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眸笑:“茶昶,涵儿都四岁多了,很重了,况且你刚下朝,先休息一下吧!”
“好!”茶昶放下琅涵,拍拍孩子的屁股,说,“涵儿到外边玩去!”
茶昶把宫女和太监也都遣出了寝宫,然后把旋眸拉近自己,柔声说:“旋眸,你好好看看我!”
旋眸不由得奇怪:“怎么了?无缘无故地,要我看你做什么?”
“叫你看,你就看嘛!看仔细些,看在眼睛里,刻到心里去!”
“哦!”旋眸抬着头,凝视着茶昶的脸。
这张脸上没有斑点,没有伤痕,也还没有现出岁月的痕迹。这张脸的构造棱角分明,看着很大气,却又无比的精致。就是那一双剑似的眉,就是那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就是那一道高耸的鼻梁,就是那两片薄而软、倔强又温柔的唇……这张脸的主人得天独厚,这张脸的主人令人不禁怦然心动。
旋眸情不自禁,伸手抚摩着这张脸,抚摩遍每根线条。她蓦地落了泪:“往昔双目失明的日子里,哪里想得到会有这样的机会……这样把你看个清楚仔细……茶昶……”
茶昶深深地吻着旋眸的眼睛。他想告诉她真相,想把太医商讨的结论告诉她,想要她有个心理准备,却又不敢。她在这个人间活了二十二年,才有了机会真真正正地“看到”……为什么无与伦比的幸福总是如此的短暂?为什么上苍总是如此的吝啬?
“旋眸,即便你永远失明,我亦会一如既往地爱你,疼你,体贴你,给你我的真心,给你无上的荣华!”茶昶把旋眸拥进怀里。他说这话的时候,好似在发着誓言。
旋眸的心里有着隐隐的不祥。可她立刻忽略了。她偎依在茶昶的怀里,嗅着他的味道,听着他的心跳,享受着和他的温存,同时期望从此之后永永远远,他们的这个家安宁无事。
可是,这毕竟只是她的期望。该发生的事情,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她想拦,可却拦不住朝堂上的风云突变,亦拦不住皇帝的喜怒哀乐瞬间迸发。
户部尚书司寇大人,或许是他真的仗着自己是国舅,是三朝元老,是先皇倚重并曾钦封其女儿为宁王妃的大臣。亦或许是皇帝再也无法忍耐这样的大臣每日站在自己的面前,时时刻刻提醒他,不要忘了先皇,不要忘了曾经的宁王妃,不要忘了他能够坐上如今的皇位,其实少不了他司寇大人的功劳……总之,这司寇大人的官运到头了。皇帝到底是寻了他的一个不是。
那齐大人在朝堂上敢和三朝元老,和淑妃娘娘的父亲争得面红耳赤,并不仅仅是因为他所谓的无畏权贵。他有恃无恐,暗里查了户部的账。三朝的账,国账,虽然都是精精细细,却还有着多处的纰漏。
司寇大人不是不廉洁,亦不是已经老眼昏花、脑筋迟钝,只不过,户部的事情真的很多。他即使对每一件都能了如指掌,亦不可能都一一亲自操办。况且,在户部任职的人真的很多。有心的人,比如那齐大人,只要耍些手段,便能无中生有,便能致人于死地。造成纰漏的出现,便轻而易举。
司寇大人说了一句话,欲以此来给齐大人打上印记:他不过是皇帝的走狗。
这句话真的很大,很重。但在当时,不过是司寇大人的气话,说的时候是在下了此生最后一次早朝之后,在已经成了庶民之后,在由人扶着走回府邸的路上。他是和身边的某位大人说的,无非是发些牢骚,并不真的想说皇帝的不是。却何曾想,那位大人之所以与他同行,并不是因为同情他,想要送他回府。
那位大人把他的话添油加醋,报给了皇帝。皇帝的行动很迅速。
司寇大人还正在淡淡的黄昏时分打点回乡的行装的时候,数名大内侍卫便带领着皇帝的亲兵,撞开了原户部尚书府邸的大门。
司寇大人管理户部数十载,是先朝皇后的亲兄弟,是三朝元老,是先皇倚重的大臣,是曾经有望成为国丈的人,竟在一夕之间,变成了待旨的阶下囚。
事变正在京城的大街小巷流传开来。文武百官正在朝房里交头接耳。
旋眸原本还不知道,所以在司寇雾霈踉踉跄跄奔进她的寝宫的时候,惊了。
“恳请皇后娘娘为家父求情!求皇上法外施恩,饶了家父一命!
