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平凉不去做生意了。
他每天在家,守着风离雪养伤,屋前屋后所有活计他全包下,绝不让风离雪再插手半分。风离雪问他为什么不出门,他的理由是,如果他走了,她再遇上江佐之那样的疯子怎么办?
还大哥呢,哪个大哥向小妹砍刀子会这么毫不犹豫的?
风离雪的左边脸颊算是毁了,虽然每天敷药,也还是不可避免地留疤。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本就不美的人,现下是可谓丑陋了。她伸手轻轻碰了下那块疤,心想,如此一来,段平凉应该就不会再喜欢她了吧?
段平凉喜欢的女人都是人间绝色,以他那挑剔惯了的口味,怎么会看上自己这个沉默丑陋的小丫头。花流莺真是看走眼了。
想到这里,不知为何心中有丝丝缕缕的失落,渗进全身去,随着鲜血奔流,暗自跳动,却默无声息。
突然她的双眼被蒙上,男人的声音炸耳朵一般地响起:“啊哈!阿雪,本少要送你件玩意。”
风离雪不言不笑,任他闹。段平凉落了个没趣,放开手,却还是很献宝地抖出一根红绳,绳上悬着的墨玉玦一荡一荡,幽然如夜雾,“怎么样?漂亮吧?喜欢吧?”
她一怔,墨玉有多值钱她还是知道的,这人何时竟富到这种程度了?她不知这墨玉玦本是段平凉从楚歌那里要来的,他只不过花了这根红绳的钱而已。
“这个,你——要送给我?”她呆呆地道。
他微笑,双臂环过她肩,将红绳环过她脖颈,系好。墨玉玦安静地躺在她锁骨下,流转出夜月光华。
她看着铜镜中那个满脸惊愕的少女,和少女旁边那温柔凝视的眼,突然一手打翻了它,站起身往外跑。
他一把拉住她。“阿雪!”
他不会让她逃走的。从认识她到如今,他只有第一次见面时让她挣脱过一回,从那以后,他就再也不会容许自己犯第二次错。
她僵硬地站着,背对着他,不说话。
他看着她的背影,寥落一笑,突然咳嗽起来,一直咳,一直咳,好像要将心肺都咳了出来一般。他整个人都摇摇欲坠,抓着她的手无力地松开了,可是她却没有走。她转过身来看着他咳嗽,他的唇角上渐渐染了血,她想起花流莺说的话,终于忍不下了,低声问:“你……”嘴唇蓦然被堵住。
她睁大眼睛,看入他那深邃如渊的眸,那里有些她看不懂的醉意。她本能地挣扎,身子却被他双臂箍得死紧,然而她的手臂在两人之间撑出了一个小空间,硬是不容他再靠近。他冷情的薄唇轻碾过她的唇,血的锈味渗进来,仿佛从此就在两人生命里交融。
他闭上眼睛,不再看她那清澈的眉眼。他不想……听她说话……他不容她说话,他不容她说出那些不解风情又伤人伤己的话……
他能感受到她的抗拒,正如他时时刻刻感受到陈子逝那苍白的阴影在这房间里盘桓。心好像在长久的沉默中被烈火烧成了灰,深深浅浅浮浮沉沉地在海里漂着。他知道自己该抽身离去,就像以往离开每一个女人一样地潇洒自如,给彼此都留下三尺回旋之地,岂不是好?可是……他却贪恋她发间的白梅香,贪恋她唇间的温暖,所以他要受到惩罚……佛说,世人求爱,刀口舐蜜,初尝滋味,已近割舌——可不就是他现在这样的疼痛?
她怔怔地看着他,好像完全不认识他了。这个时候的段平凉,和以往任何时候都不一样……他吻她,却吻得很轻、很安静,那闭着眼的绝望姿态,像是……一无所有,证悟了一场皆大欢喜的空无……
他放开她后,她呆在原地,半晌,奔了出去。
他浅浅一笑,伸袖一抹嘴角残血,眼神有几分狠意。他对着虚空一声嗤笑,好像这声笑可以刺痛到千里迢迢之外的那个人,“她迟早是我的。”
“大哥。”楚弦突然推开门。
陈子逝微惊,转过身来看着她,将某样东西藏在身后,欠身微笑,“弦儿。”
楚弦看出他藏了什么,却不点破,抿了抿唇,深吸口气要抱怨,声音却已不受自己控制地变得柔和,真是……一如既往地懦弱。“听爹说,你又要走了?”
“是啊。”陈子逝走上前来,抚了抚她的长发,略带疲惫地笑了笑,“我总是在外头奔波,家里苦了你了。”
“大哥,”她抬起头,泪珠在眸中轻旋,沾湿的眼睫仿佛再不能飞翔的墨色羽翼,“就不能……等孩子生下来么?”
