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这不明来路的暗器险些伤了风离雪,被段平凉收起,在自洛阳赴江陵的船上,他又以此毒簪伤了陈子逝。后来大夫为陈子逝看治,道是扶刀会特制的断城黑云毒,此事便算了了。谁知风离雪为此去寒衣教讨要解药时,又被暗算伤害……如此环环相扣,说是巧合,恐怕无人相信。
风离雪早已知道当年陈哥哥所谓中毒只是演了一场苦肉戏,但她没想到自己入戏已如此之深。
“这毒簪我并没见过。”陈子逝看到那精雕的五瓣梅花,瞳孔骤然一缩。
“但这是你父亲的东西。”段平凉道,“东海采玉矶的数处渔家都可作证,他们亲眼见到一个姓陈的老伯打捞上来许多‘铁渣子’,便是风渊剑的残片,陈刀王还将它制成暗器,淬了剧毒。”
陈子逝无比疲倦地闭了闭眼,声音渐渐地凉了下去,便如这楼台高处,秋风萧瑟。
“家父身死人灭,你们何必还要如此苦苦纠缠于他?”
此言一出,仿佛便是将方才针对他父亲的指控都承认了。场面顿时大哗,熟料白道上鼎鼎有名的陈刀王竟和扶刀会余孽有这样千丝万缕的关系,扶刀会曾经带给江湖的记忆太过惨痛,许多人此刻便带了恨意望向陈子逝。
众目睽睽,众口嚣嚣,陈子逝似乎很倦了,却是望向楚伯,知道现在不论自己如何说,都不会有人相信了。一个罪人,再去指摘于人,本身就是一个笑话。好一个精明的楚伯,将一切都算计得有条不紊,自己还未真正露面,已经让他一败涂地。
风离雪忽然拖着沉重的右足向前挪了一步。
“陈哥哥,我只问你一句话。”她低声,眼帘微垂,容色苍凉,“江家二老,是否为你所杀?”
陈子逝顿了顿,“阿雪——”
“是不是?”她抬起头来,那一瞬眸中清光如利剑出鞘,亮得他无处可逃。
大伯大娘惨死的情状在她眼前渐渐变得清晰了起来。大娘胸前被利器刺出一个血窟窿,鲜血遍地却不见其他创口,乃是一剑毙命;大伯身上似乎有拼打伤痕,但她当时并来不及细看……她挣扎一般地咬了咬牙,拼命自那恐怖的场景中抽身而出,便见陈哥哥依旧宁定地看着自己。
不再如片刻前那样纠结而无措。
他说:“是。”
倏地风声急劲,断情刀沥日披风,恍如霞光劈出,直直停在了陈子逝的颈项前!
陈子逝仍是宁定地凝视着她,不曾有分毫的惊慌。
事已至此,他所做过的一切都不能再掩饰,那么又何必再让父亲身后的声名受损?他从来不觉得自己做的事情是对的,他从来都知道自己终会要遭报应的,只是未料及当真到了这一日,自己身边竟是一个亲人也无。
他忽然觉得……很孤独。
好像是第一次发觉,自己其实一直都是孤独的,纵外人看来师门显赫家庭美满前途远大,他也不曾感到过一丝一毫的满足,整颗心,一直是被陈旧的丝线寂寞地拉扯着,跌跌撞撞地拉他远离温暖远离美好往外奔走,终于……便奔到了如此荒凉的所在,风遍四野,无人能识。
一个人忽然推开围观人群,踉踉跄跄地抢到了前面来,却不会武功,只能站在比武台下怔怔然抬头望。陈子逝心念微动,便见到自己的结发妻子,色染哀戚,苦苦哀求道:“风姑娘!有话好说,不要伤人!”
风离雪转过头,她已经不太记得楚弦的相貌,心中依稀只留有一个淡黄色的温柔的影子。看楚弦泪流满面,她心下蓦地一恸,长刀掷地,一个纵身便飞下台去,红尘逐影步飘忽如魅,转瞬便如水滴融入大海,消失于众人眼底。
“阿雪!”段平凉大惊失色,一把抄起地上的刀,径自追了出去。
陈子逝目送那两人一前一后地离去,目光渐渐沉落下去,如尘委地,手亦松开了剑柄,任人处置。
“大哥!”楚弦牵着陈家筠在台下哀哀地唤。
“弦儿休得无礼!”楚伯突然站了出来,满面通红,“没的败坏我楚家门风!”