臣妾给皇后娘娘磕头了!”
司寇雾霈的行动太过迅速。旋眸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已经把头重重地磕了。她频繁地磕,所以额头上很快地便渗出了鲜血。
旋眸急忙去扶司寇雾霈:“妹妹万莫如此!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司寇雾霈却死死地跪着:“……家父昨夜被大内侍卫以图谋之罪抓去天牢……请皇后娘娘明鉴,家父决不敢对皇上不敬,家父决不会有图谋之心!求皇后娘娘可怜臣妾的孝心,可怜家父的老迈,保家父一命!”
旋眸才明白,为什么茶昶昨日没有来她的寝宫。
“妹妹快先起来!”
“臣妾不敢起,臣妾在没有求得皇后的允诺之前,必须这样跪着!”
司寇雾霈的泪水涌得疯狂,“皇后娘娘,延得一刻,家父便多一分危险,请您速速前去见驾,请您为家父求情!臣妾给您磕头!臣妾给您磕头!”
“好好,我答应你立刻去见皇上!你快起身吧!”
司寇雾霈匍匐在地上:“谢皇后娘娘!谢皇后娘娘……”
旋眸速速赶去皇帝寝宫。她到的时候,皇帝正准备上朝。她下跪求情的时候,皇帝没有办法对她继续和颜悦色。
“这是那老匹夫应得的!他不仅贪污受贿,还在市井大放厥词,妄议朕的决策!朕原本亦是念他老迈,又是三朝元老,没有功劳,亦有苦劳,所以才对他从轻发落,仅仅将他贬为庶民。谁知,老匹夫竟不知悔改,竟敢私下里诬陷朕的清白,说朕是为一己之私欲而罢了他的官,免了他的职,将他赶出了京城!这是什么罪?这是欺君之罪!朕再怎么想要袒护他,亦不能置皇帝的威严于不顾!”
旋眸不知道事实究竟是何种的模样。她不知道自己应该相信的是自己的夫君,还是跪在她面前涕泪哀求的司寇雾霈。她还想继续求情,却不知道能够借助什么样的言语。
茶昶看了一眼旋眸,说:“皇后不要再管这事了。朕只拿了那司寇老贼一人,已经是莫大的仁慈了。”
旋眸听得出这话的含义。她只有无奈地告退。她回到自己的寝宫之后,想要安慰司寇雾霈,却找不到适宜的话语。她救不了她的父亲。她想要劝她安生住在皇宫里,安生地做自己的淑妃娘娘,不要再管宫外的一切事情。可是,那司寇雾霈一句话都听不进。
“可是,那是臣妾的生身父亲哪!亲父遭难,做女儿的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臣妾枉为人女,臣妾枉为人啊……”
旋眸的心很疼,可却又清楚,她分担不了这位妹妹的痛苦。她只能找一些无用的话,做着徒劳无功的安慰。
司寇雾霈走的时候已经不哭了。旋眸望着那瘦削的背影,感到万分的怜惜。
泠玖炎进京。
他在西沃已经住了很久了,而全国各地的泠氏分号总要他亲自过问一下,京城的丝绸生意尤其如此。
他下榻的地方是泠氏丝绸的店铺,不是皇帝赐予他的国丈府邸。
他刚刚到达京城的时候,还不知道这个时候正值朝堂上风云突变。
他的消息依旧相当灵通。但是,司寇家的事情,和他毫无关系,他管不着,亦没有想过要去管。
他想管,亦管得着的事情,是他的女儿怎么样了。她离开西沃的时候,心情一定很坏。那么现在,她还伤心吗?他很想知道。所以,他进宫。
当站在皇后寝宫外等待太监通传的时候,他看见皇宫的上空似乎出现了一片淡薄的灰暗。天仍然是晴朗的天,太阳依旧灿烂地照着,可是,这样的灰暗到底是来自哪里的呢?会是他的错觉吗?
“父亲!”旋眸亲自走出寝宫,来迎接她的生身父亲。她能够感觉得到,此时此刻她对父亲的感情,比先前在西沃的时候更加深厚。她知道,这里面还有司寇雾霈的悲伤。
可是,泠玖炎却弯腰行礼:“草民参见皇后娘娘!”
