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后。
南楚临海,空气湿润。归雁崖虽然地处南楚内陆,但是受到地势等各方面的影响,一年四季气候倒也温润怡人。归雁崖下那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村的山坡上有一片茶园,那是很久以前村中一位蕙质兰心的姑娘从外面引进的茶种,经过她的精心培育,竟也种出了规模,村中的妇女们也纷纷效仿在那里种茶。春天本是摘茶的季节,每到此时,村里的姑娘大嫂们都结伴同行。跟着她们一起前来的,还有天真烂漫、对万事充满好奇的孩子们。
“咦,紫凤,你跑到哪里去了?我找不到你啦!”密集的茶林中,一个小小青色的身影若隐若现,在一片碧绿中深入浅出。
而就在不远处,一抹淡紫色正拼命往枝繁叶茂的矮林中钻。小姑娘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绝佳的隐蔽地点,查看了下四周无人,总算舒了一口气,口中轻声嘟囔着:”找不到找不到找不到!嘻嘻,这次你绝对找不到我!”
忽然,不远处传来悉悉索索的脚步声。紫衣小姑娘赶紧低下头屏住呼吸,藏在丛林中一动不动。
来人正是先前那位青衣小女孩。只见她步履匆匆,拨开枝桠四处张望,眼神锐利。在不经意间瞥见树丛中一只翩然欲飞的蝴蝶头花后,小姑娘原本略显焦急的面孔顿时露出几分了然的神色,停下动作思考了片刻,冲着某个方向大声喊道:”紫凤,你快出来吧,我看到你啦!”
层层隐蔽中的紫凤自然不会理睬她的话,心想:”哼,又来这招。这次我绝对不会上当了!”于是继续闭气,不听青衣小姑娘的话。
而外面的女孩自顾自地叫了几声,见没人理睬,便自言自语道:”真是的,紫凤到底跑到哪里了呀,算了,换个地方找找吧。”说罢便转身离开,只是步伐中已经带了几分旁人不易觉察的轻快。
听着渐渐远去的脚步,紫凤总算松了口气,心里偷着乐:”笨蛋青鸾,我就在你旁边都找不着,今天回去一定要在爹娘面前好好笑话你一番……”
而看似垂头丧气离开的青鸾呢?
“娘,我来帮你吧!”
宋笙雅低头一看,却见小女儿扯着她的衣袖,大大的眼睛里尽是纯真,不禁莞尔一笑,腾出一只手在衣摆上擦了擦,顺势摸了摸青鸾白皙的小脸蛋:”青鸾真懂事。咦,紫凤不是和你一起的吗,怎么不见了?”
青鸾很享受母亲的疼爱,听到母亲问及同胞姐姐,调皮地吐了吐舌头:”我跟姐姐玩捉迷藏呢!”
“捉迷藏?那你怎么不去找她,跑到我这里了?”笙雅有些不解。
“哈哈!”正在笙雅一边忙活的少女倒是乐了,”青鸾真是鬼灵精。八成你姐姐又被你耍了吧!”
“娘!小理姨!”少女话音刚落,就听见不远处传来小女孩略带哭腔的叫喊。三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淡紫色的身影正一颠一颠地向她们跑来,原本精心梳理的几个小辫子凌乱得不成样子,原本红润的脸蛋上一道又一道泪痕。远远见着了母亲,紫凤赶紧加快了脚步,不想却差点被小道上的石块绊倒。好不容易赶到了笙雅身边,却又看到一脸甜笑、浑身上下清清爽爽的青鸾,紫凤原本就嘟着的小嘴撅得更高了:
“娘,青鸾欺负我!”紫凤将青鸾推到一边,撒娇地来回甩着笙雅的手。想到自己在矮树林里跌了那么多跟头,连母亲亲手打理的发髻都散了,好不容易找了个好地方藏起来,却仍是被妹妹摆了一道,紫凤心中的委屈一阵接着一阵,”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
“呀,紫凤怎么又哭了?”一旁的小理赶紧上前,蹲下替紫凤擦干眼泪,也擦去了她脸上的道道泥痕。小理如今也17岁了,正是花儿一般灿烂怒放的年龄。顾大叔和顾大婶早早地为她许了村里的一户人家,九个月后的下一个新年就要成婚了。本应当跟着母亲学着当家的小理还是如同年幼时一般,总喜欢跟着笙雅一起。随着年龄渐长,或许多多少少受到笙雅的影响,即便是嬉笑调皮时,小理的举止到底也多了几分成熟稳重。
笙雅弯腰轻声安慰委屈的紫凤,言语中却也有些戏谑:”好啦,不哭啦!紫凤,你看看你,玩个捉迷藏也能弄成这样,小姑娘怎么一点也不顾及自己的仪容呢?”
