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姊，您们的茶。”茶棚主人堆着笑把两只还算齐整的海碗放在桌上。
程珉哭笑不得道了谢，捧起向同伴示意：“以茶代酒，祝此行有所收获。”
尹壑也很配合：“祝此行顺利。”
两人猛灌一气，相视而笑。正待说话，就听摊主一声充满惊喜之情的招呼：
“少君！您这是返程么？多谢赏光啊！”
二人转头，便见一文士带了几个随从下马进棚。
“难得掌柜还记得我，池某真是荣幸之至啊。”来人正是绍江池文诏。
“不敢不敢！少君您请坐。”摊主迎上前，态度比对旁人殷勤百倍。
“这不是对你的茶念念不忘么，别说本就顺路，就算绕路我也要来这叨扰。”池文诏招呼随从一起坐了，和摊主寒暄。
摊主如上回一般涨红了脸，兴冲冲泡茶去了。
程珉和尹壑不信邪地轻抿口茶，细细品味，可得到的还是满嘴腥苦。二人遂以诡异地目光瞟向池文诏，然后收回。
池文诏若有所觉，向她们递来灿烂的笑容。
程、尹二人被她的坦荡搞得窘迫不已。幸好摊主的到来给她们解了围。
池文诏又状极诚恳地恭维几句，摊主一脸得色走开了，她便端起碗抿了一口，再面不改色咽下：“要的便是这泥土味呵。”声量不大，但足够程尹二人听清。
二人微一思量，看向池文诏的眼神立刻郑重起来。尹壑拱了拱手：“闻君姊一言，似有深意。”
池文诏叹了口气：“我方从嘉善府来。。。”然后噤了声。
程珉眼神一闪：“我闻嘉善也产茶，君姊之义是与此间大有不同了？”
池文诏面现警惕：“君姊口音。。。不似外乡人呢。”
程尹二人心下留意，程珉道：“在下四年前便离乡游历，今日甫归。”
池文诏才释然，身体也放松了些：“这种茶多为农户私植于田陌边角，平日也多不上心，故其味粗粝，喜者甚少。然古语云物以稀为贵，如今嘉善地界，已不易觅得此物了。”她又喝了口，眯着眼十分享受。
“我看君姊也是久食山珍之人啊。”尹壑半开玩笑半试探。
“山珍不见得，海味倒于我更方便些。”池文诏不以为意，反借着话头自我调侃。
三人哈哈一阵笑，付了账，拱手各往东西。
心里存了池文诏的一番话，裎尹二人对这次的差事更慎重了些。她们正是那俩从南丘平调的监察御史。
为了提高效率也为行事方便，初入仕途如初生牛犊的两人同时选择了微服简从。。。准确点应该是没有随从。。。
嘉善地界的治安可算不得多安宁，即使开国时被整肃过，到了现在这种官府的治辖下也早没了章法。
也算程尹二人有几分运气，两天多巡访下来竟无惊无险。
仲夏的日头可不是吃素的，两个弱书生形单影只走在阡陌上，自谈不上舒服。
“含锋，我看这也差不多了，直接让人来丈量罢。”尹壑擦了把汗，目色愠然：“这帮人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顶风作案都不带收敛的！不知道前朝故事么？”
程珉直接在道旁坐下了，拿手象征性给自己扇风：“怎么可能不知道。我看这叫有恃无恐。怀竹又不是没听说县衙审案是个什么光景。”
“我看就算我们真写了奏表，这的驿站也不堪用罢。也不知安州城会是哪般场面！”尹壑也坐到一边，语气忿忿：“都闹到这地步了才让京城听见动静，我看这里头水深得紧！”
“我看咱们还是。。。咳！”
尹壑听她语气有异，奇怪地转头，便见小路尽头出现了一个人影。近了，才看清是一精瘦黝黑面目憨厚的农夫。只见他挑了个担子大步而行，而担子中隐约地往外飘着米香。
程尹二人下意识想避让，不过看看四周一片开旷也便没啥意义了。况且她们本就在路边上，再动作就太刻意了些。当下一个低头抹汗，一个拎起水袋假意喝水以掩尴尬。
农夫经过她们身边时，好奇地瞟来一眼，然后发现某人凑在嘴边的水袋是空的。。。
二人也发现了这茬，原本被晒得发烫的脸更红了。
乡下人可不太讲究什么男女之防，加之这农夫也极热心，他没多想，直接放下担子拎出一只壶来：“二位若不嫌弃，我这刚从井里提的水，可凉哩。”
程珉拿着水袋相当纠结，求助地望向同伴。
