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防止暂时被裹在雪水之中的小精灵中途逃脱,融化之后的雪水,从文火上取下到滴入眼内的时间,一定要尽可能地缩短。
茶昶在。他是一定会在的。旋眸坐着,而他则站在她的身边,握着她的手。
皑皑的白雪已经变成了清澈的水。太医迅疾地打开小小瓷瓶。
为了迅速地装进白雪,瓶口和瓶身几乎是同等大小的,但是瓶口上装着软木塞,而软木塞上早已钻出的小口中塞着白布。而此时,太医迅疾地把白布拔去,然后对着旋眸的眼睛,将瓷瓶倒转。那万分清澈的雪水缓缓地滴下来……水滴不可过大,否则,过剩的精灵将会损毁已经变得清亮的眼眸。
水滴亦不可过小,否则,雪水里跳跃着的小精灵,便不足以化解眼眸上无形的浑浊。将雪水滴入眼睛的太医,是太医院里最为心细的一位。
那水滴落入眼睛。
旋眸迅速地把眼睛闭上。
有太医迅疾地将厚厚的中间早已裹了药粉的布包蒙上旋眸的眼睛……
时间迅速地逝去……
半个时辰……
一个时辰……
旋眸痛得浑身在抖。
她想睁开眼睛,可是,眼皮似乎已经和眼眸黏合在了一起。
她想扯去眼睛外的布包,可是,茶昶蹲在她的面前,把她的双手握得很紧。
她想摇动头颅,想要摇去痛楚,可是,受到皇命的宫女,不敢将用于抱住她的头部的力道放松丝毫……她嗅不到任何的味道,听不见任何的声音。
她感到空灵,感到苍茫。
有一个片刻,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正身处何地,甚至有一个瞬间,她感觉自己已经死去。
两个时辰。
那痛楚折磨了旋眸整整两个时辰。
她停止了抖动。宫女放开了她的头,茶昶仍然握着她的手。
太医解去了她眼睛上的布包。
太医轻声地说:“娘娘,可以睁开眼睛了!”
但是,旋眸一动不动。
茶昶禁不住说:“旋眸,可以睁开眼睛了!”
旋眸仍然一动不动。
茶昶蓦地感到一阵恐惧。他仍旧握着旋眸的手,他能够感觉到她手上的温热,可是,为什么她竟毫无知觉?
他要祛除恐惧,所以要发怒,对着太医们发怒。然而,在他的怒火就要降临到太医们的头上的时候,旋眸的手指动了动。
他紧张地盯着她的眼睛。他想那双眼眸在转,因为他看见那双眼皮在动……他看见那双眼皮缓缓地向上抬……他的心很紧。他的呼唤,强烈的、充满着各种复杂的情愫的呼唤,就在喉咙口。
他看见,看见那双眼眸,清亮的眼眸!
光芒闪烁!
转动尽管缓慢,却是无比精彩!
他望着她,忘记了话语。可是,即使他能够把话语释放出来,旋眸亦听不到。
她的世界里,是绝对的安静。她亦嗅不到味道,丝毫的味道都嗅不到。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她亦没有心情与时间去思考。
她的眼前,曾经的那绝对的黑暗,那似乎是一团浓厚的黑色的东西正缓缓地变淡变薄……
她的眼前是一片浑浊……
她的眼前是一片迷茫……
她的眼前是一层浓雾……
那层浓雾逐渐变得稀薄……
那层浓雾已经消散殆尽了。
有一道光亮,很亮很亮……
然后,她看见——那是“看见”吗?
她真的可以“看见”了吗?
可是,如果不是真的“看见”,怎么会有和曾经的那绝对的黑暗完全不同的东西?
那是色彩吗?那是完全不同于黑色的颜色吗?那很亮很亮的光亮之后,出现在她的眼前的,难道便是她已经生存了二十年的人间吗?
这明亮的地方,这让她感觉到相当漂亮的地方,真的,便是属于她的宫殿吗?
“漂亮”,难道就是这样的吗?
难道,这竟是真的吗?
可是,如果这只是她梦里才会出现的幻觉,那么,这张面孔究竟是谁的?谁正在她的面前?谁正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谁正用殷切的目光凝视着她?
“旋眸!旋眸!……”茶昶在呼唤。
旋眸轻轻地眨着眼睛。
这是茶昶吗?
他的嘴巴在动,是吗?
可是,她为什么嗅不到他的味道?她为什么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旋眸!旋眸!……”
旋眸的眉头轻轻地皱着。为什么耳边竟有丝丝的声音?为什么他的味道竟是极端的稀薄?
“旋眸!旋眸!……”
旋眸甩了甩头。耳朵为什么在痛?为什么他的味道时而就在近旁,却时而又飘散而去?
“旋眸,你怎么了?旋眸,你说话啊!……”
旋眸猛然抽回了自己的手,然后死死地抱住头部。为什么耳朵里的声响竟是如此巨大?为什么他的味道,她曾经万分迷恋万分依赖的味道,竟在此时此刻逼进她的鼻翼里,令她几乎就要窒息?
