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两位领导如此为难，柳树林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故作轻松地说道：“好茶！茶叶保存到现在，还是这样醇厚，还是这样具有田野气息，真是难得。”他端着茶杯，故意有滋有味“吱吱”有声地又喝了两口，往下说道，“过去是计划经济，企业好办，厂长抱着一个别人生的孩子，一哭就抱到他娘那儿去了，他娘能不给他吃奶吗？抱着这样的孩子，他不哭也要把他拧哭、把他掐哭，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不就是这样来的吗？计划经济时谁听说过还有破产这一说？进入市场经济可就不行了，办企业不为盈利，不为国家和人民积累财富，要你何用？如果你亏损、他亏损、我还亏损，国家能背得动这么沉重的包袱吗？电力系统是个特殊的系统，因为它牵动的面太宽了，稍有不稳定，就会给国计民生造成大的影响，所以对它的改革国家采取了稳健的步骤，一半还是计划经济。可是，稳健并不等于不改革，改革必然是我们国家的大势所趋，实行市场经济势在必行。我是搞电的出身，就我掌握的电力系统的情况看，我有个预感，在咱们争取坑口电厂的时候，把这个老掉牙的电厂砍掉，说不定会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因为砍掉电厂而把影响弄大，咱们就会和上级领导有直接对话的机会，到那个时候，谁再想把坑口电厂的事情不管是‘移花接木’也好，‘偷梁换柱’也好，包起来，不是就不可能了吗？”
“嗯？”龚克亮听了这话一愣，他觉得眼前一亮。
“哎？”耿正捷听了这话一怔，他觉得胸口猛地顺畅了许多。
柳树林说完了这席话，起身去饮水机前添水。而龚克亮和耿正捷都在一愣之后，出现了意想不到的惊喜，对于他们来说，这是一个大大的意外了，他们不仅没有想到电力系统要出现的这种势在必行的趋势，更没有想到“把影响弄大”后会有说话机会。实在地说，“趁风扬沙”虽说会伤害自己，但确实会扩大影响。这不是“引火烧身”，这应该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对于这件事背后会出现的这个深层次的问题，龚克亮和耿正捷都没有想到，他们也不可能想到，这不仅仅是工作经验问题，还是一个对中国电力系统的历史和现状都得很透彻了解的问题。他们两个互相对视了一会儿，等到柳树林添水回来又坐到椅子上后，龚克亮和耿正捷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出了同一个问题：“老主任，你为什么会产生出这么个预感？这个预感可靠吗？”
柳树林把茶杯放到了桌子上，然后笑着说：“我知道你们会问这个问题，老实说，预感就是预感，我不是姜子牙，不会算卦。当然，我也不是诸葛亮，没有‘未出茅庐，三分天下’的功夫。不过，要说借东风，这里面却潜藏着东风将起的气象条件。如果咱们也能像诸葛亮那样把祭坛建好的话，说不定这东风咱们就能借到。”
“借东风？”耿正捷有点儿迷糊地问道，“这能借到什么东风？”
“电力工业改革的东风呀！”柳树林笑了，看着这位比自己年轻了二十多岁的年轻领导，有几分倚老卖老地说道，“刚才我说了，我是搞电的出身，而且我也一直很关注我国电力工业的发展，对国际上电力工业的发展趋势我也在学习，我自信我对电力还不是个一窍不通的外行。我的预感也就是对这些情况分析后得出的结论。要说可靠，我不敢百分之百地肯定，但至少也有百分之九十的保证。”
“哟，这么说，你这个预感可是有名堂了。”耿正捷笑着说道。
“有没有名堂咱们现在不要下结论。”柳树林很沉着地说道，“至少，我把我的感觉说出来后咱们可以认真分析分析。你们要是认为我的预感还有几分道理的话，你们就相信，否则，就不要相信。”
“好！”龚克亮努力克制住自己着急的心情，耐下心来准备听柳树林谈他的感觉，“你说你的预感吧，最好简明扼要一些。”
柳树林喝了一口茶，似乎要为长篇大论的演讲做一些准备，然后笑了笑，说道：“新中国成立初期，咱们国家底子薄，说它‘一穷二白’实在也恰如其分，尤其是咱们这里，更穷。那个时候不要说在地上建个工厂，你就是在地下戳个窟窿打眼井，十里八乡的人都会来看热闹。一九五八年“大跃进”，咱们县决心要大办工业放卫星，办工业没有动力不行，就想建一个电厂。可是，建电厂县里又拿不出钱，叫谁来谁都不来，县委书记发火了，就问他的通信员：你怕死不怕？通信员说：我不怕死！县委书记说：不怕死就不是孬种！我不信电厂比打老日还难！电厂你就领着头办吧，办好了你就当厂长，办不好你就回家抱娃子去。那个通信员就是我，那一年才二十岁。好在那个时候老百姓好哄，一听说要办让老百姓点灯不用油的电厂，他们就成篮成篮地把他们准备换煤油换盐的鸡蛋都拿来了，好在那个时候是计划经济，拿上县委的介绍信，再拿上一些不值钱的核桃、柿饼、山里红之类的土特产，到处跑着去城市里找那些在咱们这里打过仗的，还有从咱们这儿出去的老领导和老乡。你还甭说，就是这些人，今天你批了个这，明天他批了个那，今天我们从这儿拉回去个锅舵机，明天在那儿人家又给了我们一台闲着的柴油机……七凑八凑的，这电厂还真是就这样扎住摊了。等到后来，咱们真的要办电厂的时候，又恰逢国家当时的能源政策是‘远送煤，近送电’，再加上咱们这儿好赖还有个电厂的摊儿在这儿，又有几个鼓捣电的‘工程技术人员’，我就是领头的‘工程技术人员’，这共城电厂就是这样批准建起的。”
