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头一盏孤灯,照着风雪夜归人。
谢楠生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雪地里,狂风肆虐,壶中酒烈,却难舒心头意。
赢了功名与利禄,却输了她。
往事历历在目,曾经风雪路冷,有她相陪,笑事嫣然、红袖生香。而今长路漫漫,孤身一人,形单只影。
凉酒入喉,刺痛了双眸,顿时滚下两行泪来。
她嫁做了人妇,连孩儿都这样大了。
谢楠生忍不住抑天长啸,惊起枯树顶上鸟窝里的两只寒鸦。
夜色深沉,天上飘飘洒洒,又扬起了鹅毛似白雪来。
朱门被拍得咚咚做响,门房从被窝里钻出来,开了门,不耐烦咕噜,“大半夜的,谁啊……”
开了门来,只见自家主子斜斜立在雪地里,双眸似檐下的冰柱子还寒。
“将军!”门房急呼一声,想将他迎入院内去。
哪料谢楠生踏前两步,身子摇了两摇,似再支撑不住,直直便往面前倒了下来。
“将军!”门房又是一声急呼,“快来人呐……”
福泉几乎是从院里掠子出来,呼道,“何事惊慌。”
下一刻便就见到了昏倒在门房怀里的谢楠生,大吃一惊,又呼道,“少爷!”
不刻谢夫人披了大氅急急而来,蓦然变色道,“楠哥儿,这是怎么了?”
伸手往他臂上一摸,只觉他衣裳尽湿,通体冰凉。
急急命福泉将人抬入房里去,又由丫环服侍着沐浴完,抬至床上来,再探手在他额上一抹,只觉火辣辣的烫,竟是发起高热来。
嘴中念出胡话,“水,水,水儿……”
福泉闻言,急急端了水来欲喂他,嘴中急道,“少爷,水来了。”
谢夫人望着床上的人,深深叹息了一声,转了身去吩咐请大夫来。
谢楠生此病如山倒,连日高烧不退,胡话连篇,手臂中的箭矢啐了毒,身上本就余毒未清,又经了烈酒、寒风之激,便愈是凶险。
清和郡主正月初二这日本和兄长禄君王的媳妇在家中招待客人。
离家五年一直陪着谢将军打仗、权作女军师的王爷义女朱佩佩也回了京,今日上门拜访,众女眷们需得招待她。
这位朱佩佩而今可是圣上跟前的红人儿,年纪轻轻,一介女流,竟能持着缨枪上战场,据闻谢将军屡战屡胜,这位女军师也出力不少。
几个女人围在桌前打雀牌。
清和郡主对于棋牌之事,向来颇有心得,这日更是财神爷开眼,赢钱可说是赢到手软。一边摸牌,一边一双清水眼去瞧朱佩佩。
这位义妹黑了些、瘦了些,但却可瞧得出来其肌肤更紧致了,神采可谓是飞扬,笑着同众人说这些年打仗途中的见闻。
“那仗死了近万人,打扫战场的时候,我与谢将军在一块儿,嫂嫂和姐姐是没有见过那场面,雪都叫血给染红了,有些人死状惨烈,肠穿肚烂的,谢将军当场就吐了……”
朱佩佩一边笑,一边也在打量白清水,“姐姐和嫂嫂别看谢将军如今那样冷厉,初上战场时可不似这个样子……”
白清水似在听一个与自己不相干的故事,摸了一张牌,拇指在上头摩了摩,笑着轻轻拍在桌上,柔声道:“和了!”
朱佩佩蓦蓦的住了嘴,笑着道,“姐姐今日手气可真好。”
“你手气也不差的,只是我在用心打,你的心却都用在旁处,可不就得将银子都输我?”白清水一边说,一边面上含了一股轻笑。
朱佩佩的眼神闪了闪,就也跟着笑了。
耳听得脚步声响,帘子被一只手掀起来,一股冷风撺进来,紫鸢急步行至白清水声旁,轻声耳语道,“郡主,谢夫人在外头等您。”
白清水远黛似的眉,微微蹙了蹙,轻声道,“哦?”
朱佩佩眼中的神色微微一闪,笑着低下了头。
一别五年,她不料这位郡主义姐的神态与当初竟全然不同,连蹙个眉头都美得令人心惊。
白清水摇了摇头,轻声道,“不见。”
“谢夫人神态焦急,况又是正月里,郡主还是见一见罢。”
白清水略一沉吟,还是起了身,将装着金叶子、金锞子的手绢在手中掂了掂,笑着柔声道,“今日只怕是玩不成了。”
……
谢夫人披个大氅,立在王府的侧门,见白清水由丫环的手扶着缓步行了过来,眼中不由得闪过一丝愤恨。
同是失了婚姻之人,他那儿子一别五载,而今回来便落了满身病痛,连梦里都喊着她的名字。
她倒是好,养得富态端庄,如个大家闺秀似的。分明是嫁过人的女人,倒是叫这贵亲王藏得如是个未出过阁的女儿家。
自己的儿子她自己知道,当初为何那般急匆匆奔赴沙场,还不是因为当初那一场大闹?伤心欲绝之下,便行出那等不管不顾之事,也不知还回不回得了头。
她忙将眼中的神色掩去,两步行至白清水面前,说道,“见过清和郡主。”
白清水面上的笑淡淡的,双手在抱着的暖炉上擦了擦,说道,“谢夫人急着找我,不知是有何事?紫鸢也当真不懂事,大过年的,怎不请夫人入屋里去喝口热茶?”
