疑，结果在殿后小院里看见倒着的焚了一半的香料，那灰烬中便有此物。奴婢请太医查看后又问侍女，皆说鹂妃雅好制香，只是所有香料都由她自己保管，连杜鹃这个心腹都不能略碰分毫。奴婢也趁人不防悄悄去看过，有几个要紧的香料盒子都用锁锁住，想来没有钥匙是拿不到的。”
她道：“奴婢已按小主吩咐，把所有装有香料的器皿悉数取来，有锁的也已强行撬开，其中有一种被锁住的香饵和方才那一粒一模一样。”她打开一个小盒，果然盒中装有数百颗拇指大小的香饵，颜色气味和焚过的那一颗无半点差别。
她又道：“而且几个有锁的盒子都被束之高阁，听宫女说是鹂妃近期不打算用的了，不知为何最近又用了。”
吴嫔一脸鄙夷，讥诮道：“还能为何，以此下作手段争宠，当真无耻！”
贞妃审视瓶中各色香料，忽然指着其中一种道：“这种香贤妃处也有，听闻是安氏亲制，不知是否有不妥之处？”
顾嫔只道：“妥与不妥，前两日领教过的人也不少了。”
欣妃咬着绢子道：“这香本无不妥，若是和……”她面上一红，目光飞快从那香上刮过，贞妃何等聪慧，旋即了然，红了脸不敢再问。
顾嫔看着莫千尘，“在宫中滥用这些事物，陛下觉得该如何处治？”
莫千尘眼底有痛心与怜悯的阴翳，迟疑片刻道：“到底她也失了孩子，就褫夺封号，降为贵嫔吧……”
吴嫔道：“此等媚惑陛下之罪，昔年的徐美人是赐死。”
欣妃颔首附和：“不错，以这些秽物媚惑圣上，秽乱后宫，断不可轻纵。”
我屈身跪下，求道：“鹂妃虽然炮制此香有罪，但她没了孩子，以后也不能再生育，已然受到教训，还请陛下宽恕。而且她调制的香料未必都无益处。”
我命海棠取来舒痕胶打开，因为多年不用已然凝固，然而花草清香犹在。我恳求道：“当年臣妾面颊被猫抓伤，安妹妹给了臣妾这个，果然药到伤除，连半分伤痕也未留下。事有利弊，还请陛下念在她从前的好处，宽恕这回。”
淑贵妃沉眸许久，“我记得贤妃妹妹被猫抓伤时是钰莹初次有孕的时候。”
我诧异，“是。姐姐何以这样问？”
淑贵妃望向莫千尘，“臣妾素来体弱，无福生养。只是今日贤妃说起，臣妾想起一事，当年贤妃妹妹身健体壮，有孕时饮食上也素无不妥，即便前德妃刁难，怎地跪了半个时辰就小产了，如今想来陛下不觉得蹊跷么？”
顾嫔双眸微沉，“饮食可以小心，若有人在妆饰上动手脚，倒实在难以察觉。”她的目光落在那圆钵上似有千斤重量，唤道：“卫太医。”
我衔着一缕快意，茫然不解地看卫墨挑出一点膏体捻开轻嗅，他老成的面孔闪过一缕惊愕，很快复命：“此物中有极重的麝香，若每天取来匀面，不出三月便会小产。”
我矍然变色，极力摇头道：“怎会！她怎会杀了我的孩子！我与安妹妹同日进宫，她孤立无援时我曾细心待她，还有钰莹，我们三人如此和睦……”我掩面，泣不成声。
莫千尘一把抱住摇摇欲坠的我，面色苍白，“卫墨，不是因为其他原因，真是因为这个么？安氏素来与兮儿交好……”
“不会有错。”卫墨恭谨道：“看这圆钵中膏体已干，可知娘娘长久没用。而里头只剩一半的份量，那么另一半全是在娘娘用在身上。如此剂量下去，必定滑胎。”
我恸哭，“陛下，咱们都错了，原以为是那香……谁知，谁知……她好狠的心！”
贞妃与吴嫔相顾失色，“连多年姐妹都能下手，还瞒得这样滴水不漏！真是人心难测！”
吴嫔面色沉重，道：“原本咱们都以为是侍奉安氏的人不当心说漏了嘴才惊了德妃的胎，现知此人这般居心叵测，或许那人是她指使也未可知。”
淑贵妃禾眉微蹙，“贤妃待她比钰莹亲厚许多，贤妃她都能下手，何况钰莹？”她语调微凉，叹息道：“可怜四殿下自幼丧母，安氏每每见到四殿下，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莫千尘唇角勾出一缕悠远淡漠的笑意，“贤妃？德妃？很好！很好！还有谁？”他掩面，“朕宠了这么多年的女人，竟然不配为人！”
黛眉姑姑道：“奴婢想不通一事，为何鹂妃的香不是只对陛下有效，连自己会迷乱其中呢？她不是只该让陛下意乱情迷即可么？”
淑贵妃双目微微一瞬，目光淡远投向远方，“两情相悦自然是好事，只是如果不意乱情迷便不能与陛下欢好呢？”
我眉头一挑，“我只记得当年安氏无意于皇宠，很是冷寂了一些日子，后来还是我举荐。我记得那是在他父亲被人连累之后。”
吴嫔的叹息如秋雨簌簌凉薄，“是啊。她害你的时候可却忘了你的举荐之恩呢？”