柳树林一口气说到这里，端起茶杯来喝了两口茶，笑着对龚克亮和耿正捷说道：“别嫌啰唆，下边咱们就该拣稠的捞了……”
“这‘远送煤，近送电’，是什么时候国家的能源政策？这六个字是什么意思？”龚克亮看了一眼耿正捷，问柳树林。
“我知道你们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不过，我还得先声明一下。”柳树林笑了笑，胸有成竹地回答道，“这六个字是我在工作中总结出来的，是不是就是国家的政策，我不敢肯定。但至少我可以肯定，那个时候就是按照这六个字做的。这六个字是什么意思？我是这样认为的：新中国成立初期，也就是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我们国家家底子很薄，不但电厂少，而且输变电设施也很少、很落后，科技含量就更不用提了。不要说像现在的五百万千伏、一千万千伏这样高科技的输变电线路不可能有，就是五百伏、一千伏这样的输变电线路，也是少之又少。咱们有什么？咱们就是有人，老人家说：世界上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都可以制造出来。说白了，这人就是廉价劳动力。宁肯在没有煤矿的地方建电厂，把煤送到那里去，解决生产和生活用电，也不敢把坑口电厂的规模扩大。你们想想，电厂如果发的电多了，输送电力的线路能力又有限，而电又不是可以长期储藏存放的物资，这多发出来的电岂不是就是多余的？因此，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宁肯把煤送出去，也不会多建和大建坑口电厂。输变电线路距离短，输变电设施科技含量低，说到底，这是综合国力太弱的原因。不要说输变电设施咱们还没有资金建不起，就是建得起，那高科技的东西咱们不掌握，岂不是就是建起来也等于废在那里？”
年轻的龚克亮和耿正捷仿佛听故事一般，虽说他们对过去发生的这些感到有点儿遥远，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但他们相信这些都是事实，因为老主任讲的这些，不但是他亲身经历的，而且还是一个过来人、尤其是有心人的认识和总结。他们没有说话，静静地等待着老主任讲下去。
柳树林朝他俩笑了笑，继续说道：“从十一届三中全会到现在已经二十多年了，也就是说，改革开放到现在快三十年了，你们年轻人的感觉如何我不敢说，但就我这个老头子来说，可是感到祖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很多过去不敢想象的事情，现在不但让你见到了，而且就发生在你的身边，最让人震撼的是，改革开放、市场经济不是把我们这个拥有十几亿人口的泱泱大国几千年来都没有解决的吃饱穿暖问题在风平浪静中解决了吗？这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事情！”
柳树林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笑着又说道：“你们不要以为我讲话又跑题了，没有！我是在告诉你们，也正是因为吃饱穿暖的问题解决了，咱们现在才能去考虑可持续发展的问题，才能去考虑科学发展的问题。我认为，吃饱穿暖是生活问题，而可持续发展和科学发展是让我们的生活质量更高的问题，你们认真想想是不是这样？你们赞成不赞成我这个观点？”
龚克亮和耿正捷互相看了看，都先后点了头。他们觉得老主任虽说绕了一个大弯，但毕竟又回到了可持续发展和科学发展上，这是当前无论是党中央和省市委都再三强调的问题，都提得很响亮的问题，也就是说，终于接触到实际问题了。
这大概是柳树林的讲话技巧了，不把前边基础铺垫好，后边的问题似乎就是空中楼阁，让人看不懂，当然也就不可信。现在见他们点了头，才有条不紊地继续说下去：“因为吃饱穿暖这个基本问题解决了，我们现在才有精神去讨论：现在的癌症怎么比过去多了？是吃的粮食里面含的化肥多了，还是空气里的硫黄味大了，或者灰尘多了，再不然就是江河湖泊里的水质不纯净了……这些过去不常说起的问题现在不是挂在嘴边了吗？电的问题不也是现在老百姓讲的热门话题吗？什么电压不稳了，什么线路老化了，什么保险丝带不起三个空调了等等。不过说的最多的不是电费高，就是减压调峰。这些问题的提出说明了什么？”