陈子逝叹口气,“我又何尝想走……”他坐到桌边,自斟一杯,楚弦这才发现,桌上的茶竟换成了酒,“父命不可违……”他的目光不知落在了何处,空得好像四壁荒凉,又好像是装满了遗憾。她透过朦胧泪眼看着他,感觉到他这五个字里应有着千千万万种深意欲传达,可是她却半分也领会不了。所以他只有荒凉地一个人喝着酒,遗憾地一个人上了路。
“是爹让你去的?”她静了静,走到他身边坐下,声音柔润似水,“还是……生意上的事么?”
陈子逝沉沉地点了下头,“我会尽力在孩子出生之前赶回来的。”说着,他轻拍了拍她的头,好像在安慰小孩子。
她看着他那始终不曾舒展、好像今后也永远不会再舒展的眉,心痛到无以复加,却不知该说什么好。他为什么憔悴了这么多?他为什么从来都这么不开心?他活得这么累是为谁?又有谁能安慰到他?
是那个……阿雪么?
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我……我去看看筠儿。”
她走了。
陈子逝看着那空荡荡的门,许久,从袖中拿出了那枝木簪。梅开五瓣,灼灼重华,宛如那一回眸的绝代风神,宛如……那一季无可挽留的盛开与凋零。
他痴痴地看着这梅花簪,不敢说话,不敢触碰,有些往事,还是任它腐烂在地底的好……让他一个人,去怀念,去悼亡。
段平凉是被酒香味勾来的。
他皱了皱鼻子,抬头,却是李大娘的裁缝铺。这里竟有好酒么?他走进去,胳膊懒洋洋搭上柜台,李大娘在忙着做他订的那件衣裳他却似全没看见,慵倦地一笑,“大娘,有酒?”
李大娘手却一抖,强笑道:“哪里来的酒,段公子怕是弄错了。这件衣裳马上做好,公子——”
“你家有酒。”段平凉不耐烦地一摆手,“而且是好酒。”说完便要往里走。
“哎,哎公子——”李大娘急得都要哭了,连忙跟着,“公子不要进去啊——”
忽然两个人都站住了。
花流莺的纤纤素手掀开店堂的门帘,双眸在段平凉身上灵动温柔地转了个圈,娇声道:“段郎这又是在哪儿受了气,想寻酒喝了?”
“谁说本少受了气?”段平凉一瞪眼,“有酒还不拿出来!”
“喏——!”花流莺拖长了语调,凤眼乜斜地一瞥,早瞧出了他的失魂落魄。
他跟着她走进内堂去,落座不多久,花流莺便捧来一壶酒,酒壶是市井常见的,壶嘴还裂开了口,但那酒水汩汩而出注入杯中,却是色泽澄透,清冽无双。
“果然好酒……”他细细一品,挑眉,“金盏坊的凡人醉?”
“段郎好眼力!”花流莺陪他坐下,笑得花枝招展,眼中流光万千浮动不定,好像一定要从他的表情里挖出点什么来。
段平凉却先将了她一军:“千金一盏凡人醉,你哪来的钱?”又恍恍惚惚地笑了,“又是哪个男人?”
花流莺忽静下来,心道你何时竟会来管我跟哪个男人喝酒?你自有你的阿雪,既不在乎我就不要问,这种伤人的事情是会损阴德的。
抬起头,段平凉似醉非醉地凝注着她,深眸里光晕流转,她熟悉他的这副神情,她知道他没有醉,他只是很伤心很伤心。刚才被激得气闷的心忽又软了下来,她叹口气,道:“伤心了就要拖别人一起伤心,你还真是一点没变。”
段平凉自管喝酒,闻言从酒杯上抬起俊颜,笑得很是无赖,“你知道本少伤心,还不过来伺候着?”
花流莺面色微变,却没有像往常一般靠近安慰他。他淡淡蹙起眉头,似乎感觉到她和从前有些不一样了。
“你……”还未说完,他的话突然被一个急冲冲的声音打断:“莺儿,小十三好像在发热!”
是楚歌冲到内堂来,急得满头大汗,花流莺立刻站起,“让李大娘叫大夫来。”便往院里走去。
段平凉依旧坐着,依旧是笑,并不拉她。这世上值得他伸手去拉的女人只有一个,因为他害怕自己不拉住她她就会消失。可是她,又真的需要他吗?
段平凉一手提着酒壶,倚着门,往房间里看去一眼,又直接对着壶嘴喝酒,酒水泼洒到他衣襟上他也全没在意。房间里,楚歌和花流莺围着那个发热的婴儿团团转,请来的大夫在开方子,李大娘拿到方子就跑出去抓药。
还真是,和和美美啊……他的嘴角勾起一丝无谓的笑。忽又想到,不知阿雪喜不喜欢孩子?喜欢儿子还是女儿?嗯,她若喜欢,就生个七龙八凤,岂不是好。
段平凉啊段平凉,你真是恬不知耻……蓦地一阵咳嗽打断他的思绪,当他意识到这咳嗽声来自自己的时候他已满手是血,衣襟上血与酒混杂洇作一片模糊的颜色,他再回望了房中人一眼,将酒壶轻轻放在门槛边,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