见了二人忸怩的神态，农夫笑了起来：“出门在外的，二位何须如此？我家就在附近，几口水也不花钱的。”直接取出两个碗倒水递出：“别客气了，我还要给当家的送饭呢。”
二人还能说什么，连连道谢后喝了水。冰凉的味觉直透心肺，顿觉神清气爽郁气全消。
农夫收了碗，扛起扁担继续向前去了。
程珉没来由长叹一声，尹壑跟着也是一下，如果她们没记错，这的田都是榆城周家的。。。蒸足灼背奔忙一年，收获的东西却大多不是自己的，就连在田埂边植些杂蔬也要被斥为敷衍正业。。。想想，她们就心里发酸。
“走罢，就算得罪人我也要把奏本递上去！”
“说得是。。。”尹壑苦笑一声：“就是对不住三位还在路上的同僚了。”
“怀竹啊，”程珉的笑更苦：“私以为那三位走海路是别有深意啊。”
尹壑愣了愣，海路似乎除了比陆路慢些，其他的。。。慢！这便是关键罢。她只能望天，沉默。
慢可以有两种解释。朝廷明旨：巡按御史若非同时进道、及同日回道者，以进道先后为序。此所谓给她二人创造机会也。可由京师至浔安比南丘至浔安路程之远已足可观，再出海路之策实在无其必要。更何况她们只是区区两个毫无根基可言的七品御史？由此观之，那原因也就只剩下朝廷有意包庇某些人一个了。。。
火球似的太阳炽意灼人，可那敞亮的光色却刺得她们眼前迷离一片。。。
当尹壑重新寻回意识时，她感受到了头部针扎一样的刺痛。一个激灵后，她总算彻底地清醒了过来。睁眼四顾，但见蛛网结尘，夕晖透过破损的窗纸，无数粉埃在其中上下。再看自己身上，除了衣服外啥都没剩下，包括她的勘合关防等物也没了踪影。此时她正躺在一块稍稍垫高的木板上，旁边是还未清醒的程珉。
她脑子里一片酱糊，根本运转不开，从小到大她都是顺风顺水，哪应付得来今日这番阵仗。一时间，冷汗浸透中衣。
“含锋！含锋，醒醒。”尹壑决定从同伴那儿找安全感。晃了半天，对方终于闷哼一声睁开眼。
“怎么回事？”觉得眼前光线有异，程珉哑声问道。
“我也不清楚，但大概。。。是那碗水有问题。。。”尹壑闭了闭眼，艰难地说。她实在不愿去相信，那个和善热心的农夫会。。。
程珉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翻身坐起，同时也逼迫自己冷静冷静再冷静。她扶着木板站起来，走了两步，只觉头脑还是阵阵晕眩。
尹壑身体比程珉强些，这会儿走路已勉强能够，于是她搀了程珉，一起努力恢复行动能力。
正在这时，房门被人拉开。露出站在那儿的五六名彪形健妇。
“二位醒了啊。正好少仲君有请，走吧。”一人道。
程尹二人交换神色，尹壑道：“烦请带路。”
一行人沉默地穿廊过院，二人仔细观察，却没发现什么异常。这就是一座普通的亭院。
前面像是个偏厅，里头已点上了烛火，从门窗射出一片暖色。
然而这样的情景只能使二人更发紧张。穿过里外三层的守卫，她们到了厅中，扑鼻一阵酒菜腻香。
这期间二人注意了这里的人，大多膀大腰圆衣着邋遢，没有兵器。虽基本能站出个队形但一看就很松散。据此判断，这大概是民间势力，与卫所有关系的可能微乎其微。
厅中上首是一锦袍中年女子，在她左首是一体貌魁梧的壮妇，此二人正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尹壑和程珉。
未几，中年人起身拱手：“在下周菁，见过二位御史。”
程尹二人没多惊讶，直接问：“不知周君姊于我等有何指教？”
周菁假笑着一摆手：“今天让二位辛苦了，先坐下喝一杯。”
四人都坐了，可没有人动杯。
“咳，”周菁不太习惯这种场面，清了半天嗓子才憋出一句：“二位微服乡里，何必如此劳累呢？”
“职责所在，理应如此。”
“读书科举无非为那富贵荣华光耀门楣，什么职责不是个过场。”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天下固有贪蠹之辈，亦有敢当天下先之勇。周君姊有何目的，不妨直言。”
