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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讽刺的“新希”

刚醒后的低哑嗓音里,透着些许疲惫,呼吸声也滞慢。

一片黢黑中,盛清让发觉那只手凉凉的,似乎比平时要柔软一些。只有在她指腹薄茧紧贴他掌心时,他才感受到往日里她一贯传达的力量。

客厅里只有走钟声,盛清让坐下来,公文包搭在膝盖上,一直紧绷的肩膀也稍稍放松,就陪她这样安静待着。

一待待到十点整,座钟鸣响的刹那,一切就都变了模样。

耳畔响起的是二〇一五年晚十点的打钟声,即便闭着眼,宗瑛也很清楚自己回来了。

待最后一声钟鸣结束,宗瑛倏地松开手坐起来,两手撑住额头道:“盛先生,麻烦开下灯。”

她蓦地抽手,盛清让还未回神,听得她吩咐,立刻起身去按亮客厅的灯,又返回沙发询问:“宗小姐,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室内转瞬亮起来,宗瑛移开撑额的双手,抬头道:“没什么要紧的。”她声音仍低闷,“有点发烧,上呼吸道有些炎症,可能昨晚受凉了,小事情。”

她说完下意识伸手摸过茶几上的烟盒,指头一钩,只抽出来一截过滤嘴,突然她又将烟塞回去,起身走向储物间。

盛清让只见她从储物间推出一个输液架,又见她从柜子里翻出药液袋和一只药盘,紧接着撕开输液器包装,将一端针头扎进输液袋,动作麻利地将它挂到输液架上。

她挨柜门站着,扎紧止血带,有条不紊地消毒、排气,对着顶上灯光,将输液器另一端针头推入手背静脉。

自始至终她都低着头,直到固定好针头,她才抬头看向墨菲氏管。

透明药液有条不紊地往下滴,她推着输液架走进厨房烧开水。

一整日窗户没关,数十只小虫子围着暖光灯泡团团飞,一只蚊子肆无忌惮地趴在宗瑛的小臂上吸血,等宗瑛察觉到,它早吸了个心满意足,并以最快速度逃离了现场。

发烧了,人的反应力也下降,宗瑛不计较皮肤上迅速鼓起的红疙瘩,扭头看向窗外。

夏末凉风涌进来,夜不太亮,竟有几分寂寂的滋味。

与壶中声响一起热闹起来的,还有屋外久违的虫鸣声,在宗瑛记忆中,那还是幼年时候才能听到的声响,或许后来也有,但她都没有再注意到。

她走神之际,盛清让走过来,伸手关上十六格窗。

晚上降温了,风既潮又凉,这样吹无疑不利于恢复。他关好窗,又将开水倒入玻璃杯中,给她凉着。

宗瑛瞥一眼茶杯,推着输液架走到沙发上坐下,拿过遥控器打开电视,随手找了个频道,屏幕上男播音员正襟危坐,播送的是夜间新闻。

盛清让将水杯放到她面前,宗瑛说:“坐。”

盛清让在她身旁坐下,见她拆开药盒,从铝箔药板里掰出两粒胶囊,以为她要服药,没想到她却突然扭过头,盯着自己道:“张嘴。”

他一愣,但还是依言张开嘴,宗瑛将两颗胶囊喂给他,递去水杯,这才解释:“抗菌药,做个预防。”又说,“口服的霍乱疫苗不太方便买,但我想你应该有服用的必要,等我有空再去吧。”

