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东某小镇，大风正起，烟沙满城。
一个黄头发的年轻人正半蹲在一个老旧的屋子前，用蓝色的破布擦拭着他的弯刀，刀身反射着荒漠刺眼的阳光，男人宝蓝色的瞳孔在阳光里发亮。
这是个地处巴勒斯坦和以色列边境的小镇，同附近所有的村镇，小镇并不富裕，规模不大，人丁稀少，事实上，如果你是外地人，初次来到这里，会惊讶于这个小镇的简陋，简直像是上个世纪顽固的遗留物。它根本就是由几排千疮百孔的民居构成的，简陋得要死，唯一能看的就是位于小镇中央的塔楼了，那是小镇最高的建筑，塔楼顶端悬挂着一顶大钟。
像所有中东的小镇，民居的墙壁上随处可见各种各样的涂鸦。呈椭圆形的篮球，隐喻含义的动物图案，标定青春的标语、字母。但这些涂鸦都是很久以前留在墙上的了，如今颜料也都随着时间大河的流淌逐渐剥落，而那些墙壁上更新的痕迹，反而是些稀稀疏疏的弹孔，令人触目惊心。
自从上世纪四十年代以色列建国以来，所有位于这条边界线的小镇境况都如这般，七十年来，不时降临的战火让这个本就破旧的小镇更加满目疮痍。随着战事，整个小镇的建筑格局一变再变，仿佛随着时间的长河由圆而线，时至今日，整个小镇的民居和商铺几乎都沿着一条大街分布两侧。而缺少基础设施，小镇的这条主干道依旧以沙土为路，风吹来的时候会有黄色的沙尘弥漫在整条街道上。
比民居更多的，是巴勒斯坦军方在这里设立的警戒哨。
街上只能看到很少的行人了，大多掩面行走，步履匆匆，因为巴以关系的动荡，很多人很多年前都搬走了，留下的人也互不交往，相见以目交谈，彼此苟且过活，小镇因此更加冷清。在路上，比本地人更常见的是士兵。路上经常有巴勒斯坦武装人员巡逻，两三为群，手持枪械，行人也绝不见兵器落荒而逃，长时间的相处谁都见怪不怪了；而那些留下来的居民，大多就是些对故土有强烈心里连结的老人了。
或许有一天，这一代居民都去世了，这里会成为一座彻底的军城，或者……一座死城。
但总有些人是出于别的原因留在了这里……比如这个年轻人，比如那个在他背后正用力抡起大锤的老人。
年轻人的刀，从中午开始擦，已经擦了很久了，但对他而言，时间从不是奢侈品，在这样一个荒漠的小镇，别的都稀缺，却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供他消磨。他有两把刀，擦完这两把刀往往会花掉他大半个下午，当所有的尘垢都回归沙地，刀面就如同明镜一样，清晰映出他的影子。刀身上呈现出一张有棱角的脸，高高的鼻尖，方正的下巴，宝蓝色的瞳孔像是蓝钻。
美国人的脸。
他是个美国人，他知道。他身后的老人也从没有隐瞒过这一点。
“莱昂……又在擦刀啊。”这个叫莱昂的年轻人抬起头，看见一个皮肤白皙如莹烛的女孩，正面带羞怯地跟他打招呼。莱昂认得她，在这样的小镇里，这种年纪的女孩已经不多了。
随着年岁的增大，莱昂的阳光帅气越来越成为这个小镇最亮丽的风景线，虽然时常一身布衣，但褴褛衣襟也遮不住他身上的气息。那是一种生长于刀和剑之间，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异性吸引力。而出于某种青春的萌动，镇子里所有的女孩都愿意和莱昂说上几句话，即使她们数量不多。
“是啊。”莱昂微笑着回应，女孩害羞地无法再言，莱昂目送女孩离开。在巴勒斯坦十几年，他能说一口流利的阿拉伯语，说得就像他的母语一样得心应手。
“晚饭买回来了么？”背后老人从屋子里走出来了。莱昂这才发觉原本铿锵作响的打铁声已经停止了，铁锤被老人放在了门边。