紫凤不服气:”娘,你怎么尽说我了呀,明明是青鸾害得我成这副模样的!她明明早就找到我了,却掩着不说,害我在草丛里蹲了那么久!腿脚好麻啊!”
不等笙雅开口,青鸾抢先说道:”姐姐,你躲在茶树丛中的时候,我可是冲着你喊我找到你了,你偏偏不信,又不肯出来。我有什么办法?”
“娘……”紫凤说不过青鸾,急得直跺脚。她也记不清这是第几次让青鸾强词夺理颠倒黑白了,每次都是自己落下风。爹娘偏偏取笑她,还让她跟青鸾学着点,就连和她们家常来常往的小理姨都经常偏帮着青鸾,紫凤真真是有理无处说了。
见紫凤真的快恼了,笙雅这才正色起来,眼神瞄向青鸾,看她打算怎么处理。这两个女儿是上天赐给她和盛云彦的礼物,紫凤爱动爱笑,走到哪里都能带来一片好心情;青鸾在紫凤之后出世,生来喜静,却比紫凤更爱思考,旁人看来也更沉稳些。姐妹俩感情一直很好,平时俩人嬉戏时,粗线条的紫凤总是时不时被主意比话多的青鸾惹得火冒三丈,但真论起思维的灵敏性,倒还是紫凤肚子里鬼点子多。
瞅瞅一脸阴沉的紫凤,青鸾收起笑意,上前拉住她的手。紫凤”哼”了一声,不理睬她。青鸾却知道紫凤的怨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也不顾紫凤身上有泥污,凑近她的耳朵道:”好姐姐,你别生气了嘛,我下次不这样了,好不好?”
“还说,你每次都这样!”
“我保证,今后我一定不戏弄你,一定跟在姐姐后面,听姐姐的话!”青鸾心思虽然稍稍缜密些,到底也只是个7岁的孩童,看见姐姐要懂真格,连忙举起手掌煞有介事地立誓。在母亲的帮忙下正整理衣服的紫凤装作不理不睬,眼神却偷偷瞄向了妹妹的脸庞。见青鸾小脸紧绷,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这才放下心来,嘴里却还念叨着:”赌咒发誓有什么用,你的话我以后再也不信了!”
青鸾信以为真,一下子急了。她转到紫凤的面前,刚想向她继续解释,不想却看到一张眯着眼戏谑邪笑的圆脸。青鸾暗叫不好,想要躲避,紫凤哪能错过这个好机会,脏兮兮的小手一下子印上了对方的小脸,青鸾白白净净的脸蛋立刻开了花。局势逆转,紫凤躲到母亲身后,得意地笑着。
“哇哇哇!紫凤,你太坏了!”青鸾一蹦三尺高,指着紫凤不住地哆嗦。静观小姐妹俩嬉闹的小理再也忍不住,不禁笑弯了腰。
“孩子们,不要闹啦,快收拾收拾跟娘回家去吧。爹可说了,今天有贵客到咱们家呢!”帮紫凤系好腰带,又替青鸾擦干净脸上的污迹,笙雅微笑着示意小理帮她收拾好物什,背上小竹筐招呼紫凤和青鸾。
小孩子不记仇,刚刚还你追我赶的小姐妹转眼间就手拉着手,蹦蹦跳跳地走在笙雅和小理前面,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回家以后会见到什么客人,母亲会不会烧那道最美味的糖醋排骨。
“紫凤和青鸾可真是一对小活宝,有这样一双女儿,笙雅姐,你可太幸运啦!”凝视着一青一紫两道活泼欢快的背影,小理由衷感叹着。笙雅心里自然赞同小理的看法,嘴上却不饶人:”哟,你羡慕我呀,那就赶紧成婚,回头生一对龙凤胎,孩子的全套衣物服饰姐姐都替你代劳了,包你满意!”
