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渐亮,西湖上雾蒙蒙一片,笼得断桥将断未断,孤山似孤不孤,两岸飞絮漫漫,映一湖空蒙如碎雪。有早起的士子在湖边读书,农妇在湖边浣衣,安详宁和,恰到好处的俗尘美景。
美景里突然闯入了两个人。
其中一个黑衣如墨,将头脸俱遮得严严实实;另一个却是伏在黑衣人背上昏迷不醒,青衣尽染赤红,一路鲜血洒落,教好好的西湖白堤徒增凶煞之气。
黑衣人轻功卓绝,身负一人还迅捷如飞,刹那已掠过白堤,奔到较为荒僻的西湖一角,躲入垂柳芦荻的浓荫里,方把背上的人小心放在树下。黑袖微扬,伸出纤长如玉的一指触了触对方鼻息,手腕上的红玛瑙手镯一荡一荡。推宫过血,忙活片刻,又将昏迷者身子扶正,掌心抵在他背心,源源不断输入内力,不多时,青衣男子便醒了过来。
“咳咳……”他失血过多,脸色苍白如纸,咳嗽了许久,方哑哑地道,“谢谢你,云儿……”
黑衣人身形一震,方才面对群豪围攻都不曾流露一丝怯意的,此刻却连声音都带了泪意,“你……你到底认出我了。”
“看你第一眼就知道啦。”段平凉散漫地笑了笑,安慰地拍了拍女子的手,不防女子猛地将手缩回了袖中。他一怔,这才想起来了什么,目光一时淡了,“我都忘了,你早就随贵人走了……”他挣扎着站起来,墨云心眸光动了动,却并没去扶。但见他掸了掸血污的长袖,一掀衣摆,便对自己跪了下去:
“草民见过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半晌,他没有听见她说话,也就没有抬头起身。西湖上拂来暮春的微风,杨柳款摆得妖媚,而她的黑衣仿佛依旧将她包裹在陈旧的黑夜,没有一丝风、没有一朵花、没有一颗星的黑夜。
如是僵了许久,他终于叹了口气,“草民……草民感谢娘娘救命大恩,但娘娘若再不开恩让草民起来,草民就要晕过去了。”
墨云心顿了顿,笑道:“你起身吧,何必那么拘礼。”话音已恢复如常。他站起身,略微惊讶地朝她望去,不敢相信她方才是真的温柔地笑了。只见她别过了头去,手指攥紧了袖子,指尖微微发颤。
若不是墨云心帮手,段平凉原本绝无可能在陈府众多高手的围攻下活着离开的。饶是如此,他也伤得颇重,内伤更牵动心肺,惹得咳嗽不止。醒来以后,他自吐纳将息,墨云心在一旁守候着。她也一夜未曾合眼,但毕竟武功高强,何况此次出行不易,她有许多事情要向他问清楚。
“我听说……”她小心斟酌措辞,“你最近认识了一个女孩子……就是你说的‘阿雪’么?”
段平凉闻言,睁开眼,吐口气,朝她歪头一笑,“是啊,怎的?”
“我救你一命,原也不求报偿。”她言词温婉,“但你是不是至少应该告与我,那个阿雪到底是什么人,你要如此拼死救她?”
段平凉坦然一笑,“娘娘不是已经见过阿雪了么?何必还装作陌路人的样子。”
墨云心静了静,“不错,我确实在江陵刀会上见过她,那时还给你们留下了一个提醒。”
她话音未落,段平凉已抖出一张纸条,朗声念道:“香刹看非远,祗园入始深。龙蟠松矫矫,玉立竹森森。怪石千僧坐,灵池一剑沉。海当亭两面,山在寺中心。酒熟凭花劝,诗成倩鸟吟。寄言轩冕客,此地好抽簪。——请问娘娘,这他娘到底什么意思?”
墨云心皱了皱眉,旋即平复,微微一笑,虽是蒙面也不掩风仪,“段公子一向聪明,这区区谜题,想必难不住的。”
段平凉哈哈一笑,笑声牵动伤口,却又咳了起来。他不觉尴尬,反扬眉带笑道:“确是猜出了一些。陈府之松,归云山庄之竹,寒衣教之千僧岩,都在这诗中,可见这三处合伙暗算害人,便是没有你的提醒,段某也早被害清醒了。段某只有一处疑义——‘灵池一剑沉’当作何解?”
墨云心淡淡道:“如此笔墨,那一剑自非凡剑,段公子智谋过人,这样问法,不过想骗我说出那‘灵池’所在罢了。”
段平凉眉开眼笑,“娘娘运筹帷幄,段某伎俩哪能骗得过娘娘的眼睛?”
“这答案,现下却还说不得。”墨云心温和一笑,“难道段公子不想先知道风姑娘人在何处?”
段平凉眉头一跳,轻浮神情顿时消失,欲要追问,却一口气血堵在胸口。他双眸死死盯着女子,断断续续地道:“你……你知道……”
墨云心一拂袖,为他封住几处穴道,气血顺行,他好了几分,仍是凝注着她。墨云心心感怆然,侧过身子,凝声道:“她被陈子逝骗走,又遭郁轻尘半途劫下,此刻应在湘西寒衣教了。”
段平凉闻言沉默,抬眸望向飞絮蒙蒙的西子湖,片刻,方缓缓道:“你扶我起来。”
墨云心眸光微敛,慢慢走了过去,一手搭在他胁下扶他站起。但觉他身躯沉重,脚步虚浮,腿上伤口又开始渗出血来。她忍不住道:“你站起来做甚——”
“云儿。”他却打断她,对她一笑,手指勾了勾她面颊,被她不动声色地避开。“云儿,十二年不见,你如此救我,我真的很感谢你。我现在还有事要办,必得离开,你若不愿相随,我也绝不勉强。”
你若不愿相随,我也绝不勉强。
她凄然一笑。
她此生此世,再也没听过比这更绝情的话了。
她说:“我当然不愿相随。”
西湖长堤隐雾,春色已如残酒,沉渣摇曳。十二年,其实也不那么长,她想。于是她转身。
“云儿。”他在她身后忽又轻唤一声。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
“云儿,日后你若有难,尽管找我。”他很认真地道,“段某虽无才无德,但也知有恩必报,即令报不了你的情,也不妨报答你一条命。”
他看见她的背影笔直而荒凉地静了片刻,便继续往前走去了。渐而那墨色背影消失于西湖风烟,他闭了闭眼,到底无言。
而后他转身,向南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