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是高毬恶名在外，我这个人生来又是一副老实相，每当我和高毬骑着骡子或者毛驴从庄中一路驶过时，那些庄户看见，个个摇头，似在为我这样一个老实人被高毬带坏而惋惜。
闲暇之时，高毬便会在自家住地摆弄一番他的技艺。
高毬确实涉猎广泛，什么吹拉弹唱、诗词歌赋、书法绘画、使刀弄枪……天下间好像还没有他不会的东西。只是这其中没有一样是他精湛的，用俗语来讲就是“门门懂，样样瘟”。
别的我还能忍受，那吹拉弹唱简直是在要我的命！可高毬对这吹拉弹唱似乎又情有独钟，要是没有人制止，他准会“嘎吱嘎吱”地拉着他那把破胡，“咿咿呀呀”地唱上一整天。
刚开始的时候我还能忍受，想着这是我的摇钱树，就忍忍吧。
没想到高毬却越来越过份！
有一天，天不亮，他就在敞开的窗户下，架起他那把破胡，摇头晃脑地唱了起来。正在屋里做着美梦的我再也受不了了，抓起枕头，狠命地朝正在自娱自乐的高毬砸了过去——
“你丫还让不让人睡觉，嚎丧给爷滚远点，我草！”我冲高毬怒吼道。
声音停止。过了好一阵子，高毬才悠悠一叹，“我道先生是我的知音，哪知先生亦是俗人一个。”
自此以后，高毬再也不在我的面前摆弄他的琴音。
虽然一直住在柳家庄，却从来没有见过那位柳员外，也就是陈县令口中所说的柳世权。
对这位柳世权，我倒是有些好奇，想去见见，再怎么说在《水浒传》里也是个有名有姓的人物。可高毬总是推三阻四，以种种理由将我挡了回来，其中的原因，无非是怕我经受不了诱惑，被柳世权给拉了过去，从此将他弃之一旁。
我没有坚持，和高毬的价值相比，那柳世权根本不值一提，舍掉一座金山去抓一块土坷垃，就是傻子都不会去干。
不过也奇了怪了，我到这柳家庄已经有这么长一段时间，柳世权竟然不闻不问，任由高毬去安排，这似乎太不合常理了。
这样的疑问，这一天，我对高毬说了出来。
高毬也不隐瞒，四下看了看，见周围无人，便压低声音，一脸尴尬道：“好教先生知晓，前些日子员外也曾向我问起过先生的来路。我若实情相告，员外定然追问，我怕再有麻烦，便说先生是我远房表兄。员外听我这般说道，这才没有再问下去，还请先生莫怪。”
原来如此。
“员外可曾问过你，我姓甚名谁，你可曾向他告知？”我问道。
“这倒没有。”高毬道，“员外问过之后，就再无他言。”
“这样也好，省去了许多麻烦。”我点点头，“以后若有人再问，你就这般说便是。”
“可先生的名声……”高毬一脸的犹豫。
“名声算个屁！”我恶狠狠地说了一句。
高毬先是一愣，然后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先生这般性情，某家实在喜欢。不瞒先生说，这些日子某家只想在先生眼中留个好印象，着实有些憋坏了，早知先生是性情中人，我便畅快一些，何苦做那些畏住手脚之事——今日庄中有一牌局，先生可愿随我一去？”
想到包裹中的那些银子，就想到王老伯和小燕姑娘的清苦，我有些犹豫，要是王老伯和小燕姑娘知道我将银子这般用法，不知道他们会有何感想。
高毬见我犹豫，咧嘴一笑，“先生放心便是，自打某家开始耍钱以来，就从未曾输过，先生随某家去，只管往回拿钱就是。”
听到只赢不输，我立刻来了精神，有钱不拿，那是傻瓜。
“这可是你说的，你要输了，须得赔我。”我说道。
高毬一脸自信道：“放心，若要输了，某家十倍百倍偿还与先生。”
吃过晚饭，从王老伯给我的盘缠里取出一些银子，我和高毬直奔开设牌局的地方。
一路上，高毬向我讲述起这个开设牌局的人。
这人名叫李九，东京人氏，坑蒙拐骗无一不精，吃喝嫖赌样样都来，在东京的恶名连高毬都自叹不如。只是到最后，依旧被东京城主官寻了个把柄，一通板子打过，这李九也和高毬一样，被撵出了东京城，不过是一个先来，一个后到而已。
到了李九的住地，一进到里屋，就见屋子里二三十人围在一张长桌前，一脸紧张地看着其中一个人。
这人掀开衣服敞着怀，一只脚踩在一根长凳上，冲着四周的人吆喝着，“来啊，买了买了，买定离手，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来啊，买了买了，没买的赶紧买，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这人便是李九。”高毬指着那个光身汉子，对我道了一声。
