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转悠着，就这么往前走着。斗转星移，日月如白驹过隙，光在正科这个职务上史有余就转悠了十多年，本来还具备的年龄优势就这样转悠没有了，过了四十这道坎，再往副处上提，难度可就大了，更何况他这种“狗走千里吃屎，狼走千里吃肉”的干部？不提出处分他撤他的职就已经是看着他老兄的面子了，谁还会在市县的常委会上冒天下之大不韪来提出提升他？这正是他的实际情况。正在这时，他在共城市和共城市的三位主要领导发生了冲突，也正在这时，他老兄知道了市委书记梁文秀对于电厂选址的真实想法，于是很懂得政治经济学的市委副书记便在这件事情上动了脑子，又经过弟兄俩在密室里的精心策划，兄长便为弟弟这一辈子的后路押上了这么一个宝。这算不算孤注一掷？也许不算，但即使不算，这一步也实在是关系到他的后半生了。于是，心有灵犀的史有余便使出了他的浑身解数，在这个被人们称为“宽河县的西伯利亚”的地方，不显山不露水地大干了起来。（这期间，史有富曾秘密地来视察过一次，否则的话，史有余后来的那一千多万资金恐怕就难以弄到手。）
共城市那份关于投建电厂的可行性申请报告的公开出炉，不啻为一颗真空炸弹，其杀伤力之大，超乎了人们的想象。如果这份报告得以实施的话，不仅仅是伤害了那些在卫河市内一心为这件事劳心伤神的市委和市政府的领导以及各级官员，也伤害了远在“宽河县的西伯利亚”的这位提前行动的当地诸侯。如果说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员们受到的伤害仅仅是光辐射或者是冲击波的话，那么真正被炸弹炸中的就是他这位远在“西伯利亚”的乡党委书记了，因为这是直接炸中，直接让他粉身碎骨了。这不是董存瑞舍身炸碉堡的粉身碎骨，不是黄继光堵枪眼的体无完肤，也不是邱少云为了胜利的赴汤蹈火……那是伟大的，永垂不朽的。可史家兄弟的被炸，应该说是赌徒输得被扒掉了身上仅仅剩下的那件小裤头，或者说是饿极了的丧家犬在偷吃骨头时被打断了脊梁骨……
俗话说，饿极了的狗比吃饱了的狼还要凶残十分。卫河市的那位市委副书记在电话里的音调就阴沉得好像要出水，电话线虽说传不出异地发话人的音容笑貌，但史有余分明看到了他哥哥那双输得快要滴血而发红的三角眼，那发自肺腑而涌出喉咙时又增加了力度的话语分明就像利刃一样直刺向对方：“……这份报告说服力很强，如果不能够阻挠他们送出去的话，恐怕要一败涂地，其后果不堪设想……”那声音确实很沉重，让人听得两腿发软，感到脊梁骨里只往外冒冷气。
史有余当然最清楚也最能感觉到他哥哥这句话的分量了，因为这份《申请报告》的最直接受害者是他史有余，以他史有余的名义签字的资金已经投进去一千多万了，如果这笔在黄河滩上投入的资金像东流的黄河水一样悄无声息地打了个旋儿东流入海了，他史有余还有活路吗？就算银行的款项可以赖在那里变成呆账，那些向亲朋好友们借的款项该怎么办呢？如果他们像苍蝇一样堵住家门来逼他还债，他就是再耍死狗，恐怕也耍不过那些最了解他性格的亲朋好友了。俗话说，除了从身上割肉痛外，就是往外拿钱痛了。这些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筹来的钱交到他手上，是因为他信誓旦旦地告诉他们，不久的将来，他不但会还给他们，而且还会付给他们二分利息。这种高利息的还本付息虽说是不合法的，但因为史有余一是党委书记，二是亲朋好友，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更何况他们跟他都是沾亲带故的老关系？人们都知道：好狗护三邻。他史有余总不能连只狗都不如吧？