“笙雅姐!”少女的双颊飞起两朵红晕。到底还是未出阁的女孩儿,经不起这样的打趣。想起父母给自己订下的那户人家,小理的眼神中闪过一丝黯然。虽说一闪即逝,却仍是被已经破涕为笑、正回头向母亲讨要糖果吃的紫凤发觉了。
“娘,今天到咱们家的是什么客人呀?”紫凤一副天真烂漫的神情,顺势缠着母亲问道。青鸾也好奇起来:”对呀,就听着爹念叨好几天了,到底是谁呀?”自她们姐妹俩出生以来,还从来没有见到来自村外的客人,父母从来没有在她们面前提及她们出世以前的事。虽然羡慕其他人家的小朋友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疼爱,聪慧的姐妹俩还是察觉到爹娘不喜欢她们提到这些,自懂事起就很少吵着要见长辈,加上盛云彦和宋笙雅严厉警告过她们不能擅自走出村子,渐渐地,姐妹俩也就忽略了这片世外桃源以外的世界。
如今居然有客人要从离归雁崖很远的地方来看她们!这真让两个小姑娘兴奋异常!会是谁呢?是慈爱的婆婆、善良的姐姐、严肃的叔叔,还是年轻好动的小哥哥?从父亲郑重宣布这一消息的那天起,小姐妹私下里就常常幻想着,来人会不会将他们一家带到外面的世界,看一看归雁崖外的天地是怎样的?
然而,不同于盛云彦和女儿们的急切期待,想到这位客人,宋笙雅心中便一阵紧张。即将到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盛云彦从前的师父、赫赫有名的冰寂门掌门人——凌寂。
当年她和盛云彦抛下一切私奔出逃,留书一封并不能解决全部问题。宋笙雅自小生在豪门世家,宋府人丁兴旺,各房之间却也充满了算计和阴谋。她不是宋家唯一的女儿,她的母亲甚至不是宋溪唯一的妻子,却因为她出生偏早,原有的一个姐姐又自幼患疾早早去世,她不得不面对宋家长女所要承担的一切。见惯了人情冷暖尔虞我诈的宋笙雅一直渴望着能拥有一份独特而自由的情感,渴望着能为自己而活,盛云彦的出现给了这一切梦想实现的可能。笙雅自知他们相爱必定不为世人所容,几乎毫不犹豫地作出了出逃的决定。她痛恨宋府的生活,痛恨陵京繁华下藏污纳垢的腐朽,恨不得早早离开这里。
而和宋笙雅相比,盛云彦的成长历程是截然不同的。纵然出身武学门派,至今身世不明,为了苦练武功吃尽苦头,盛云彦的心中却是温暖的。冰寂门的师父们严厉却也慈爱,行走江湖更是让他结识了一帮忠肝义胆、愿为对方两肋插刀的好兄弟。受师父的委派,盛云彦来到东齐陵京,在见识了让他为之生惧的皇家纷争的同时,也让他认识了此生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
宋笙雅提出私奔,盛云彦不是没有犹豫过。在来到陵京前,他活得随心所欲坦坦荡荡,冰寂门没有太过束缚他的自由,他随时可以脱离门派自立门户。但是接受护卫阮氏皇子的使命后,他的命运就不再受自己主导。每一个行动都要听从指挥、每说一句话都要小心翼翼,盛云彦开始厌恶这种生活。他为冰寂门做了那么多,是否也应当放肆一次,为了心爱之人放手一搏?
外柔内刚的宋笙雅是打定主意不再和宋家再产生任何瓜葛,但是盛云彦在冷静下来之后还是放不下过去二十年里浴血奋战的兄弟师长们。初来南楚定居时,由于担心暴露踪迹,盛云彦不敢和外人有接触。如今他们匿居归雁崖已有诸多年头,想必外头的风声也平息了,盛云彦思虑再三,还是瞒着妻子偷偷向曾经最尊重的师父送去了密信。
时光恍然,转眼间竟然也已近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