盛清让看着她,就着还有些烫的水,将两颗胶囊吞咽了下去。

她又掰开铝箔纸,往自己嘴里塞了两颗药,接过他手中水杯,迅速饮一口,察觉到烫迅速皱了下眉,囫囵吞咽,放下水杯闭上眼。

客厅电视的音量不高不低,字正腔圆的男声不急不忙地读新闻,宗瑛的呼吸也逐渐慢下来。

盛清让抬头看输液架上的透明袋,药液安安静静地流入她的静脉,而她背挨沙发正坐着,风平浪静的脸上写满疲倦。

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想轻揽她的头,借出肩膀给她枕。

意识到自己忽然萌生的念头,盛清让连忙揉了揉睛明穴醒神,但才揉不到十秒,他右肩就倏地一沉——宗瑛头挨着他,紧闭着眼一声不吭,像是睡着了。

她头顶发丝柔软,隐约有洗发水的气味,衣服上则是消毒水的味道。

盛清让一颗心骤然紧绷,但很快放松下来,他垂眸看过去,她细密睫毛纹丝不动地耷着,鼻翼几不可察地轻轻翕动,唇仍是抿得很紧。

他心中油然生出一种踏实与慰藉,甚至贪心地希望时间能走得慢一些。

然而输液袋里的药液终究会淌尽,电视里的新闻也在同一时刻走到尾声——得喊醒她了。

没想到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宗瑛却突然自己坐正,“哗啦”一下撕掉手背上的胶布,拿过酒精棉球压紧,干脆利落地拔了针。

她处理掉垃圾一扭头,对上盛清让的目光,一秒尴尬,一秒粉饰,最后若无其事地说:“不早了,洗漱完就睡,阿九的状况需要随时盯着,你明早走之前喊我起来。”

宗瑛说完,就避开他的视线去浴室洗澡。

刚才她并没有完全睡着,意识半昧半醒,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她还是放任自己靠了过去——一种深受潜意识力量驱使、离奇的自我放任。

从七月遇见到现在,短短时间并不足以彻底了解一个人。

但意外的是,虽然聚少离多,却总有被打动的瞬间——可在目前这种情况下,这实在谈不上是好事还是坏事。

七十几年前的上海,灾难还在继续。

闸北的轰炸与战斗更为激烈,作物成熟季节,大片的田地却因战火无法顺利收割,可以预见的是粮食供应的危机,居住在这一区域内的民众,生活将更加艰难。

三天之后,九月十九日,是一九三七年的中秋节。

这一天,清蕙一大早就出去买米,空手去空手归,齐整短发竟然有些许凌乱,话语里难免有抱怨,“米一上来就全被抢空了,我根本抢不过,还有人揪我头发,太过分了。”见宗瑛正在给阿九做检查,又定定神问,“阿九怎样了?”

宗瑛拿掉听诊器,说:“逐步好转,比较稳定。”

清蕙陡松一口气,讲:“家里还有半袋面粉,省着点吃还能撑一阵子。”

她将钥匙搁在玄关柜上,抬头看到日历簿,又叹口气道:“都中秋了,按说今天要开学的,大概也开不成了。回来的路上遇到我中学同学,讲复旦、大同今天也没能开学,好像说是要联合迁校……唉,什么都往内地迁,内地应该不会打起来吧?”

她说着转身看向宗瑛,宗瑛却未给她回应,她便又自我安慰式地说:“应该只是暂缓之计,早晚都要迁回来的,宗小姐你讲是不是?”

宗瑛不置可否,犹豫片刻最后只问:“这场战争可能不会太早结束,清蕙,你现在有离开上海的打算吗?”

清蕙沉默,显然不愿作答,她的人生从小就被安排得妥妥当当,现在独自收养两个孩子已经是了不得的叛离路线,离开上海?那好像是比收养孩子更可怕、更陌生的事情。

想了老半天,她抬头讲:“三哥哥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跟着三哥哥。”

她骨子里仍对他人存有依赖,因为太年轻,缺乏与世事独自交锋的经验与能力,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

宗瑛不再问了。

她突然从小包里翻出几张票来,“三哥哥昨天给了我几张票,说今晚工部局音乐队要在南京大剧院开慈善音乐会,我要在家里看小孩就不去了,还是你和三哥哥去吧。”

她似乎非常乐得促成宗瑛和盛清让,又讲:“其实蛮可惜的,要是往常的中秋,肯定很热闹的,今年很多活动都取消掉了,不然三哥哥说不定还能带你去看烟火的!可惜现在没有烟火,只有炮火了。”