见高毬进来，就有人让出一个座位来。
待高毬坐下之后，我在一旁站定，看向面前的那张桌子。
桌上有一大一小两只粗瓷碗，两只碗都敞开着，大的一只碗里放着三个骰子，小的那只碗里空着；另外桌上还铺着三张麻纸，两张纸上分别写着“大”“小”两个字，余下的那张纸上什么都没写，只在纸上摆着一枚铜钱。除了有枚铜钱这张纸以外，余下两张纸的周围都放有一些铜钱，数量上来看是****开，“小”的那方数量居多。
“高小哥，今日兄弟坐庄，如何，投几注，为兄弟捧捧场？”那李九看向坐在桌前的高毬，咧嘴道。
“理当如此。”
高毬点了点头，取出一小块碎银子，却没有立刻下注，而是看了看桌上，像是在犹豫押哪一方。
屋子里都是些庄户闲汉，谁也没有多少闲钱，屋里二三十人，桌面上所有的铜板加在一起，连一百枚都不到。
看到高毬手里的那一小块碎银子，就见李九眼中一亮，“几日不见，高小哥竟阔绰起来，莫不是高小哥见兄弟这几日手紧，专程为兄弟送些银子来。”
高毬笑道：“兄弟若是有运气，只管拿去便是。”
说完，便将那块碎银放在了“大”上。
“买了买了，没买快买，买定离手……”李九一边吆喝，一边将三只骰子丢进一只大碗里，然后拿起那只小碗往大碗上一盖，举起来使劲摇了几下，然后放在了桌上。
那李九正要打开，就听高毬道：“等等，我觉得还是买小稳妥些。”
说话的工夫，高毬伸手将碎银刨到了小的那一方。
那李九的脸色顿时一暗，又不好发作，只得咬牙将盖碗打开——“二二三”，果然是个小！
下一局，高毬在李九即将打开盖碗的时候，再一次将放在小上的碎银移到了大的那一方。这一次，那些庄户闲汉也开了窍，不但将押小那一方的下注移到了大的这一方，还纷纷加注，到开官之时，桌面上的铜钱已不下千文。
这时李九的脸色已经阴得快要拧出水来。在屋里二三十人齐声的“开”声中，李九不得不将盖碗打开——“四五六”，果然是个大！
“见好就收，我就不陪你们玩了。”接过李九补回来的银子，高毬在手里掂了掂，笑着道了一声，转身就要离开。
“高小哥这么急着走，是怕连衣裤都输了，还是怕兄弟我赔不起？”见高毬赢了就想走，李九唬着一张脸，阴阴说道。
高毬站住了，看着李九，笑了笑道：“李九兄弟，我这是为你好，若是再耍下去，我怕你连裤子脱了也赔不起。”
李九哈哈一笑，“笑话，我李九敢来开饭店，就不怕你这个大肚汉！高小哥，不管今天你有多少银子，我李九一并接下就是！”
高毬接过话头，扬声道：“好，爽快！我高某人若是现在就走，只怕真会被你给小看了——我们继续，直到一方脱光裤子为止！”
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所有人都盯着李九和高毬，胆小的人甚至连面前的钱也收了起来，准备着随时开溜。
李九盯着高毬道：“这次我们可是要说好，买了就不许再动。”
高毬随意道：“行，一切由你，你是庄家，你说了算。”
“依你所说。”李九道了一声，随后将骰子丢进碗里，用另一只碗盖上，双手举起，使劲地摇了起来。
落定之后，李九看着高毬，问道：“高小哥，这次押大还是押小？”
高毬笑道：“这次我既不押大，也不押小，我押‘同’。”
说着，高毬从怀里掏出一包碎银，足有十两，押在了放有一枚铜板的纸上。
李九见状，脸色大变，嘴里叫喊道：“这次不算，我们重新来过。”
说着便要去动桌上的碗。
高毬却不紧不慢道：“李九，你要敢动一动桌上的碗，高某定剁下你的狗爪来，我高某言出必行，不信你可试试。”
想来那李九往日也尝过高毬的厉害，一双手虽是伸了出来，却硬是不敢动那碗一下。
高毬绕过桌子，走到李九跟前，伸手揭开了盖碗——“三个三，同！”一屋子的人顿时惊呼起来。
“李九，拿钱来！”看着李九，高毬慢悠悠地说道。
“噗通”一声，就见李九瞬间跪倒在地，响头磕个不停，嘴里直呼道：“高小哥，高爷爷，小人错了，是小人错了，小人不该向高爷爷发狠，求高爷爷饶过小人这一回，求高爷爷饶过小人这一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