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荒诞的故亊,发生在那个荒诞的年月。
他叫胡旺儿,家住关中道的芦雨村。四十大几的仍是孑然一身,日月叮叮咣咣,穷得很是有几分凄惶。正是因了这穷,磨得媒人的嘴皮子都起了茧仍是说不上个媳妇。天长日久的他也就成了一个“怪物”,成了一个人人讨厌而又人人喜爱和他逗弄调笑的角色了。
他饭量大,力气也大,生产队里凡出蛮力之事,队长总是忘不了他。他的那个肚子,大得一顿能装进五碗干面条。队里分的口粮,他常是只吃半年就断顿,公家年年救济,穷窟窿却总是填不满。一到春荒时节,他就更为自己的那个大肚子头疼了。这时节青黄不接的,又没瓜菜,他就出门走了,替人帮个工,或是打土坯,或是和泥桨,为的只是求个肚儿圆。日月一久,他觉得这倒也好,浪浪荡荡,替谁帮工吃谁家,哪塌儿天黑哪塌儿睡,弄得好了还能赚几根纸烟钱的,落得个天不收地不管的也自由。
这一年春天,胡旺儿将家中旯旯旮旮里的五谷搜吃干净了,肚肠儿开始咕儿咕儿的拧,无奈,他裤带一紧,又偷着跑出门混饭去了。
胡旺儿跑到汉中,帮人打了三个月的杂工,苦巴巴地总算是挣来了六十块钱。于是乎,他就乐得屁颠屁颠的。心下就想:村上的人都要弄我胡旺儿,可我也能挣钱哩。瞧这,手里有硬铮铮的六张大票——说我填不满的肚子,不要的是脸皮,真是狗眼看人低!
这样的想着,他就憋了一股劲,要挣更多的钱,回去让那帮小子看:我胡旺儿也会有好日子过的。当下就四打听,哪里需要帮工,哪里有出蛮力的活儿?打听打来去,只有一家需要打土坯,于是就又去给人家流了几身的汗。完工后,就再没“活路”可做了。
胡旺儿好生苦恼,在火车站脏巴巴的旯旮里混睡了三日,自觉这也不是个办法——整日地在外浪荡,终不是一条正道的。就在这当口,他看见一个山民背着一个竹篓。竹篓里装着两个小布袋。一打问,是此地的特产木耳和黄花菜。一时,胡旺儿又来了精神,私下里就寻思:用手头的这百八十块钱,兜底儿全买成木耳和黄花菜,背回去在县城里一转手,卖给那些吃“公粮”的人,是可以又赚得四十块呢。用挣的和赚的钱,反手再买成苞谷或是高梁,就是他这个大肚子,应付到夏收也是绰绰有余的。
他为自己的这个想法高兴。高兴了就去山野里走乡串户的收购木耳和黄花菜。腰里的钱甩腾光了,两个布袋子也就装得鼓鼓的——他在做着一个梦,一个绝好的梦。怀揣着这个梦,就兴冲冲地奔车站去了。
一到车站,才知没了回家的盘缠。去他娘的,没钱我也坐车,看他铁路上的人奈我怎何?他绕了小道,溜进月台。绿臻臻的车一进站,他拎着布袋子就爬上车去了。
两分钟后,火车嘶着嗓子“呜——”地叫唤一声,“恍当咣当”地就开动了。他把布包放在行李架上,满生欢喜,十几个小时就可回到芦雨村了。那时村上的人该咋看我呢?唉,你们好生眼热,尽兴嫉妒我胡旺儿去吧。
车过勉县后,戴着红袖章的车长和乘警走进了车箱。啊,查票的来了!胡旺儿不由地心生恐慌了。想往厕所里溜,睁眼看看,他们一头一个,变着法儿也休想溜过去。闷着头不吭声,等他查到跟前再作计较吧。
车长走过来了。他看一眼胡旺儿,见他脖子和脸上落满了尘灰,衣服已被汗水浸透,一副埋埋汰汰的模样,加上他那副紧张的表情,知道这是一个无票乘车的主儿。他拨拉一把胡旺儿,不客气地唤道:“喂!把票拿出来!”
胡旺儿的身子在哆嗦。“我……”支吾了半天,却道不出个缘由来。一双眼睛只是怯生生地看着车长。
车长声音严厉了:“有票没票?快说话!”