众人这才醒悟,原来这娇娇怯怯的妇人便是被陈子逝狠心抛弃的相思门大小姐,心下对陈子逝又多了几分痛恨,对楚伯又多了几分同情。
宋明前双掌向下示意,平息众人嘀嘀咕咕吵吵嚷嚷的声音。“如此,陈公子,江湖盟只好有所得罪了。”他说着,已有武者上来,将陈子逝押了下去。
苍凡子几次欲开口抢话,却终是咽住,身子重重地瘫坐回椅上,面如土色。
第一日大会不欢而散,许多人并不明白区区一户农家的惨案缘何能惊动江湖盟插手,宋明前只得娓娓解释,自风离雪与风渊的血缘关系说起,陈子逝从一开始接近风离雪母女,就似一场筹划已久的阴谋。这江家二老之死,关系到风渊、云晞的去处,关系到至尊二剑的下落,陈观守父子为夺此名利不择手段,当下便令许多豪杰不齿。
薄暮时分,天边落下小雨,天地楼阁俱朦胧于雨雾之中,宾客散去,日前还热闹非凡的比武台孤零零独立雨中,兵器架上红缨随风雨轻轻飘动,终是无声地妥协了。
楚伯步入归云山庄正堂时,宋明前已正襟危坐于上首,江巧儿与陈子逝站在堂中,楚弦与竹烟带着两个孩子站在角落。
显然,江湖盟仍是要顾全陈家与楚家的面子,不能让太多人看到审讯的场面,连陈子逝的师父苍凡子都回避了。
“这段公子倒是潇洒,撂下一个烂摊子自己便走人了?”楚伯皱起眉头,在宋明前身边坐下。
宋明前颔首,“我已遣人去找。”
楚伯叹了口气,目光微转,见到角落里的陈家筠,展颜笑道:“筠儿,过来外公这里。”
陈家筠迟疑了一下,咬着手指头蹒跚走到外公身边,楚伯笑着将他一把抱起来,并不说话。
宋明前眼神里掠过一丝不耐,知道这恶人终还是要自己来做,便随手抽了一把剑丢在地上,“江姑娘,如今你的父母大仇就在眼前,你要放要杀,都由得你。”
楚弦突然走出了一步,楚伯犀利的目光扫去,她停住,痴痴地望着父亲,似乎在求他说几句通融的好话。见父亲无动于衷,她又转向江巧儿。
江巧儿却是愣住了,她心中虽恨,却还没有拿剑的勇气,而况她现在更惦念的是两位哥哥……段公子说了,只要她跟他走他便帮她救出他们,可段公子此刻自己也不见踪影。她心意飘摇,见陈子逝完全一副束手待毙的冷漠模样,自己便恍恍惚惚向地上的长剑伸出手去。
突然间,那柄剑被一脚踢起,楚弦握住了剑柄,挡在了陈子逝面前,这一刹那身形移动得飘然自如,竟叫宋明前一怔。
楚弦怀中犹抱着无忧,长发贴在苍白如死的脸颊,一双素来温柔不惊的眼眸此刻带着鱼死网破的绝望。她执剑上指,嘴唇颤抖,“要杀他,除非从我尸体上踩过去!”
身后的陈子逝却忽然叹息,“弦儿,我罪孽深重,你不必相护。”
楚弦没有回头。
她固然恨他,恨他抛家而去,恨他杀人为恶,但是她不能让他死。
他不能死。这四字就如一种执念在她脑海中不断呼啸徘徊,她的嘴唇被自己咬出了一丝血渍。
“弦儿,你让开!”楚伯牵着陈家筠站了起来,急得跺脚。
眸中泪迹已干涸,楚弦没有回答。
怀中的女婴却突然哇哇大哭起来。
楚伯使个眼色,竹烟战战兢兢地上前,将无忧从楚弦怀中接下,交给了楚伯。楚弦目光微动刚欲说话,却听楚伯道:“弦儿,你到底是要护这孽障,还是要你一双儿女的性命?”
“爹!”楚弦大惊,满脸俱是不敢置信,陈家筠听得似懂非懂,口中大喊着娘亲便要跑过去,却被楚伯死死钳住了肩膀。
“竹烟,你先随江姑娘下去。”楚伯冷冷道。
楚弦看着竹烟,似乎在求恳她不要走。竹烟面色煞白,终是拉了拉江巧儿的衣袖,与后者一同退下了。
空气顿时凝固了。
楚弦看进父亲的眼睛里,那里已经没有任何的温情与痛楚,而只剩下……快意。
残忍的快意。
她忽然想起许多年前,他将她自牡丹坊中接走,给了她一个身世与一个家庭,迫得她接受这一切……难道,这也是算计好的么?
他的目的是什么?风渊剑已毁,雪涯剑依旧是谁也没有见到,所谓至尊宝剑,哪里拼得过人心?但现在,只要他一声令下……楚弦看了看宋明前。
只要楚伯一声令下,这个江湖盟,就是他的。
不对……除了宋明前,他一定还有什么特别强大的依恃,才能这么肆无忌惮!
心念电转,她想得太多太杂,头痛欲裂,持剑的手也渐渐无力垂下。突然听得陈子逝淡淡开口:“你要怎样,才肯放了筠儿和无忧?”
楚伯微微眯起了眼睛,“你自尽当场。”
陈家筠睁大眼睛:“外公,什么是自尽?”
楚伯浮笑而不言。
“叮”的一声,陈子逝袖中长剑铮然弹出,雪一样清幽的剑芒映着他月白的衣袍。他剑尖指地,轻声道:“能否让孩子先退下?”
楚伯想了想,怀中仍抱着无忧,手底放开了陈家筠。陈家筠被满室的刀光剑影吓得小脸泛青,却拼命往母亲裙边躲。楚弦拉了拉他的小手,陈子逝突然大步上前,将他们母子挡在了身后。
他回首,对楚弦淡淡笑了一下。
笑意里若有千万年的寂寥,楚弦没能看懂,悲哀地怔住了。
刹那间——
绝色剑出,光芒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