战时的节日,庆贺也只能是象征性的,三三两两,冷清得像荒漠里开出的花。

清蕙和孩子们不去音乐会,便只有盛清让和宗瑛去。他办完事在傍晚时分赶回家,因为出租车难叫,时间又紧张,便从服务处那里借来一辆自行车。

他一脚稳稳撑地,另一只脚踩在踏板上,请宗瑛上车。

宗瑛打量他两眼,二话没说坐上后座,在他脚离地踩动踏板的刹那,伸出右臂紧紧揽住了他的腰。

隔着衬衫传递的体温,仿佛更安全。

空气里是隐隐约约的硝烟味,车轴滚动的轻细声音在安静的道路上听得格外清晰,从巷子里骑出来,一回头,就见月光落了满巷。

他衬衣后背上一点忽明忽灭的光亮,宗瑛仔细一看,原来是夏末最后一点萤火,它安静栖着,努力蓄着亮光。

音乐会的上座率并不乐观,特殊时期的节日里,大部分人还是选择了不出门。

尽管如此,工部局乐团仍尽心尽力完成了这一场表演,以此来募集善款。

因为宵禁,音乐会结束得不算晚,九点多便谢了幕,熟人们彼此打过招呼,便匆匆出了剧院,各自返家。

人群散去,宗瑛站在角落里喝一瓶汽水,这是七十多年前的配方,味道与现在有些细微的差别,但还是甜丝丝的,大量的气泡令人愉悦。

她低头看表,九点五十分了,而不远处的盛清让仍被工部局一位同僚拉着闲谈。

又过去一分钟,盛清让终于摆脱了那名同僚,推着车朝她走来。

街上已经十分冷清,依稀可听得遥远的地方传来几声枪响,可能是小规模的冲突。

宗瑛坐上车,一手揽住他的腰,另一只手握紧汽水瓶。

前行中夜色变幻,但始终暗淡,电力紧缺,只有月光还算奢侈;然而骑着骑着,突然周遭亮堂起来,甚至城市的气味都在瞬间被置换。

远处的东方明珠在夜空里亮着灯,与一九三七年的满月不同的是,二〇一五年的这一天,月亮才显了细细一弧弯钩,在满城热闹的灯火里,毫不起眼。

世事在弹指一挥间,改头换面。

风凉却柔,机动车道上是来来往往的汽车,他们不慌不忙地骑在旁边窄道上,超越深夜散步的行人,偶尔被几辆飞蹿而过的电动车甩在后边。

宗瑛的目光掠过不远处一栋亮灯的建筑,突然喊了停。

盛清让骤地停车,顺着宗瑛的视线看过去。

一栋大楼顶上挂着一个巨大灯牌LOGO,标着——

“SINCERE 新希制药”。

饱满的英文字体,每个字母都闪闪发光。

Sincere,这个代表新希初创人信念与态度的单词,在被曝药物数据造假的此刻,讽刺得刺目。

宗瑛的眸光里,闪过一瞬黯然。

盛清让很清楚宗瑛与新希的关系。

不论是从那则曝光她与宗庆霖父女关系的新闻里,还是从那则关乎严曼生平的剪报上,其中零零碎碎的信息捞一捞拼一拼,也就基本能勾画出其中的前因后果了。

看到新希这个英文名,盛清让记起剪报中一则严曼访谈,里面表达了她对自主研发的理想与决心,新希似乎凝结了所有的努力与诚心,真是一个恰当的好名字。

“Sincere。”盛清让情不自禁地念了一遍,“寓意很好。”

“是我学的第一个英文单词,比Yes和No还要早。”宗瑛挨着自行车后座说。她感冒没有痊愈,讲话仍带点鼻音,“这个英文名,是我妈妈起的。”

她这样大方地谈起严曼,令盛清让有些许讶异,又令他感受到一点惊喜,觉得好像离她更近了一步。

她又讲:“据说当时几个合伙人一致通过了这个名字,之后才有了音译的新希。”说着说着,语气渐缓,又带点叹息,“创立新希的时候,大家都很年轻,理想也都一样,只想诚心做好药,可人的忘性也许真的可怕,谋权夺利久了,初衷也就忘了。”

宗瑛难得多话,说完了看向新希大楼,久不吭声,盛清让便安静地陪她站着。

这时盛清让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他一愣,慌忙打开公文包,亮起的屏幕上只有一串电话号码——哪怕没有添加到通讯录,他也一眼认出来电的是薛选青。

之前在公寓与薛选青第一次交锋时,他就记下了她的号码。

这几天每次一到这边,他都能接到薛选青的电话,但因为宗瑛不在身边,他担心薛选青这个鲁莽的朋友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便索性不接。

屏幕一直亮,默认的手机铃声响得异常嚣张。

他将手机递给宗瑛,宗瑛犹豫了三秒,三根手指一拈,接过手机迅速解锁屏幕,还没来得及放到耳边,那边就传来久违的声音,“老天,你还晓得接电话?!”