“我……同志,你看是这样,我去汉中串亲戚,在道上把钱丢了。”说完,胡旺儿一双眼睛又变得可怜巴巴的。他实望这一招能奏效。
车长“哼”了一声。恰巧这当口车在略阳停站了。车长忿然地瞟他一眼,拽着他的胳膊就朝车门外走。他乞求地说“队长!不,车长,你就可怜俺这一回吧……”
车长哪肯听他的。他连推带搡地把胡旺儿弄到车门口,通地一把胡旺儿就跌下车去了,险乎儿摔了个马爬。脚一沾地,他就想起了那两个布包,声嘶力竭地冲着车上大喊,“我的包!我的包!……”
火车“咣嗤”一下,慢慢地起步了。胡旺儿急得满头冒汗,在月台上随着车儿跑,一边跑一边狂喊:“我的包!把我的包扔下来……”
没人理会他的狂喊。火车吼叫一声,车轮子就转得快了。不多功夫,就将胡旺儿远远地甩在了后头,愈渐地消失在远山白雾里了。
那两个包,是胡旺儿两个多月的血和汗。现在没了,胡旺儿一身的骨肉也就瘫了——他通地一声软坐在了月台上。
不知坐了多久,他又站起来了。一想起被车“拐”走的那两个布包,他就直想哭。他象是丢了魂魄一般,摇摇地绕过铁道,向县城里走去了。
拐过一个弯,在城外一片荒芜少有人去的破砖烂瓦堆前,他住了脚步——他听得附近“咚咚”的有什么声音。扭头一看,心就蹊跷了:砖瓦烁间蹲着一个人,文文样样的,鼻疙瘩上还架者一副眼镜,没说的也是吃“公粮”的。他在哪儿做什么!一下一下地捣着红砖块,捣碎了,就将那碎块用手筛去,一撮一撮的把红砖沫装进身边的一个小布袋里去。
胡旺儿看得久了,就觉那是一个怪人。他要那红砖末派何用场!心见觉得怪,就起身径直走过去:“哎,你弄这玩意儿干嘛?”
那人一怔,抬头打量他一番,见他还是个老实人,就说:“有啥用?我用它丸老鼠药呢?”
胡旺儿心内不禁大惊:“这,这怎么能丸老鼠药?你这不是在哄骗人吗?”
那人听罢只是笑,笑够了就说:“看你老哥也足个诚实人哩,这年月,谁不骗谁?说来,有时候我也算是骗到好处了。不久前那边山洼里有一个女子,家里给她说了个长瘿瓜的男人——那男人的爹是公社的书记,她生死不从,家里逼迫得紧,她就买了我的老鼠药去吃。吃罢却不死,就在心里直骂我这个卖老鼠药的。看看,还亏得我骗人了呢。要不,那女子的命还不上西天去了?”
胡旺儿听罢,心里就象吹刮来一阵冷风,哆哆嗦嗦的。他蹲下身去,不言声地帮那人捣着砖块。手中的砖通地砸下下去,没砸着碎砖块,竟砸在了自己的脚面上。他啊地叫一声,慌忙地就扔了手中的砖头。
那人忙关切地问:“呀!砸脚啦。不打紧吧?”
“没……没啥。伤了点皮。”
那人盯他一阵,苦涩地笑笑,就又问:“老哥,听你口音是关中人,跑到这儿做啥事来了?”
胡旺儿于见就根根节节地跟他讲过事情的前后。讲着讲着,喉咙就生涩了,鼻子酸溜溜的。他觉得自己真亏得慌,苦巴巴挣来的几十块钱眨眼间就没了影儿。
那人于是就可怜了他一番,末了,就拎了一袋的红砖末,起身对他笑笑,说:“老哥呀,你也是个实心眼的人哩。要说治饥饿症的‘药’,可多的是呢,就看你开不开窍门了。唉,这年月,要学得精明些呢。精明人越活越精明,糊涂人就越活越糊涂。我算看透了,吃亏的总是糊涂人!”说完,径直地就朝城街走去了。
胡旺儿在砖瓦砾间傻愣半天,肚子咕咕地就又开始叫唤,他是最讨厌,也是最害怕这种声音的。娘的腿,为啥自己的肚囊就耍比别人的大?他在心里骂着自己。骂罢了,就站起身,揣着满怀的不痛快,还有迷惑,朝城街里走去了。
胡旺儿走在道儿上,心里直骂自己活得窝囊,到手的钱还能飞了。这话说给谁谁信?世道就是这样的么?路边的草荒疏疏的,显得凄凄凉凉。他没了魂儿似的在这道上挪动着脚步。他真后悔自己心太野,赚了一个想赚俩,到头来鸡飞蛋打一个子儿也没有了。唉,男人活到我这一步,也算是丢尽了脸面。难怪村上的人拿我耻笑哩。
