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江南,折返
【她要断我一切念。母亲说再无瓜葛的时候,我气急败坏地顶回去两个字,我说妄想。】
这天我在想,我许是最后一次踏上这片土地。
母亲是一个口硬心软的女人。我要是不是总硬邦邦和她说话,她或许还会帮我说话。可是我太过于硬气了。无论如何我总要把她的话顶回去。一来二去,只能加强各自的情绪。无奈我在软磨硬泡里永远学不会软的,我不是脾气那么好的女子,在亲近的人眼里。
母亲买了车票回来的那天,我正在屋里和弟弟摆弄那两只古董花瓶。那花瓶是我十一岁那年父亲和楚伯父拍回来的。
“三日后的车票,我跟你去楚地。”
“是再没有回转的余地?”
“再没有。”
“那我还能如何。只管再去,留作念想。”
“该断的都断了,如此可好?”
“我也如同你们一般强势。就这样犟下去。”
“你又要顶我?”
“我很抱歉。”
那段流了不少眼泪出来,我在去楚地前一天接到李三甸的电话,这着实让我有些震惊。他说他来浙江了,关了他楚地的面馆,只身而行,穿过一千三百公里空间距离,只为看到那姑娘展眉的瞬间。这是酸到不行的言语,写出来我觉得有些虚伪,及此即彼,却有触及到情绪。
我们坐下来谈话,可歆一直在咬奶茶的吸管。我知道她或许有些不知所措。李三甸说了他接下来的打算。字字珠玑。他说面馆是他一直以来最放不下的东西,只当做为面馆将来的发展也吧,要出来走走。或在江南弄些别的事情做,或继续开一家面馆,他要在有她的地方,才会笑出声。淡淡的语气,淡淡的爱意。淡淡的夜的雾,这样的景致美极。
“家那边可好?”
“生母继父都不说什么,留恋还是有的。”
“那如何妥协处置?”
“继父说男儿志在四方。于情于理都不予以反对。”
“他是爱你的。”
“那般甚好。”
我说我明天要过去楚地,这许是近段最后一次过去。母亲陪我折返,过去办理退学手续,以及遗落的行装,匆匆而去,匆匆而走,她要断我一切念。母亲说再无瓜葛的时候,我气急败坏地顶回去两个字,我说妄想。
可歆喝了两杯奶茶,又叫了一杯蓝山,突然停下来过来抱我。她的动作很大,碰翻了桌子上的咖啡杯。褐色的液体迅速蔓延开,一大滩水落下来,染了我的白纱裙。我只是没有想过要躲开,其实不难躲的。可歆关切地问我烫到没,却没有问我裙子脏了怎么办。她是懂我的人。我一般不紧张无关紧要的东西,在某个特定的时刻。就比如可歆抱我的时候发生一些不那么完美的事情,我会自动过滤这些乌龙,因为我知道她也不愿意叫这些事情发生。
衣服脏了就脏了,人却不一样。
2.楚地,你的生辰
【不能达成分化的逶迤,寒凉地为生活所奴役。】
母亲陪同我坐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母亲不堪忍受一日一夜的颠簸,她看着我的时候带着一些不舍。我说过母亲是嘴硬心软的人,这个时候,我们躺在狭隘车厢里的硬卧上,我没有过多的言语,表情趋于平静。母亲看我一眼,有些哽咽。她说如何让我来来去去到这般遥远的地方。我说去那里我没有后悔,她说她有。我看她一眼再没有说话。
家长做任何事都是因为爱我。我确实无话可说。
我们到的那天风和日丽,很多时候老天是不能与人感同身受的。你来得很早,站在车站外等我们。你穿黑白横条的修身衬衫,显得愈发苍白瘦弱。你在前面领着我们走,我看你的背影,还是没有改变多少,我离开那天你说正在增肥,看来没有效果。母亲对我耳语说你好瘦,瘦得叫人有些生畏。母亲说男子瘦极非病即虚,我想是自己的审美偏差,确实不是一般人所持有的。
你定了城里小有名气的酒店,一路提包拉箱。母亲出乎意料地给你好脸色,我本以为她要冷言冷语奚落你一番。
“这里可有较好的餐馆?”