已经到中午了，乡里的工作人员家安在附近的都回家吃饭去了，而家不在附近的，就到乡里的那个小食堂去吃饭，因为乡里的财政不富裕，这个小食堂的饭菜也就缺滋少味了。史有余刚来乡里上班时去食堂吃饭，发现这个食堂的饭菜实在没有油水，就特批了一千块钱，以贴补食堂的亏损，那一段时间，食堂的饭菜有了几分模样，可是过了没多久，据说是那一千块的贴补用完后，食堂的饭菜便又恢复了原状。史有余已不再是“新官”，新鲜劲儿也过了，再说，在食堂吃饭的少说也有二十多口人，嘴巴加起来恐怕至少也有半丈长，一天三次要往那么大个洞洞里填，有多少个一千能够填得满？史有余一没有了这个心劲儿，食堂的饭菜就更加没有了形样，史有余也就干脆不去食堂吃饭了，食堂的饭菜也就愈来愈不成样子了。
装着白铁皮烟囱的煤球炉里煤球燃烧得正旺，上面那只钢精水壶里的水开了，水蒸气顶得壶盖“噗噗”直响。往常，史有余不去食堂吃饭时就用他那只特制的大茶杯冲上那么一杯热茶，从他那个包包里拿出来两个用纸包了好几层的当地名吃“肉夹馍”，就着那杯热茶，也就把中午饭对付了。所谓“肉夹馍”，的确是当地的一道名吃，刚刚从烧饼炉里拿出来的烧饼，烤得黄焦酥脆，因为烧手，便用两块切得厚薄适中炖得香烂微咸的牛腱花肉把它夹住，然后再往嘴里送，烧饼的热量把肉也熏热了，黄焦酥脆的饼，香烂微咸的牛肉，吃到嘴里那个美劲儿，可真是赛过神仙了。当地人有时还用它当佐酒的菜肴，当然也就更有了滋味。不过，这“肉夹馍”的特别之处在于烧饼的黄焦酥脆，当然，要在牛肉炖得过关的前提下，也就是说要趁热吃。史有余带来的“肉夹馍”即使是刚刚出炉的烧饼，也是要等放凉了再吃的，这种凉透了的东西，吃上一次两次还行，吃得多了岂不是也腻味得很？史有余毕竟是当地的最高首长，要是也像一般工作人员泡方便面吃，岂不太掉架子？
史有余今天中午同样没有到食堂去吃饭，包包里面带着的两个“肉夹馍”他也懒得去拿，这并不是他知道半下午要去吃酒席，他这样的身份如果也像那些砖场的窑主们一样去狼吞虎咽、抢吃抢喝，那岂不是太丢人了？史有余之所以不去动那两个“肉夹馍”，是因为此时他完全被一种情绪笼罩着，他在激动，他在亢奋，他还没有感到饿，他没有任何食欲，就好像一只被困在铁笼子里的猛兽一样，你即便给它塞一块鲜肉到笼子里，它也会视而不见，连去闻一闻的兴趣也没有，它在全心全意地寻找突破口，它在想着怎么样冲破牢笼。尽管这不可能，但是，困兽犹斗，他怎么能甘心就这样束手待毙呢？
史有余在他的斗室里不停地踱着步子，脸色阴沉得厉害，双眼像兔子的眼珠一样，又有些绿幽幽的，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从东墙壁又走到西墙壁……史有余不怕死，作为一个男子汉，如果像狗一样靠献媚摇尾巴来换取主人的一块骨头，或者像一个乞丐一样趴在街头沿街乞讨，看人冷眼，仰人鼻息，那还不如死了。史有余当然最清楚了，无钱的日子就是那样的日子。如果去过那样的日子，那么死应该说是最好的选择了。