淑贵妃道：“如此，她仿佛起初真的无意于陛下呢，若非因为她父亲的缘故……”
皇后摆手道：“安氏侍奉陛下这么多年，即便有错，也不会对陛下无情吧？”
久不开口的贞妃微启樱唇，徐徐道：“臣妾想起了杨答应，当年在臣妾宫门前被指用麝香香囊害安氏多年不孕，甚至差点牵连害了臣妾，以致杨答应吞金而死。”她双目灼灼看着莫千尘，“臣妾大胆揣测，如果不是杨答应害她不孕，而是她自己不愿有孕才佩此香囊，加入麝香之后借机暗算杨答应呢？”
我沉默片刻，“此事当年就处置得过于草率，杨氏不像是那样的人。妹妹的说法，或许可解释当年的疑惑。”
淑贵妃道：“可是她此番还是怀孕了。”
淑贵妃转脸看着窗外疏淡天气，“再不怀孕，她父亲可要死在牢中了。”
莫千尘俊朗的脸庞上满蕴雷电欲来的阴翳，吩咐小林子，“传朕的旨意，去搜宫！”
小林子雷厉风行，不出一个时辰，已有两样东西搁在莫千尘跟前。绢帕中裹着上品的麝香，香气浓郁，是极珍贵的“当门子”，莫千尘才瞟了一眼，喝道：“丢出去！”而另一个精致的黑漆小盒子中的物事，更让所有人大惊失色，卫墨取出一些细嗅，双手一颤，“陛下，是五石散。”
莫千尘眸中精光一轮，已含了雷霆之怒，“大胆！徐美人死后朕在宫中禁绝此物，安氏怎还会有！”
皇后略一思忖，吩咐道：“带安氏来。”
鹂妃安氏，是被匆促带来的。她显然未来得及认真梳洗，脸上还残留着那种颓败的神色。因在病中，头发松散挽着，才要跪下，膝下一软，似一朵被风吹落的花瓣，软软坐了下去。
莫千尘看也不看她一眼只道：“卫墨。”
卫墨拉过她手，两指扣了上去。安玉娆且惊且惧，卫墨很快复命，“娘娘体弱，但绝无半点服食五石散之像。”卫墨停一停，“恕微臣多嘴。这五石散的成分和纯色与当年徐美人所服的乃是一样的。”
贵妃轻轻一叹，如秋夜落索，“可惜了徐美人。”
皇后大惊，她脸上青红交替，最后被愤怒与震惊取代，“那些五石散是你给徐美人的？你……竟敢戕害陛下龙体！”
安玉娆没有回答，她的目光接触到麝香和五石散之后，便是一种死寂的无望。
我从未见过皇后这些震怒的神情，仿佛有无数雷电在她的情绪中爆发。皇后厉声唤过秋月，“给本宫狠狠掌她的嘴！”
皇后所谓的“掌嘴”并非打耳光，而是用木尺击打安玉娆的嘴唇与下颔部分。木尺击打在皮肤上有“噼啪”的脆响，耳错听见会以为是鞭炮喜悦的昂扬。
很快，安玉娆鼻子以下的部分高高肿起，口中不断有鲜血溢出，直到她痛楚地弯腰吐出两颗牙齿。
莫千尘伸手示意停止，厌恶地望着她，眸中厉色毕露，“贤妃的孩子、钰莹、徐美人、杨答应的死是否都是因为你？”
她目光平静如死水，看不见一丝情感的涟漪，她正一正妆饰，敛衣叩拜，“既有当初，臣妾早已料想到今日。”
莫千尘望着安玉娆的目光中有无尽悲悯、痛心与厌憎，“鹂妃，你陪了朕十余年，从未有忤逆朕的时候，谁知你竟这般狠毒！”
“臣妾不喜欢鹂妃这个称呼。何况陛下从未真心爱过臣妾，您不过是宠我罢了，和宠一只小猫小狗有什么区别？臣妾算什么呢？鹂妃？不过是您豢养的一只鸟儿罢了。”
她轻轻一笑，似一朵娇弱的花绽开在唇边，风姿楚楚，“至于狠毒么？”她目光一一环视过众人的面孔，经过皇后，最后定格在莫千尘面上，“在座之人，谁没有狠毒过？”
莫千尘再问，“有无人指使你，你可有什么要分辩？”
她再度拜倒，语调淡漠而厌倦，“一切都是臣妾的错，请陛下赐罪。”
莫千尘转过脸，轻轻吐出两字，“赐死。”
“陛下，让她活着。”我缓缓起身，面容丝毫不改，“人人都有狠毒之时，只为在这宫里人人都会身不由己。可你的狠毒，已经超过旁人百倍。本宫不让你死，还要保留你鹂妃的封号，那宫殿便是你的冷宫。等你养好了身子，本宫会每日命人掌你的嘴，要你每日跪在佛前忏悔你的罪孽。有你做例，看宫中谁还敢放肆！”
玉娆轻轻一笑，漠然置之。我唤过小林子，“带她下去，禁足，再不许人侍候她。所有服侍过她的宫人，亲近者杖杀，余者全部变卖为奴，永世不许入京。本宫便要看她自生自灭，免得谁杀她脏了自己的手。”说罢喝道：“拖下去！”
尘埃落定之后，我在观音像前为我未曾出生的第二个孩子燃起一柱沉香。
鹂妃的看守以及鹂妃的奉养事宜一律交给了小林子，念及当年鹂妃对小林子和海棠一事的羞辱，小林子自会将她照顾得“很好”。我只嘱咐一句，“不要教她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