他低头在道上走着,突然的眼睛就放了异样的光芒:他看见了一扑沓的东西,堆在一株狗尾巴草边,菌物模样的,那是什么呢?胡旺儿想着,就蹲下身去,细细去瞧那一扑沓“怪物”了,左看看,右照照,只见那堆貌似菌物的东西,周身是毛茸茸的一层绿,如铜锈一般的颜色,绿中又透着一缕浅浅的篮。没见过这玩意儿。拾一根柴棍拨拉拨拉,胡旺儿突然地就笑了。
笑过之后,心也就灰了,不过又想:它怎的就成了这样?再用柴棍拨拉,心下也就明白了:天长月久的日晒雨淋,先是它发霉,再后使它干结,一逢雨又发霉……日月让它成为这般模样,它也就成为这般模样了。
胡旺儿蹲在地下,思想起捣砖末的那个人。莫非世事就是这样:你骗了我,尔后我再去骗你。啧啧,真是让人寒心。一边思想,一边就又去瞧那一扑沓玩意儿……突然,一个念头泡末似的就浮上了他的脑海。娘的,他用红砖沫丸老鼠药荬,我也开个玩笑,卖这一扑沓东西,权当是胡耍弄哩。
心里这样思想,手就将那玩意掏了起来,尔后在路边拣来一张破报纸,小心翼翼地将那玩意儿包好,朝着闹嘈嘈的城街走去了。
在街道一块最热闹的地带胡旺儿停住脚步。他踌躇半天,还是把那张报纸摊开,摆在街头。自己寻来一块砖头坐定,一双眼窝就直直地盯着过往的行人了。
开始没人留意。后来有一个人站住了脚步,紧跟着又有了笫二个,第三个。人们聚在胡旺儿的四周围,蹊蹊跷跷,觉得好生奇怪。终了,就有一人忍不住问道:“老乡,你这卖的是啥玩意儿?”
一见人问,胡旺儿心就怦怦地地狂跳。是啊,我这卖的是啥玩意儿?竟给它连个“名字”都没寻下。他在心里直骂自己糊涂。眼儿一瞅那问话的人,嘴儿就打结巴:“这,这叫……叫,嗨,跟你讲这些干嘛?你,不……不知道行情,不知道……你不懂行,跟你说了你也弄不明白。暧,你朝后退,让懂行的,到……到前边来。”
胡旺儿憋哧了半天,总算憋出这么一通的话。不承想他这一说,围观的人好奇心竟更浓了。他们一个两个,私下地就啧啧议论了。
一个毛小伙子蹲下身去,细细地瞧那玩意儿,眼睛眨巴眨巴,站起身来就小声地咕哝道:“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呀?看起来有点象牛粪。”
胡旺儿听见这话,心儿一阵紧张,不敢抬头看那小伙子,只是默不作响,眼晴木木地瞅着他摊在报纸上的“东西”。他不断地让白己镇静,心儿却总是不断地狂蹦乱跳。
另一个小伙子眼睛也是疑疑的看了半天,咕哝哝地说:“我看也有点象牛粪。不过又有些不象………”
这时,一个中年人就说话了:“去去!瞎嘀咕些啥?哪有拿牛粪来做买卖的?”
人们于是就更加地迷惑,也更加地感到好奇。他们聚拢成一堆,叽叽喳喳地就开始瞎猜乱估摸……“来,让我看看这是啥东西?”突然地有一个人叫喊一声,拨开人群,就站到胡旺儿的跟前了。胡旺儿抬头一看,来人却是那捣砖末卖老鼠药的汉子,心下当时就慌乱。他心儿一个劲地抖,嘴唇蠕动,想说什么终了却是没有说。
那汉子不看胡旺儿,兀自的就蹲下身去,惊奇地叫一声:“哟嗬,这么大的个儿呀?”
聚拢在一旁的人,一个个睁圆了眼睛,看看那卖老鼠药的,又看看那一扑沓儿“怪物”。
胡旺儿心里如是揣了老鼠,眼看着卖老鼠药的,神情就苍苍白的了。他万也没有想到他半道儿上会杀将出来。他感到很窘迫,很尴尬。他真想一下就能钻到地缝里丢,可他没那道行呢。不过他又在心里安慰自己:他哄人,我骗人。你我本是一路货色的……别慌张,看他那肚肚里究竟揣的是什么药?
卖老鼠药的用手掐下来一点,一张口扔进去,吧嗒吧嗒在嘴里嚼嚼,禁不住就高兴地叫道:“不错!地道的正经货!”
旁边刚才的那小伙就问“哎!这究竟是什么嘛!”
卖老鼠药的直起腰,有滋有味地还在拌嘴。末了就说:“这叫‘还阳砂’。只有通风的冰洞里才长,是一种价值很貴的药材,一般的中药铺是买不到的。不过,李时珍在《本草纲目》里曾写到到过这药……”
一个萎靡不振的瘦脸男人嚷道:“你把这药吹得天花乱坠,能治什么病吗?”