莱昂忽然意识到他已经不再反感耳边是这样刺耳的声音了，即使它铿锵作响一天，他也可以置若罔闻。
当年月长了，再刺耳响亮的噪音也会在你的耳朵里轻如民谣，总有一天，你会听它入睡，仿佛它成了你贯穿岁月忠实的仆奴，持剑站立在你的床边。你习惯了它的存在，把它当成了日升日落，花开而谢一样自然的存在，这样它停止或者响起的时候，对你也不再有任何差别。
“买来了……粗面饼。”莱昂答，反手指了指左边的方位，“您吩咐的事情我能不照办嘛，喏，就在你左手边的袋子里。”
老人提起来袋子，看见了里面码得整齐的粗面饼，他随手取一个，一口就咬掉了半个饼子，“又擦刀……又擦刀！”他一边咀嚼一边说话，对着莱昂的背影指指点点，“每天都擦，会越擦越薄的，小心给擦透了。”
“我不擦刀怎么度过这漫长的下午？看你打铁么？”莱昂耸耸肩，“老师，你已经很久没有指点过我了。”
老人一边咀嚼着一边叹气：“我这样训练你是没用的，真正的训练始终是在刀刀见血的战场上，只有死亡的影子能驱动一个人更快前进……这不牵扯到政治立场问题哈，我是个美国人，可我们毕竟在巴勒斯坦的自治区域，你什么时候能去杀几个以色列佬？”
“以色列人？”莱昂忽然顿了顿，“你放心……也许有一天会的。”
老人看着男孩的背影，没再说话，他觉得男孩说起这句话的时候有些感伤。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情绪，他也没问。在沉默的空当，老人又把剩下的半个饼子塞进嘴里，没嚼几下就吞咽了下去。
“好干……有水么？”知道莱昂背对他看不到，老人还是右手前伸作噎死状。
“水……”莱昂突然坐直了，“我忘记了……”
这是他的疏忽。在镇子的东头有一口水井，是整个小镇的水源。去镇西婆婆那里买食物是莱昂的日常工作，到镇东的井里打水也是他的日常。这活都已经由老人委任给他七八年了，没想到今天还是给忘掉了。
怪不得老觉得什么事儿忘了干……
“水是生命之源！”老人找了个板凳，正襟危坐。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莱昂摆摆手，不让老人再说话，“这已经擦到子刀了，一会儿就擦完，擦完我就去打水行不行。水是生命之源，是生命之源好吧？我一会儿就把生命之源搞回来，搞回两桶来！绝对不让您的生命缺少源头……”
莱昂把他的两把刀称作母刀和子刀，两刀相貌相似，刀鞘上繁复的花纹也对称，平时呈交叉形归鞘在背，战时母刀为主，子刀相依。而在擦拭的时候，莱昂也是擦完了母刀再擦子刀，从不乱序。如今他已经擦拭到子刀的最后一面了，即将收工。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能说会道了？”老人突然问。
莱昂又耸耸肩：“您的耳熏目染。”
老人不禁有些感喟：这小子还会耸肩！这些年来，这个年轻人真是变得越来越话多了。当初领他从伊拉克回来的时候，是个多么沉默的孩子，眼睛里充满了冰和坚毅，但现在随便抛个话题都能发挥半天，倒有些像年轻时候的自己了。不过能看着这个孩子越来越像自己，感觉会很欣慰的吧？
就像完成了他一个十几年的遗憾……他从没有孩子。
他忽而装作不经意地问道：“上周，我跟你说的事，你还记得吧？你考虑好了没？”
莱昂突然沉默了，不再说话。他低头默默地擦拭着手中的弯刀，动作不急不缓，似乎是装作没听到。
他绝对是个绝佳的扮演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