“有的。”
“那中午就找个地吃饭,如何。”
“如此甚好。”
中午在哪家餐馆吃的我已经忘记了,只记得要下几个台阶走到地底下去,门口有很大很大的金色招牌,显得浮夸。我本质上不喜爱这样的地。只是任这样我都没有记得那几个招牌上的字。想来很多时候,太虚华的东西也会遭人厌弃,确实如此。
母亲点了远远超出三人份的菜色,一餐饭吃了一千。一桌子的菜放上来,大家都没有想吃的心情。母亲笑里藏刀,我知道她将某些隔阂扩大,年长的人做事总是不那样直接了。
母亲说南方人不善吃辣,这里的菜都很辣,一餐两餐或是可以将就,日久便会伤胃。你说有些时候习惯了也就好了。母亲说在习惯一个习惯的时日里面,已经把胃弄坏了。母亲说这句话的时候态度那样强硬,你舀了一碗汤只顾吃。
“田心父亲的朋友里,也有楚地人。”
“如何?”
“男子来南方做生意,同南方的姑娘在一起。”
“多好多好。”
“男子如今四十多岁,前几天首付一套房。你可知其中的艰辛?”
“懂的。”
“也是闹过离婚的,一路走来,除了悔还是悔。”
“于是离婚了?”
“没,因为孩子。只是男子一旦被生活所奴役,便会苦了女子。”
你默默地低头喝汤,我知道母亲这话不假,拿出来在如此场合说,言简意赅。你笑着转移话题,你说这天是你的生日呢,可是巧了。我抬头看你,你还是笑着的,眼角有略微的纹络,你今天带了隐形眼镜,之前你怕母亲嫌你度数太高,故而不戴眼睛。诚然,我觉得你带框架显得好些。其实母亲嫌弃的又怎会是这视力。她也不是多么爱财的人,只是地域时空问题,她们总是为我想太多。
这餐饭,母亲说就当为你庆生。你在后来告诉我这是你迄今为止最为贵重的一餐饭,却吃得那样不开心。母亲说不能达成分化的逶迤,寒凉地为生活所奴役。
3.楚地,再别楚
【有些言语,话不伤人却自带嘲讽,我知道语言是可以变做利刃的,不需要多少不雅的谈吐。有时候让人受伤只需要一个字。】
母亲没有来过我在学校的寝室,她刚到的时候有些瞠目。这确实不是多么富有的城市,这也不是多少豪华的校园公寓。室友们都回家过暑假了,打开寝室门的时候有不太好闻的味道传出来,目前皱着眉头摇摇手,问了我的床位,同我一起整理。
其实我没有多少东西需要带走。我的衣物和一些用品,想要留给在这里陪我度过几多时日的姐妹。我在每个姑娘的床上都贴了便条,用双面胶加固。因为我不知道经过两个月的时间,便条会变成什么样。给每个人留下不一样的纪念,然后我就要离开了。
我一直都保持着相当好的情绪,即便是在见到木杉之后,又或者看他落寞的背影,也能够强忍住吞下肚子的眼泪的味道。这一刻却有些逞强不下去了。想到小可爱,想到麦子。想到在这个屋檐下嬉笑怒骂这些光景的姑娘们。想到一些人,一些事。
只是,离开的脚步从未停歇。
最后一餐饭你想去“面面巨到”,我告知你李三甸的事情,我说这个男子,不远千里奔赴浙江。他关了面馆,许是在楚地不易再见到这个店名了。他那样好。你抬眼看我,眼眸如水般幽怅和凉柔。我淡淡地笑一笑说,都挺好的。
最后去了隆丰超市吃饭,吃的也是面。母亲和我的胃都不太好,母亲不太适应楚地菜色的辣椒,有些胃疼。你说吃碱面能让胃舒服些,母亲也是挺喜欢吃面的,尤其的那种劲道的手擀面。
“胃不舒服的时候,吃点碱面就会好很多。”
“那便好了。”
“这原有家面馆,店主是个至情之人,他去了江南。”
“源于爱情?”
“对的。”
“不见得敦厚。许是不会长久。”
“如何?”