胡旺儿痴木木坐在那里,不敢言语。他实在没料到事情会顺着这条进儿发展。他一双眼睛,怔怔地瞅着那个卖老鼠药的汉子。
卖老鼠药的眨巴一下眼睛,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就又开始呱嗒:“这药呀,原属民间治病的一个单方。治什么病呢?男人的那个不行了,或是女人家怀不上个娃娃,这药都能治。药到病除,真是灵验透了!”
卖老鼠药的说着,又蹲下来,掰下一小块“还阳砂”,对胡旺儿说,“老哥,我买这多,你看给多少钱呀?”
胡旺儿心里一惊:他要买我的“药”?啧,莫不是应了人常说的那话:骗人的人,到头来把自己也骗了。他一时怔在那里,半天才说:“看来呀,你是个行家。你懂行情,你就看着给开个价吧!”
卖老鼠药的倒也大方,从口袋里掏出六十块钱,递给胡旺儿,说:“老哥,身上就带这多。是多是少,你也就别嫌弃了”
卖老鼠药的话完,哼着《杜鹊山》里的一段唱腔,兴冲冲朝西街走去了。
于是乎,那瘦脸男人也蹲下身来,掰了一小块,讨价还价地付了四十三块钱。
旁边有个小伙子哧哧地笑了。笑罢了就说:“瞧这,又是一个硬不起來的货哩!”
瘦脸男人刷地烧红了脸面,回头瞪小伙子一眼,忿忿然地骂道:“硬不起来?你见啦?问你娘去!”
小伙子见他骂人,扑上去就要撕打,被众人扯架住了。那瘦脸男人自知不是小伙子的对手,拿着“还阳砂”,仓慌慌地就逃去了。
不多一会儿,又有人来买胡旺儿的“还阳砂”。这个丢下三十元,那个付给二十元。几袋烟功夫,一扑沓“还阳砂”就被人给买得个净净光光。
胡旺儿见聚拢的人四下走开,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坐灰,踢一脚摊在地下的那张旧报纸,心里惶惶然的,既有欢喜,又有不安。他真怕半道上有个破露,被买药的人给捉了去。他真害怕。
现在,他可以脱身了。他急不可待地,恨不得一歩就跨出这个小小的县城。
没人看他,也没人留意他。他急慌慌朝城外走,浑身象生了刺儿一般。走出城去,在那个少有人去的烂砖碎瓦堆前,忽听得有人在喊他:“喂,老哥!……”
胡旺儿心一扑通,周身的汗毛就竖起来。完了,最担心发生的事情就要发生了。他停住脚步,一扭头,发现唤他的竟是那个卖老鼠药的——他蹲在烂砖碎瓦间,口里吸着一根纸烟,见胡旺儿停住脚步,就站起身,跳过一道小水沟,朝着胡旺儿走来了。
胡旺儿一见是他,悬空的那心通地就又落地了。是他就犯不着害怕。他若是知道了事情的根节,我将钱还给他就是。
卖老鼠药的走过来,嗬嗬笑几声,说:“老哥,你把我的钱还我吧,我是见你可怜,才那么做的,我心里明白,你和我一样,都是让日子逼得没办法才走这路的……”
噢,是这么一码事!胡旺儿心内这才明醒过来。不过他还是说:“我知道你是在帮我哩。唉,多亏了你。不然呀,我可能连腿都拔不开的”。
话完,胡旺儿就将兜里的钱全抖落出来,点了六十元送还给卖老鼠药的。
买老鼠药的接了钱,突然神秘地问:“老哥,敢问你那卖的是什么玩意”?
胡旺儿就说:“一泡牛粪。”
“什么?牛粪!”卖老鼠药的惊愕不已,“牛粪怎么成了那个模样?”
胡旺儿说:“天长日久的,风吹雨淋,加上日头晒,它就成了那个模样了。”
卖老鼠药的嘻嘻就笑:“老哥,看来你比我还精明呀!”话完又说:“怎么样,这副药挺棒吧!有了它,你那大肚子可就不会再受亏了!”
胡旺儿只是憨憨地笑。
卖老鼠药的远去了,胡旺儿数数兜里的钱,还有二百一十三块。这可是个不小的数目呀!胡旺儿打自落生,可从没用手摸过这么多的钱呀!嘿嘿,一泡牛粪就赚了这多,真象是做了一场梦。
胡旺儿手摸着硬铮铮的票子,心想:买药的人没能医了病去;一泡牛粪,反倒治了我胡旺儿的“饥饿症”……他愈想愈欢苕,愈想愈觉得这“生意”应该持久不断地做下去……以后,这胡旺儿真的就成了“怪物”。终日的在外流窜——今日在这个县城,明日又挪到那个小镇。有时候他想:莫非我真的成了一个“怪物”,象那泡牛粪一样……这样的想过之后,他又开始安慰自己了:是的,我是象那泡牛粪一样,日月让我成为这般模样,我也就成为这般模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