“父亲折煞女儿了!况且,父亲已是国丈。”
“草民只是西沃一介商贾,不敢高攀国丈之尊。”泠玖炎的话很冷淡。
旋眸的脸色很黯淡。
泠玖炎不忍,转而问:“你,你过得好吗?”
“好……女儿很好,父亲万勿挂念!”
“你过得好,我便放心了……那么,我走了,你自己多保重。”泠玖炎竟是径自离开。
旋眸急急地呼唤:“父亲!”
她的父亲站住了,却不回头。
“难道父亲便没有过错了吗?难道父亲要记女儿的仇吗?难道父亲伤心,女儿便会好受吗?”旋眸盯着那在微微颤抖的背影,“女儿知道,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撕毁父亲珍藏多年的画像,可是,难道那幅只会带给父亲伤悲的画像,比女儿还要重要吗?难道父亲二十多年来对女儿的疼爱与保护,都是假的吗?难道女儿终于体会到的父爱都是女儿的错觉吗?”
泠玖炎缓缓地转过身来。
旋眸看见那双眼眶里竟已经蓄满了泪水,心里抖,心里痛,心里哀:
“父亲……都是女儿不孝!女儿不该愤恨了您二十多年,不该把在这个世上最为疼爱自己的亲人伤得那么深……女儿知道父亲心里的痛到底有多深,女儿罪该万死!女儿恳求父亲的原谅!女儿给您跪下了!”
旋眸的双膝,生生地跪在冰硬的地上。
泠玖炎叹气:“旋眸,你是皇后,不可以这样!快快起身!”
旋眸还是跪着:“父亲不原谅女儿,女儿便一直跪在这里!”
泠玖炎透过泪雾看见了,他刚刚看见过的那一片淡薄的灰暗。
旋眸依旧跪着。
泠玖炎却幽幽地问:“那里是什么?”
他本来并不期望得到回答。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关注那片淡薄的灰暗。
但是,当旋眸回头去看的时候,她却惊了。她并没有看见那片淡薄的灰暗。她所惊的是,在那个方向的那个天空下,是本来应该闲置着而如今却住有人的偏宫。那个双手枯瘦如柴的女人……“那里什么都没有,是吗?”泠玖炎的声音依旧幽幽的。
旋眸抬头望着自己正陷在无尽的哀伤里面的父亲:“父亲,您所哀伤的,都不再可能属于您了……”
泠玖炎缓缓地把目光收回来,缓缓地说:“你起身吧。我从来都不曾怪过你,若是怪你,怎么还会进宫来看你……你是我的亲生女儿,是我这一生倾注了无尽疼爱与关怀的女儿,我怎么会怪你呢?你的愤恨,你的怒火,都是应该的。我娶了你的母亲,却从来没有真正地关心过她,呵护过她,你为她讨个公道,本是无可厚非的事情。我生了你,却无法给予你正常人的生活,竟只能把你关在一个大宅子里,用无尽的财富禁锢着你……“我本来应该好好地和你们母女一起享受天伦之乐,可却始终无法忘记本来应该彻底忘记的人,于是,我苦,银痕苦,你亦苦……在别人的眼中,我拥有一个庞大的家族,我家财万贯,我享受着无数人穷此一生的辛苦拼搏都无法企及的富贵,可却没有人想得到,我竟会是生而不欢……我,本来便是理应得到惩罚的人……我悲伤,并不是因为那画像。我只是意识到了自己一生的悲哀。”
“父亲……”
“旋眸,你保重吧。”泠玖炎决然地离开。
旋眸望着父亲的背影消失。她以为这不过是一个伤心的过程。却没有想到,这竟是和父亲的永诀。不,不仅是和父亲的永诀,还是和她的爱情的永诀。她的爱情,她以为必是她这一生最为宝贵的情感,比她已经意识到的父女之情还要宝贵……旋眸不知道外面正发生着怎样的巨变。她能够感觉得到空气里流动着的不安。
她已经很多日子不曾见到茶昶了。整个皇宫里,静得怕人。
她又在皇宫里缓慢地走。
她又走得很深很远。
她又走到了那座偏宫外。她想推开门走进去。她想知道那住在里面的人到底是谁。她是这后宫之主。她本是有权力知道的,不是吗?