“旋眸,你哪里不舒服?你说话啊!你到底哪里不舒服啊?……”
旋眸突然站起,然后骤然昏厥。
茶昶眼睁睁地看着旋眸倒下去。他是如此的震惊,竟在她就要倒地的刹那,才伸手接住了她。他把她抱起,迅速地奔到那床边。他把她轻轻地放在床上,然后握着她的一只手,守在床前,候着她的苏醒。
太医早已说过了,用药之后,静贵妃或许会产生片刻的昏厥。因为小精灵会给人带来极度的痛楚。
小精灵在将无形浑浊完全消化的同时,亦将自己的生命消化。但是,那些精灵会在变成晶莹的水之前,拼死挣扎。他们拼着最后的力量,在人的头部胡乱地窜跳。因为他们的破坏,人平时最为依赖的感官,将会出现暂时的紊乱,甚至停滞无觉。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
旋眸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茶昶的泪水已经流淌成了小溪。
“旋眸,你听得见我说话吗?旋眸,你看见我了吗?旋眸,你能开口告诉我,你是安然的吗?……”
旋眸凝视了茶昶很久。
“旋眸,我是谁,难道你认不得了吗?旋眸,我是茶昶,是这个人世间最爱你、最心疼你、最牵挂你、最放心不下你的人啊!旋眸,我们有一个可爱的孩子,我们的孩子名叫琅涵!旋眸,你还记得为什么我们要为孩子取这样的名字吗?旋眸,你为什么不说话?难道你竟听不到我的话吗?……”
茶昶的眼前不再清晰。泪雾很浓,很霸道。他看不清他的妻子,看不见她的眼眸闪亮的精彩。他很伤心。他伸手去擦拭那泪雾。
但是,就在他低头的时候,有只温软的手轻轻地抚摩着他的胳臂。
那只手,从床的内侧尽力地伸着。
那只手的主人想要好好地抚摩自己的夫君。
那只手的主人的眼里,早已蓄满了晶莹的泪水。
“茶昶……”旋眸的声音微微地颤抖,“你身为一国之尊,怎么可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如此肆无忌惮地哭泣?”
“旋眸……”茶昶的惊喜很狂烈。
旋眸微微地笑:“我曾经在心里想象过你的面容,却不曾想到,竟几乎一模一样……”
茶昶还在惊喜之中。
旋眸还在微笑之中。
但是,他们的身后,所有的太医在提心吊胆了三个多月之后,终于舒了口气。只是,他们的舒气并不是绝对的。他们还在担心,被滴入静贵妃眼中的水珠的大小不宜……这样的担心,他们此时此刻不用多想。他们只需要跪在宫殿里,只需要把头俯下去,只需要齐声高呼:“恭贺皇上!恭贺贵妃娘娘!”
一个小孩儿站在宫殿的门口。他静静地站着,静静地望着宫殿里的父母双亲。宫女把他带出去玩耍,他在整个皇宫里玩得不亦乐乎。
但是,当回来母亲的寝宫,他却看到了不一样的母亲。
那时候,旋眸正等着这个小孩儿。在等待的时间里,她想,她会看到一个早已存在于她的内心里的面容。当小小的身体、小小的面庞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她万分地感谢上苍。
她自来到这个人世便双目失明,完全地失明,但她是幸运的,万分的幸运。上苍不仅赐给了她一个爱人,一个用一颗真心来呵护她的人,还赐给了她一个孩子,一个可爱而聪慧的孩子。父子两人,竟是如此的相像。她竟能用自己的眼睛看见他们,这两个对她来说万分重要的人。
她知道她的孩子很惊讶。她伸出双臂,成一个承接的姿势,同时说:“涵儿,来,来母妃身边!”
但是,琅涵仍然静静地站在门口。旋眸速速地走过去,走到孩子的身边,然后蹲下身,伸手捉住他的肩头:“怎么了,涵儿,不认得母妃了吗?”
“不是不认得……”琅涵的话说得并不顺畅,“可是,母妃,为什么您的眼睛……”
“涵儿,母妃已经看得见你了,亦已经看得见你的父皇了!涵儿,好孩子,从此之后,母妃要想抱抱涵儿,便再也不用摸索着了……”旋眸的泪在涌,她忍住,说,“孩子,让母妃抱抱你!”
琅涵乖乖地偎进母亲的怀里。旋眸忍不住泪水,也忍不住哭声。
琅涵小小的手掌轻轻地拍着母亲的背:“母妃不哭!母妃不哭!”
茶昶走过来,把母子二人统统拥在怀里。
旋眸抚摩着右脚踝内侧的那两个字。那字体清瘦,强劲,倔强而霸道。她柔柔地抚摩着,轻声问:“当初,你怎么狠得下心来?”
茶昶的笑,带着些许的邪恶:“我当然不忍心看你被烙铁烫伤。但是,当时如若不在你的身上烙上‘茶昶’二字,你怎么会死心塌地地认为自己已经成了我茶昶的女人。”
“你真的太过霸道,太过狠心。难道当时你就不曾想过,我若始终不把真心给你,你在我的身上烙字,只会令我更加憎恨你?”
“我根本不用想。你是我的,注定了就是我的。我在刚一看见你的画像的时候,便如此地确定。旋眸,可以在你的身上烙下名字的人,只有我茶昶!你今生只能亲近我茶昶一人,只能为我茶昶生儿育女!
旋眸,这便是你的命!”茶昶的笑意很浓。
太医院受到了丰厚的奖赏。皇帝不仅赐予了价值连城的奇珍异宝,还下旨将太医们的无与伦比的医术写成告示,贴遍了全国。
皇帝自然亦没有亏待拼着性命取回极之山顶峰上的皑皑白雪的大内侍卫。皇帝口谕,把侍卫们的家眷全都迁入皇家园林中居住,并令重兵守护。这些侍卫,不仅包括已经殉职的侍卫们,还有那两名已经成为绝顶高手的侍卫。
据传皇帝口谕的太监称,这是皇恩浩荡,这是为保证侍卫们后顾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