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卡特斯再度意识到自己确实存在时,发现自己还倚吊在树上,勉强算是站着,可脚下大部是空荡荡的,略有差迟,就将堕入深不见底的悬崖。
阿卡特斯轻轻挪动脚步,在大树上站稳后一个纵跳,就到了巨石上。
刚才发生了什么?阿卡特斯不由回想,陡然想起那识海里的青袍法师正是立在此处,不由垂头去看,只觉得脚下所立这方巨石朴实无奇,却又如此坚实,立在上面安心无比。
此刻他神清气爽,气血充盈,举手投足间无不如意。再略一审视,识海里一片清明,那困扰他的眩晕、曾经不断回荡的高亢呼喊也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似的。
阿卡特斯站稳了四看,天空中的光明已经散去,夜幕低垂,圆月优雅地在空中漫步,星星眨着眼睛,似有说不完的话语,天地间空空荡荡,一片清明。远方,平畴历历,山河浩荡。
他体内充盈的气血流转没有止歇,开始慢慢加速,随即沸腾起来,令肌肤一片火热和滚烫,被夜风吹过时甚至有股疼痛之感。
意念再度骤然显现在识海,如此清晰,如此纤毫毕现,就像另一个自己当面。阿卡特斯“打量”一下“自己”,不由怔住了。“自己”是如此鲜明,仿佛由内而外散发着光华,几乎要碾过了现实与精神的界限。
意念却若无其事,自顾开始审视,从血液流转到筋脉骨骼,从融为一体的气血力量再到识海,无一遗漏,节节贯通。
不过片刻,审视完成。意念清晰地给出了结论:状态完美无缺,晋级水到渠成。
晋级?阿卡特斯恍然醒悟过来,内心一阵狂喜,陡然又收到意念的郑重提醒:气锐秀朗,自矜不长;十年寿数,窄如手掌。
传达完这个消息,意念陷入了久长的沉默,与其说是郑重,不如说是沉重。
自矜不长?窄如手掌?阿卡特斯一怔,旋即陡然明白过来,内心就像什么裂开了一样,心脏剧烈地跳动着,砰,砰,砰,一下一下,沉重又分明无比。识海也从剧烈的震荡到空空荡荡,即将晋级的狂喜消失得无影无踪。
阿卡特斯怔怔地抬起手,好好打量,又慢慢看向自己的躯干双脚,最后把目光投向了茫茫虚空。
他呆呆站着,仿佛一尊雕塑。在他身上,气血自然流转,甚至溢出肌肤,给月光下他的身躯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血色;而在识海里,意念仍在反复审视身躯,却一点点变大,更开始溢出识海,宛如本尊,似乎要充斥整个身躯。
死亡终将到来。
死亡即将到来。
阿卡特斯慢慢躺倒在巨石上,睁大眼睛望着天空。
夜空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可如果死神悄然到来,那也是他不能匹敌甚至发现的存在。
可是,不如此睁大眼睛,难道就任凭死亡在最意外、最松懈甚至最怀有希望的时候突然降临,夺走自己的一切吗?
阿卡特斯依然睁着眼睛,只是渐渐地目无焦点,身上的气血流转已由沸腾转为平缓细腻,从双手双脚的骨骼经脉到面部胸部腹部的器脏肌肤,无处不至;而意念弥漫在身躯里,与身躯契合无比,又再度“亲身”审视着每一处经脉骨骼,直到无所不在,随即一点点变小,最后彻底消失在身体深处。
这一刻,气血骤然疯狂流转,瞬息迫出体外,似要破空而去。阿卡特斯张大了嘴,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这一瞬间,剧烈的疼痛弥漫,从身体最深处到肌肤都是如此,仿佛死亡的阴影无边无际地笼罩过来。
可瞬息间,疼痛就过去了,他身上的气血慢慢平息,虽然奔流依旧急速,可再无特别的感觉。阿卡特斯只觉得如此神清气爽,身心轻盈若无,似乎可以乘风而去。
这就是返归自我,返照本心。
原本是阿卡特斯梦寐以求的,可是,又有什么用?死亡终会降临,而且会比他人早上许多许多,令所有的进取和憧憬都成为虚无。那意气风发的惨绿少年,正是这样在自己的面前突然离去,最后的时刻他仰望着天上的圣徒荣光,居然还笑着说先去看看天上好不好玩,真神是什么样子……
阿卡特斯躺倒在巨石上,睁大眼睛望着天空。星空如此瑰丽,所有的星星都在闪烁,在低语,满眼璨烂,仿佛只要有天路就能笔直地走过去。
又有流星闪过天际,似乎笔直向着这里而来。阿卡特斯静静看着,没有动弹,只觉得它如此亲切,就像是自己的另一种生命形态。却见那璀璨的生命在天空留下长长的光,旋即就消失了,不知道落入了哪一方红尘。
生命如此灿烂,可始终笼罩在死亡的阴影里,就连星星也不例外。阿卡特斯望着星空,无数念头流过心中。
死亡的气息只要感受到了就再也不能忘掉,也再也无法回到以前无忧无虑的日子,纳尔卡洛刚离开的那段时间,每个深夜阿卡特斯独自躺在床上,都不由自主一直睁大眼睛望着上空,似乎也看到了自己身上笼罩着的死亡的阴影。那些同龄的少年,那些强壮的骑士似乎对死亡一无所知,也不知死之将至,每天照旧蓬勃、欢笑、暴躁,享受着生命的欢愉。他们似乎不知道,没有人是天经地义活着的,每一天其实都是由于死亡意外地没有降临才有的恩赐,可是,每一天本身又是如此的艰难和残酷,仿如苟延残喘,需要拼尽全力才能不至于跌落下深渊。活着或许并不比死亡轻松多少,可人总还是要活下去,也不知道在这世上的日子还有多少——他现在知道了。
天边微光一点点从东方透出,又一点点地明亮起来。
天边泛起微白,又显出浅浅的红霞。在红霞的扩展中,太阳悄悄探出了脸,慢慢上升,最后陡然跃出,向万物放射着无尽的光芒。
阿卡特斯起身坐起,满身都沐浴在朝阳里,不得不闭上眼睛,适应一下再度睁开。只见黑暗中的大地此刻似乎悠悠醒来,承载着无尽的光辉,也孕育着无穷希望。
亘古以来,阳光依然强烈如初,无法直视。
他再垂首看看自己身上,衣服脏破得不成样子,上面还覆盖着一层淡淡的血色污渍,是刚才气血充盈、甚至溢出骨骼经脉肌肤的遗留。也正是经过了这般的气血冲刷和循环,使得意念与本体意识完全融合,才真正臻至了返照本心、身心合一的六级之境。
又是新的一天,天地间的千姿百态,所有的声音和色彩都如熠熠流光,是生命的展现。阿卡特斯慢慢拔出剑来,微一沉吟,长剑上光华闪烁不定,突然间光华暴涨犹如实质,龙飞凤舞般在巨石上写了一行字。
写完,他收剑入鞘,来到悬崖边上,回头再望一眼,旋即下山而去。
无论如何,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