柳树林终于把问题谈到了今天要谈的核心问题上来了，他不慌不忙地喝了一口茶，很耐心地说下去：“解决了吃饱穿暖这个基本问题，国家的安全和稳定就有了保障，我们的综合国力得到了提升这是不争的事实，科学技术的发展使我们不但提高了自己，而且也使我们有力量去关注世界上的东西，去思考一些看似离我们很远而实际上却和我们息息相关的事情。比如说，前些年伊朗和伊拉克的那场战争，比如说伊拉克吃掉科威特的那件事，比如说美国、英国联合行动攻击伊拉克的战争，再比如说欧佩克今天宣布石油价格是每桶四十美元，明天就突然宣布每桶提高到了一百五十美元，再比如说，韩国和日本为一个不到两平方公里的海上孤岛争得大打外交战争……这都是为了什么？你们都会回答：为了争夺能源。你们能够回答出来，你们或许会说，我提的这个问题非常小儿科，对不对？是不是我这个老头子提这么个问题在两位领导面前有点儿班门弄斧，自不量力？”
龚克亮和耿正捷相视一笑，好像还有点儿不好意思。
柳树林也笑了。他喝过茶后，又说道：“当然，咱们上边说的那些都是国际上的事情，似乎离我们很遥远。不，不遥远！咱们现在面临的能源形势也是非常严峻的。如果咱们的石油只能用上几十年的工夫，煤炭只能用上上百年，那么咱们的子孙后代该怎么办？况且，咱们又对外承诺：再发达也不会对外扩张，绝不称霸！也就是说，咱们不会也去中东和他们打争夺石油的战争吧？咱们也不会像伊拉克吃掉科威特那样去吃掉几个能源多的小国吧？现在世界上流行着这样的话：谁的能源储藏量大谁就是富国；谁的能源储备量大谁就是大国。能源就是实力，将来的世界，必定要以能源来决定一切！这话虽然有些偏激，但它却给我们传递过来一种信息，那就是，面对全球性的能源危机，我们该怎么应对？我们应该注意些什么？”
柳树林见龚克亮和耿正捷面面相觑，笑着问：“你们是不是在说，这是国家领导人考虑的事情，我们现在就考虑还早了一点儿？”
“哈哈！”“哈哈！”龚克亮和耿正捷终于憋不住，笑了起来，因为对一个县级市的负责人来说，现在就考虑这样的事情，的确为时过早了一点儿。他们的笑，除了这个内容之外，似乎还有另外的意思，而对这样的意思，他们能够大笑，除了心照不宣之外，恐怕就是带着几分苦涩的坦然面对了。
“是的，你们的笑就证明我说得正确。”柳树林放下手中的茶杯，虽说脸上始终浮着笑容，但话里却增加了几分力量说道，“其实，我是说，你们如果是一个工作中的有心人的话，你们就应该从近来我们国家的能源工作上已经出现的变化感觉出来，我们国家的领导人，我们的党中央、国务院这些领导人是洞察一切的，是英明的，他们不仅仅注意到了咱们说的这些，而且采取的措施也都是针对性很强的。前几天，我到京郊一个大电厂去看望一个人，在厂区看到了这么两个很引人注目的口号：‘节能降耗’和‘节能减排’，不知两位领导是否也见到过这样的口号或者类似的口号？”说完，他看着龚克亮和耿正捷，那表情明白显示着，他需要回答。
两位年轻的领导人正在聚精会神地听着，冷不防柳树林提出了需要回答的问题，似乎都愕然了，一怔之后，再认真想想：这八个字好像并不眼生，然而要让他们说出到底在哪儿见过，或者说见过多长时间了，他们却回答不上来。
“还有，”柳树林不等他们回答便又问，“在卫东县紧邻着咱们共城市的东山上前不久刚批准要建一个一千万KV的输变电站，这个输变电站虽说是一个途中加压的变电站，是华北向南方输电的中转站，但它的这个一千万KV的功率却不寻常。你们能够告诉我这个输变电站又给我们传递了一个什么样的信息吗？”
这个输变电站要在卫东县建立的情况龚克亮和耿正捷都知道一点儿，因为仅仅是建立一个输变电站，而且还要在他们县的土地上架设这条线路的大型输变电铁塔，虽说国家在经济上给予了一定的补偿，但这个数字并不能满足卫东县长何晓河的要求，为此事他曾经和抓工业的副市长晁阳华把官司打到了市委书记梁文秀那里，被梁文秀狠狠地给批了一顿。至于这个建在邻县的输变电站传递过来一个什么样的信息，龚克亮和耿正捷都没有多想。可是，现在柳树林却明确地把这个问题提到了他们面前，这让他们面面相觑，无从回答。
柳树林又一次笑着摇了摇头，继续说道：“还有一个情况，上次我去山西，路过××，人家正在建一座2×60万千瓦的超临界大型电厂，一个那样的厂，比咱们六七个共城电厂都大，从这个大型电厂的建设上，又向我们传递过来一个什么样的信息？”
龚克亮和耿正捷再一次被问得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平心而论，这几个问题的提出都是一些社会上的有心人对社会现象观察后的分析，而且，这些社会现象还都是一些并不重要的细枝末节，也就是说，如果不是细心人的话，你还发现不了，或者说即便是发现了你也不会留心多想。是呀，谁吃饱饭没事干了，专门来注意这些表面上的小细节呢？
柳树林就是一个非常注意这些细枝末节，非常注意这些微不足道的现象，并且善于从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中发现出大世界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