猛一听怒气冲冲,然而语气里每一个变音和颤声,都是久拨不通后累积起来的担心与慌张。

因此紧接着的一句话就是——“把我吓死了,谢天谢地,你还活着。”

宗瑛说:“是,我活着,你在哪儿?”

薛选青调高耳机音量,“从殡仪馆出来不久,小郑回队里了,我本来打算回家,不过我现在决定去找你,发个定位给我。”

“找我什么事情?”

“宗小姐,”她突然学起盛清让用的这个称呼,“请问你还记得几天之前你给我发的信息吗?我可是有求必应的人。”

宗瑛想起自己的确是给薛选青发过一条信息。

她拜托对方调一下当年严曼高坠案的卷宗,但那天她并没有得到回应。

“卷宗吗?”

“当然。”

宗瑛迅速点开地图软件定位,一想这是她给盛清让的手机便又作罢。

最后她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长按开机键,数秒过后,铺天盖地的信息就汹涌地推入——她和这个世界失联太久了。

来不及一一查看信息,她先发了个定位给薛选青,薛选青同时发了个定位过来,显示她们之间的车程还剩三公里不到,很近了。

宗瑛将手机塞回口袋,盛清让问她:“我需不需要回避?”

宗瑛说:“不必。”顿了顿又补充道,“她知道你的事了,很抱歉,没有提前同你说。”

盛清让忙说:“没有关系,那位朋友似乎猜疑心很重,知道原委或许反而是好事。”

他讲得不无道理,薛选青自从晓得这件离奇事情之后,就再也没有随随便便地进行过试探和干扰。

何况,薛选青的优点之一就是对该保守的秘密守口如瓶,也不用担心她会四处宣扬。

夜愈深,东方明珠的灯也熄了。

一辆车在路边停下来,按响了喇叭。

宗瑛与盛清让循声看过去,只见薛选青下了车,快步朝这边走来。

在两步开外,她倏地停下步子,打量一下那辆古董自行车,又打量一下盛清让,最后反反复复打量宗瑛,“你们真行啊,大半夜在街上骑自行车?那车能骑得快吗?你这身衣服——”她往前一大步,捏住宗瑛的衬衫衣料搓了搓,忍不住问,“一九三七年的?难道你失踪这阵子一直待在那边?!”

宗瑛抬眸对上她的眼,如实答:“是。”

尽管早做好了心理建设,薛选青脸上却仍浮现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她垂眸看到宗瑛握在手里还剩一半可乐的玻璃瓶,鬼使神差地拿过来,对路灯看了半天,“你喝了?”

宗瑛答:“我喝了。”

薛选青看着那瓶子有片刻犹豫,最后忍不住好奇还是喝了一口。

气泡已经没了,只剩甜腻腻的滋味,像搁久了的糖水,有种年代久远的味道。

喝完她才讲:“册那,我一定是疯了。”

这件事上薛选青反射弧长得可怕。机场找人那天,她自责的同时还要替宗瑛分担焦虑,根本没空想太多,事后很久,恐慌的情绪才涨潮般漫上来。好在那个被她故意带去浦东的不知名先生安然无恙,她便不由得松了口气。

将人推入险境,的确很不厚道,薛选青收敛了之前的敌意,抬头看向盛清让,坦坦荡荡道:“上次的事情对不起了,今天我做东请你吃饭,算赔个不是,希望你接受。”

盛清让却说:“我听宗小姐的。”

宗瑛说:“现在吃饭是不是太晚了?”

薛选青不服气,“怎么会?满上海的夜宵等你吃,还能边吃边聊正事,你讲对不对?”

她两眼饿得放光,一看就是忙了整天却没好好吃饭的样子。宗瑛深有体会,也体谅她的辛苦,便同意了。

两个人搭薛选青的车去吃饭,自行车的安置便成了问题。薛选青大概有些嫌弃,说:“这种车停街上也没人要吧?”她的意思是就这么放着。宗瑛看她一眼,她却又立即改口,“那塞车里好了。”

盛清让拎起车,将车放进去,宗瑛坐副驾,他便只能一个人坐后面。

车子开到一家火锅店附近停下来,石库门建筑,一看就是有些历史的老房子了。

一盏昏灯照亮店牌,大堂里维持着二十世纪初的复古风情,有人坐在挨墙的钢琴前弹肖邦,上了楼梯,右手边墙上挂满油画,走在前面的薛选青扭头瞅一眼盛清让说:“这个地方你还满意伐?”