史有余想到了“图穷匕首见”这句话，从接到卫河市的那个电话开始，他就想到了这句话。其实，“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中说的那个荆轲的老家离他这里并不远，现在有了汽车，一个多小时的路程。荆轲当然是个壮士，其胆量、行为，都让世人称道。不过，他到底为了什么？这倒很值得推敲。死不足惜，但如果死的目的性不明确，这死岂不是就冤枉了？“……如果不能阻止他们把这份申请报告送出去，其后果不堪设想！”这电话的指向性是很明确的，就是要阻止那伙人把这份申请报告送出去。史有余相信，卫河市委市政府一定会千方百计地阻挠这份报告送出去，那种阻挠是公开的，是名正言顺的，是光明磊落的，当然也就理直气壮了，因为他们手中大权在握呀。史有余也知道，他哥哥史有富和梁文秀那娘儿们从心底来说并不是那么志同道合的，只不过他哥哥知道，梁文秀那娘儿们各方面的优势是他史有富不可比拟的，其光辉前景也是他史有富无法望其项背的。与其与之为敌，不如与之为伍，这样得到的东西比失去的东西要多得多。和平过渡与明火执仗夺取的区别实际上也是聪明和愚笨的区别。当然，史有余也清楚地知道，在阻挠送申请报告这一问题上，史有富绝对会坚定不移地站在梁文秀那娘儿们的一边的，否则的话，他史有余都饶不了他！
又往煤球炉里加了一块煤球，办公室的空气中飘荡着明显的炉灰和煤炭里的硫黄味。史有余皱着眉头喝了一口热茶，坐到了他的那把椅子上，他知道，如果这时还要不停走动的话，那飘浮的灰尘就永远不会降落下来，那硫黄味就永远不会消失。
“公是公，私是私。”史有余非常清楚，卫河市委市政府的公开阻挠力量当然是强大的，他们可以动用他们能够动用的任何一样国家职能这架机器上的零部件，他们有这种权力，因此，他们是强大的。但他们也有他们的弱点，共城市的那些人也具有这样的权力，尽管他们的权力相对来说要小一些，但他们在“民主”的大旗下，那种威力也同样不可小觑，也同样不能掉以轻心，更何况他们的理由是经得住推敲、站得住脚的！史有余之所以会想到“图穷匕首见”这五个字，就是想从私人的立场来帮一帮卫河市委市政府。也许这种帮忙上不了台面，也许这种帮忙是鸡鸣狗盗，但是，再强大的队伍也需要同盟军。正面打攻坚战，如果敌人屁股后再被人搅得不得安生，岂不是会有更好的效果？能让共城市的那些人顾头不顾腚，首尾不能相顾，这场战役岂不是会结束得更早？
于是，史有余暗自下定决心，他要主动出击，“癞蛤蟆爬到脚面上——不咬你也要吓唬吓唬你！”
酒宴如时而开。
那些砖场的窑主们凡在家的都按照史有余的通知来到了乡里，然后再被史有余邀请到这家饭店，等到这些人都从乡里到这家饭店时，史有余也来到了这家饭店。目前，这些窑主们是唯史有余之命是从，唯史有余马首是瞻，也就是史有余到了这个乡里后，这些手中只有土地资源的土财主们才找到了用土地赚钱的出路，他们只用了他们投得起的资金，建起了他们能够管得了的企业，尝到了赚钱的滋味。尽管他们也知道史有余的那个所谓乡镇企业办公室还压了他们一头，从他们身上还进行了盘剥，但他们愿意，“千里来做官，为的吃喝穿”，没利谁肯起五更？你不让他赚，你就也赚不了。“和”则双赢嘛，独食好吃，可能吃到嘴里吗？所以说，还是有钱大家赚吧，一个钱也是钱，总比不赚要强得多吧。这是这些窑主们的普遍认识，也可以说是他们在私下交流过后的一致看法，因此，他们全都听史有余的，史有余让他们上东，他们决不上西，史有余让他们撵狗，他们决不撵鸡。今天，除了有三家窑主因为通知晚而外出联系业务外，其余的十一个窑主全都到了。
这是一间稍大一点的房子，虽说不是楼房，却靠近后院，很静。因为小镇本来就很偏僻，根本就不用担心什么人来窃听。史有余来到饭店后，通知老板，先把酒和凉菜上来，便与他们一边先喝着酒，一边谈事情。当然，香烟也要拿上来。不过在香烟没有拿上来之前，这些人就全都在抽烟了，因为这些人嘴上平时是离了香烟说不成话的。所以，尽管史有余还没有说话，房子里就已经乌烟瘴气了。