“啪——”未等周菁答话，健妇已一拍桌子，震得杯盘异位叮当不绝：“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少仲君肯在这和你们说话那是给你们面子！换了我，直接打杀了了事，免得还破费财帛！”
“呵，我等身陷你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程珉往椅背上一靠，一脸嘲谑。
健妇气得险些跳将起来，被周菁制止：“二位无须如此。同为。。。圣人门徒，怎么说也有香火之情在嘛。”
“嗤！”程尹二人不以为然。
于是周菁也火了，在家没存在感她忍了，可现在算怎么回事！当下她也不装了：“别以为自己多算根葱！老娘现在明白地告诉你，浔安这边的事不是你们这种货色能插手的！识相的就拿银子闭嘴大家你好我好相安无事！不识抬举的话，就别怪命丧黄泉没处申冤！”
程珉尹壑霍然而起。程珉向天拱手：“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今程某有负圣恩，原当一死谢罪。”尹壑面色冰冷：“自作聪明无疑自掘坟墓！今日尹某便先行一步，迟早在阎王殿上看你等永堕地狱！”
周菁仰天大笑：“好好好！真是好大的志气，既然你们自己无眼，老娘成全你又有何难！薛玉！”
健妇起身向外吼道：“来人！给她们点教训！”
“正是，死可不那么容易！”周菁跟着喊，根本没觉出这叫出尔反尔。
十余护卫一拥而入，扭着程尹二人走出厅外。
“少仲君放心，我那些徒儿定让她等不得好死！”薛玉向周菁保证。
周菁狞笑着点头：“很好！竟敢不把奶奶放在眼里，我看她们能嚣张到几时！”理了理衣裳：“我先回城里去，省得老大老三不省心。那两个就交给你了，给我好好招待着，别让她们见明天的太阳！”陈君姊还在呢，这可是露脸的好时机啊！
“小的明白。少仲君放心便了。”
夜，月色稀薄。程珉和尹壑蜷在柴房的角落里，对未知的命运忐忑难安。别看不久前她们表现得多慷慨，可事实上那多半是一股意气支撑着罢了。现在她们后悔了，先答应着回到京城再翻脸不是更好！
这庄子上没人打更，待远处的火烛灭了，四下便仅剩无边黑寂。不知时间流逝的二人更发胆战心惊。
看守的人原先还多少有点动静，随着夜色深浓，也完全没了声息。
尹程二人毫无睡意，陋风袭身，才出了一阵冷汗的二人激灵不停。
“噗。”一声轻音，于二人来说不啻惊雷。她们不由靠得更紧，适应了漆黑的眼晴隐约发觉门闩动了一动。。。
洽好这时云开月绽，一抹雪亮的刀光闪烁生寒！
门闩被刀挑起移向一边，紧接着，老旧的木门竟无声滑开。清辉泻入，把两个拉长的黑影投在她们身上！
尹壑一声惊呼被硬吞回肚里，她抓了根柴禾，五指收紧，连倒刺扎入肉里也混然不觉。
程珉也如惊弓之鸟一般绷紧身子，双目用尽吃奶的力气辨认门外的状况。虽然她知道如果是周菁要动手不必如此麻烦，可她现在满心迷茫，根本没法冷静。
那两人走进了柴房。程珉看清了她们的夜行衣，虽然解了蒙面巾，可因为背光还看不清脸。
“你你你你你。。。”程珉声音发颤。
却见其中一人拱手，喑声道：“卑职锦衣卫校尉癸巳，保护不利请二位御史见谅。”
“有有何。。。何。。。”
那人干脆地递来一块腰牌。
程珉眼冒金星也看不太清楚，其实她也没细看过锦衣卫腰牌，反正她现在是死马当活马医，还回腰牌：“不知校尉作何打算？”
“二位请随卑职来。”见二人半天没动弹，癸巳了然，与另一人一人一个搀起她们，轻步而出。
来人似对周围地形颇为熟悉，这一躲那一藏的竟有惊无险离了那院落。然后入眼的是黑沉沉的稻田，走动颇为不易。癸巳看了看两个文弱书生片刻，见她们无奈摇头，只好直接背起一个，待要前行，又发现同伴正犹豫不决。无声一叹，打手势让她带着另一个先隐起来，自己背人猫腰以最小动静过了稻田，放了人再往反一次，再带着三人朝某个方向行了近一里，最后进了前方出现的农舍。
这其间，四人发出的最大声音便是程珉和尹壑因过度紧张而异常沉重的呼吸之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