她在那门外站了很久。
她弯起食指,敲响了那门。
她敲了很久。
她想,里面的人一定正躲在门后。她知道,那人是不敢开门。
但她已经打定了主意。她在今日一定要知道。所以,她继续响响地敲门。但是,门仍然不开。
旋眸示意身后的太监。两个太监一起,撞开了那门。
偏宫很破旧。
宫殿已经上百年不曾修葺过,朱漆亦早已不在,却还算得洁净。至少,四壁没有织着蜘蛛网,院墙上没有爬着杂草与藤蔓。但是,和这皇宫里其他的宫殿相比,这里便是一片废墟,便是破败的宫殿,破败的空气。
旋眸走进去的时候,只看见了两名颤抖着下跪的宫女。
她扫视着狭小的院落,看见满眼的灰暗。她眨了眨眼睛,再看见的却是灿烂的阳光。她想,是错觉吧。
她独自走进那卧房里。简朴,却仍洁净。但是,仍然不见人。她把房里都看遍,感觉到的是贫穷百姓家中的寒酸。
她走近那床。床虽然不小,却很破旧。床上的铺盖很素淡。然而,床的里侧蜷缩着一个人。
瘦若干柴的女人,衣裳素淡但仍整齐,长发只是简单地挽着,头上和身上没有一件饰物。而那双手,枯瘦、干裂。
旋眸看见了,终于看见了。她的喉咙口堵得难受。她想告诉这女人,她绝对不会伤害她,请她不要如此害怕,可却开不了口。
这女人把脸儿埋在双臂里,浑身剧烈地颤抖。旋眸走近一步,这女人便往里蜷缩一分。她已经无所躲避了。她只有死命地抵着里面的墙壁。旋眸站定了,不再靠近了,她却仍然想要钻到墙壁里去。
旋眸哽咽着,却仍然呼唤出声:“洛姬!”
这女人只是颤抖,浑身不停地颤抖。
“我知道你便是洛姬!你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的!”旋眸尽量把话说得轻缓,“我只是想来看看你,只是如此而已。你不要怕,我不会把今天的事情告诉任何人。”
这女人仍在颤抖,仍然拼命地抵着墙壁。
“你真的不用怕,我不是坏人,我,”旋眸顿了顿,说,“我来自西沃!”
旋眸看得很清楚,这女人的身体一僵。但是,她仍然把脸埋在双臂里。
旋眸狠狠心,说:“我是泠玖炎的女儿!”
这女人刷地抬起头来。这张脸憔悴干瘦。这张脸的主人,本来已是形如枯槁。
“我叫泠旋眸,是泠玖炎的亲生女儿,请相信,我绝对不会伤害你的!”
旋眸看见女人的眼神。她从来都不曾看见过这样的眼神。她不知道她是生来便如此还是被二十六年的囚禁生涯给折磨的。她甚至不能解答这眼神里所蕴涵的意义。
“西沃泠氏是商贾之家,泠玖炎如今是泠氏的当家人。我是泠玖炎唯一的亲生女儿,也是如今最想帮助他的人。洛姬,我的身体里流淌着的,是泠玖炎的热血,请相信我!”
旋眸期待着那女人的举动。然而,当这女人在望了她很久之后,终于有所反应的时候,她却惊了,甚至想躲了。她实在是有些惧怕那双枯瘦如柴的手,实在是不习惯被这样的双手死死地抓着,更难以承受被那样的眼神覆盖的恐慌。
她急急地说:“你,你是洛姬,是吗?”
“我是!我是洛姬!告诉我,炎哥怎么样了?他好吗?他瘦了吗?
他苍老了吗?他的身体还好吗?他吃得好吗?他还喝很多酒吗?他的胃还疼吗?他……”
旋眸还在惊。洛姬的声音脆弱、干细,却又透着万分的希望。
“都好,他都好,他什么都好,请不要担心……”旋眸被死死抓住的手臂已经在疼了,“真的不要担心。”
洛姬松开了旋眸。松开的时候,仿佛是放了心,人却重又蜷缩到床里去。
旋眸小心地呼唤:“洛姬……”
她有很多话想对洛姬讲,却不知从何说起。她说出父亲的名字,把自己的身份告诉她,她是给了她希望吗?她想知道她是怎么从冷宫里搬进这座偏宫的,她想知道到底茶昶有没有来看过她,她想知道她到底知不知道如今的朝廷已经易了主……可是,她还没有问出一句,便听到洛姬干细的声音:“你是炎哥的女儿,可却也是银家大小姐的女儿……”
旋眸心里一震:“旋眸代家母,向你赔罪!”
她只能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