老板把酒和凉菜都拿上来了，服务员也把酒都倒到了杯里，大约酒的香味暂时压倒了烟气吧，这些窑主们全都非常高兴，至少今天有酒喝了，而且酒还不错。这一带人烟稀少，过去是响马出没的地方，虽说穷，但人们对喝酒却个个都不在话下。
然而，今天这酒是乡党委书记史有余请大家喝的，他请大家喝，自然是有话要说。尽管这些人平时放荡不羁，但在乡党委书记面前却也不敢十分放肆。果然，史有余见人们面前的酒杯里都斟满了酒，便在长吸了一口香烟后，把还有大半截的香烟屁股从嘴里拔出来，狠命地拧到烟灰缸里，用低沉却使大家都能听得见的声音对大家说道：“今天把大家叫来，是有件紧急的事要对大家说。我知道这些天你们都在忙，但是这事要是不给大家说，我怕大家白忙活了。”说到这儿，他故意卖了个关子，把话停了下来。
果然，史有余这句话的确把大家的心一下子就吊了起来，刚才还在看着面前酒杯的双眼，一下子全都盯住了史有余，那一双双眼睛里射出的光芒中流露着明显的惶恐和不安。
史有余继续说道：“我不是吓唬大家，有人就是要断咱们的财路。之所以把大家叫来，就是要把这一严重问题告诉大家。”
“这是谁？为啥这样缺德？”
“史书记你说是谁吧？咱们去找他理论理论。”
在座的砖瓦窑主们义愤填膺地议论着。
史有余挥了挥手，说道：“古话说得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们黄河滩有啥？不就是人少地多嘛。地多咱们就吃地嘛，吃土嘛。”
“对呀，咱们不就是靠地、靠土嘛。”大家赞同着史有余的话。
“前些时候，本人听说了，当然在座的大家也都听说了，”史有余见气氛可以了，这才往下说道，“上级领导准备把一座大型电厂建到咱们这里，这件事不仅仅对咱们乡有天大的好处，就是对咱们整个宽河县、整个卫河市，都有天大的好处。尤其是对咱们卫河市东边在黄河滩里没有资源的这几个县，对咱们这里的老百姓，这好处是说不完的，对咱们致富奔小康是有天大好处的。”史有余的话，说来说去说的都是天大的好处。
“对，就是有天大的好处。”大家还在赞同着。
“现在是信息的时代，信息就是效益，时间就是金钱。对不对？”史有余往下说道，“一听说要在咱们这儿建大型电厂，咱们都行动了起来，建起了砖瓦窑场，这路子对，哪有建大型电厂不需要砖瓦的？他需要砖瓦，咱们供给他砖瓦，你建厂不作难了，咱们农民也致富奔小康了，于公于私，于国于民，都有天大的好处，对不对？”
“对！”“没错！”虽说史有余说的这是一句不需要回答的话，但是大家还是纷纷回答着。
其实，当初建砖瓦场时，史有余一半是利用这个信息来引诱大家，一半带着强迫的意思。砖瓦窑建得多，他的效益也就水涨船高。
“乡里也是看到了这个天大的好处，才让乡镇企业办公室把大家组织了起来，搞统购统销。”史有余接着往下说道，“乡镇企业办公室把大家组织起来，就是为你们服务。这才多长时间，我知道大家都赚到钱了。有多的，有少的，都赚了，对不对？”
这句需要回答的话大家却没有回答。
史有余艰难地笑了笑，又往下说道：“你们说不说没有关系，谁都是一嘴吃了个萤火虫——心知肚明的。作为你们的党委书记，作为你们的带头人，我还能不知道？现在，你们拍着心口说说，这办砖瓦窑场在咱们这儿是不是一条致富奔小康的好路子？”
“这都不用说了，史书记，你有啥事尽管说好了。”大家的胃口被他吊足了，眼看着面前的酒不能喝，心里也着急，便催起他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