“清水。”谢夫人心中着急之下脱口道,“楠生他,他他病了……”
“哦?”白清水的眉又蹙了蹙,“谢将军病了么?夫人该得去帮他请太医,怎的到王府来了。”
“清水,楠哥儿他臂上中了毒箭,一直喊着你的名字,你,你能不能去看看他?我只怕他挺不过来……”一边说,一边已经抹起了泪。
“谢夫人这是做什么?我又不是大夫,去了又有何用?何况我一介女流,怎好去探视一个男子?”
“清水,我知道从前之事是我们对不住……”
话音落,却叫白清水笑着打断了,“夫人说什么从前?从前事都是过眼云烟,我早不记得了。夫人若是没有旁的事,就还是请回罢。”
一边说一边已抬步往回走,朝守门的婆子道,“令嬷嬷送客。”
谢夫人咬了咬唇,跺了跺脚,不得不回了将军府来。
回到将军府,竟见谢楠生已经醒了,面色肃冷,靠在床头,正一只手端着一碗黑呼呼的药往嘴里罐。
谢夫人轻轻松了一口气,见他喝完药,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忙端过桌上的一碟子果脯递上去,说道,“吃个果子甜甜嘴。”
谢楠生摇了摇头,说道,“不必,不苦。”
谢夫人顿时眼泪就下来了。
“娘这是做什么?一点小伤,又死不了。”谢楠生笑着安慰母亲。
如此谢楠生吃了药,竟是便下了床来。
因是正月里,谢将军又是新回京,不免应酬颇多,一时人情往来,颇是忙碌了一番。得亏是在军营里练就了这副铁打的身子骨,竟是在谢夫人日复一日的忧心之下渐渐好了。
如此过了约有十来日,臂上的毒尽解,伤口结了痂,行动自如起来,便又应了禄郡王之邀,去参加京中这几年兴起来的一个梅花社。
这梅花社乃是四年前圣上的胞姐长公主主理,每年遍邀了京中达官贵人家的公子小姐们前来参加,或喝酒行令、或对奕烹茶,接连办了四年,颇有了几分规模。
谢楠生与禄君王到的时候,行令正至如火如荼之时,两人一到场,便已有人起哄来迟,两人不得法,只得当场自罚了三杯,方入了坐。
谢楠生放眼一望,在场众人里大部分都是从前自己在翰林院的同僚,如当初排他之后中了榜眼的肖志梁、摘了探花的罗意,俱都在列。
谢楠生一见到罗意,顿时就想起上回街上遇的那一家三口。
万不料竟能在这里遇他,早知这罗意也来,他才懒得来淌这热闹,不如在家中睡大觉的好。
他的脸色冷了冷,罗意显然也不买这位颇负胜名的将军王的账,跟着也冷哼了一声。
一时却听得旁边传来女子的声音,才知这梅花社乃是男女分席,却仅以一行梅树为隔,依着梅树立了栅栏,众人坐在此饮酒,竟将隔壁女子之言听得一清二楚。
男人们以投壶为令,那厢女子们却是吟诗。
此时正行以需带“梅”的诗词一句,吟或自作均可,接不上者罚酒一杯。
男人们一时俱都来了兴致,索性都坐在桌边,竖起耳朵听得那厢女子高唱:年年芳信负红梅,江畔垂垂又欲开。
取自苏轼的《红梅》,众人点了点头。
“池边新栽七株梅,欲到花时点检来。”
此乃白居易的《新栽梅》。
“一声羌管无人见,无数梅花落野桥。”
“……”
“并蒂连技朵朵双,偏宜照影傍寒塘。只愁画角惊吹散,片影分飞最可伤。”
却是乃元朝冯子振的《鸳鸯梅》。
此诗如耳,谢楠生面上蓦的现了一片黯然。
那厢女子的话音落,已听得众女起哄,“输了输了,清和郡主输了,虽是咏梅,但诗中无梅,可不是就输了?饮酒饮酒,满上满上……”
白清水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摆摆手道,“不行不行,玩了一大圈了,肚中那点存货早便没了。我这半吊子如何是你们的对手,不玩了不玩了,我们换种玩法……”
“清和郡主可是想耍赖?这可不成。要换玩法也行,需得先满饮此杯。”
白清水望着那满满一茶碗的酒,有些犯了难,笑骂道,“这是哪个促狭鬼给我拿了这样大一只碗来?”
话音落,却突见得从对面栅栏那厢转出一男子来,笑着朝众人行礼道,“清和郡主的酒,在下替她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