“时空,双亲以及诸多细微的因素。”
“呵呵,或许吧。”
吃饭的时候母亲说不少感谢的言语,她说要感谢你这段时间像个哥哥一般对我的照顾,她说你是一个难能可贵,不可多得的好朋友,她说下次你若有机会过来江南,就带你好好游览一番。有些言语,话不伤人却自带嘲讽,我知道语言是可以变做利刃的,不需要多少不雅的谈吐。有时候让人受伤只需要一个字。
很艰辛地吃完一餐饭。而后你要送走我们。
又是火车站。你帮我把行李箱搬上火车,放在床铺底下。你说这个时候不能哭,于是你匆匆地走开。转身避而不见,你说再见离别那是能够肝肠寸断的伤。我微笑的眼睛饱含泪水,为了不让它泛滥,我尽量仰着头和你说再见,或许,我们连再见都没有相互说。
总之、别楚的一千三百多公里,我是一路哭过去的。
4.江南,夏有凉风
【依旧有风吹过来,这一次延续得有些久。微微带些凉意,不禁打了寒战,彻头彻尾一个激灵。】
回到家是在第二天的中午。父亲没有过来火车站接我们,他在这一天的早上九点就已经飞离了浙江,他从来都很忙。从九岁以后的印象里,父亲变得愈加忙碌和苍老。母亲在火车快要到站的时候就联系了陈伯父,陈伯父是爸爸的好友,爸爸在出国前让他代劳接一下我们。
家里还是一样的凉,一样的死气沉沉。硕大的空间加上偏冷的色调,即便是在炎炎夏日,依旧感受不到心中的暖暖。母亲去洗一个澡,然后热了些许食物给我吃,我当时的眼睛是红肿的,也完全没有食欲。她问我事情总在朝着既定的轨道发展下去,人到任何处境都用不着太过伤心无助,哭仅仅只是释放情绪,是让情绪走出去,而不是让其他的杂念走进来。我不打算和她周旋或顶她或顺她,只是默默走开,我上楼洗一个澡,就想深深睡去。无力再去理会任何。
睡得很浅,却也不省人事。母亲叫我吃饭的时候是傍晚六时,接到你的电话。
“到了?”
“嗯。”
“可好?”
“终日郁郁,不很快活。”
“接下来要如何?”
“去上海。父亲要我去之前考上却没去的校园。”
“繁华的城,挺好。”
可有可无的对话。我们没有将离别归纳到感情里面去,我想着一直就这样下去,慢慢跨越一些时空障碍和不易逾越的鸿沟,最终走到一起,成为眷属。这该是多少艰辛却又幸运的事。
我将发丝轻轻挽成结,用步摇固定,走到阳台上吹风。夏天的黄昏有凉风过隙,风过耳,过肩,过零散细碎的发丝,凉凉的竟也分不清是在夏季。远处有车子熄火的声音,过一会有人经过门口的路,邻居家的先生带着夫人一路嬉闹,他们结婚有三年,那年我还去喝了喜酒。我看男子依旧穿学生时代的格子衬衣,女子梳丸子头,穿高腰蓬松的公主裙。年华老去的同时有滞留下来的东西,他们的情,他们的心,他们所有在一起的记忆。
女子轻轻拍去男子衬衫上的灰,男子回头对她笑。这些细微的举止叫人看了有些柔软。是、这样的日子好极。
依旧有风吹过来,这一次延续得有些久。微微带些凉意,不禁打了寒战,彻头彻尾一个激灵。我紧了紧衣服,拖沓着走开。
母亲似乎温柔了许多。她叫我过去吃饭,说吃完了再去睡一会。我用左手拿筷子的时候她有些怅然。我小时候是左撇子,父亲强行将我纠正过来,于是便很少用左手。那个少年去世的那年,心里有太多情绪需要释放却释放不出来,感觉整个人要炸开了,但是却没有炸开。那个时候,我无论做什么事情,右手都颤抖得厉害,于是改用左手。自此,情绪达到一个点却又不能发泄抑或心里有事感到极度恐惧、惊慌、悲伤的时候,我都会改用左手。
吃完饭我去小江后游荡,跑去半人多高的蓬蒿从中穿梭着行走。在这里可以放空一些情绪。我追着那些飞蚊跑,眼泪流出来,被风吹散到脸颊两边。这种飞蚊有着我捉摸不清的名字,叫“相思”,我不知道它们究竟叫什么,或许是“响巳”,“香厮”,又或许是别的。只是方言没有那么考究,我只是选一种我一直那般理解的称呼。相思相思,你们在这里成群轻舞,倒也省去不少烦恼,至少不会孤单,不用相思。
日落西山,时间就这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