盛清让又将话语权抛给宗瑛,“宗小姐觉得呢?”

宗瑛言简意赅,“合适。”

三人进了包房,薛选青迫不及待地点完菜,就开始了盘问。

“你是官员、学者还是从商?”“从法国回来的说辞是真还是假?”“你是哪一年出生的?一九〇五年?”

接二连三的疑问抛出来,盛清让根本不及回答。

戴着白手套给客人斟酱油的服务生听到这里,下意识地手抖了一下。

宗瑛说:“麻烦你离开一会儿,我们自己来就可以。”

包房服务生可疑地打量一眼她和盛清让,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待包房门关上,盛清让才逐一回答薛选青的提问:“职业是律师,我在东吴大学兼职教课,从法国回来的说辞是真的,我的确出生于一九〇五年。”

薛选青听完低头猛喝了一口气泡水,“我的天,一九〇五年,你出生到现在都过去整整一百年了。所以你的名字到底是什么?”

盛清让微笑,“我说过这不重要。”

汤在锅里耐心地等着沸腾,宗瑛无意插话,取出手机,低头回翻信息。

夹杂在一堆广告和通知当中的一串陌生号码,赫然跳了出来。

对方发了一条彩信给她,只写了一句话——“我是7·23隧道事故之后联系过你的一位记者,我刚刚得到了一条线索。”

文字后面紧跟着附了一张邮件截图。

宗瑛点击放大,这是一封匿名邮件,标题是:“你以为新希今天才开始造假吗?”

内容也十分简短:“严曼出事当天,离开旧办公楼去新办公楼,紧跟着她车子一起开出去的,还有另一辆车。”

最后留下了一个“沪A”开头的车牌号。

宗瑛不由得拧眉抿唇,薛选青骤然凑过来,“你发什么呆呢?”

宗瑛霍地抬头,还没来得及收起手机,薛选青已经一把夺了过去,她迅速扫过屏幕,面色陡沉,将手机还给宗瑛,问:“你觉得是恶作剧还是真线索?”

宗瑛想起7·23隧道事故发生不久后接到的那个陌生电话,是那个人吗?这封匿名邮件又是谁发给他的?

邮件标题直指新希造假,内容却是关于严曼死亡谜题的一桩旧案。

新希造假和严曼死亡有什么关系?

薛选青见她只顾沉思一言不发,索性说:“管它真假,先查了再说。”

她拿出电话,麻利地发了条信息,一时等不到回应,又迅速拨了个号码出去,“嘟嘟嘟”的等待声过后,她讲:“帮我查一个车牌号,号码发你手机上了。”

汤锅开始沸腾,热气氤氲中,没有人往里下菜,薛选青的电话乍然振动起来。

她几乎在瞬间接起电话,听对方讲完车牌持有人的信息,默不作声地放下了手机。

包房里只剩“咕咚咕咚”声,三个人面面相觑,宗瑛拿起面前酒杯喝口气泡水,抬首道:“是谁的车牌号?”

薛选青看一眼盛清让,最后将视线移向宗瑛,声音有点冷,“是已经死掉的邢学义。”

线索最终指向了一个死人。

席间顿时无言,只剩沸腾汤锅闹个不停。

薛选青打破沉默,讲:“从邮件来看,如果这条线索是真的,这个提供者很可能是新希的老员工,他甚至直接目击了两辆车的外出,可他邮件写了什么标题来着——‘你以为新希今天才开始造假?’什么意思?新希早年就有数据作假?这数据作假难道还和两辆车外出扯上关系了?”

“他是这个意思。”宗瑛半天不吭声,终于接她的话道,“所以这条线索的重点在于新希早年是不是真的存在造假,这件事和我妈妈的事故又存在哪些联系。”

薛选青拧起眉来,屈指叩着覆了台布的桌板,想了半晌问:“我问几个问题。”

宗瑛抬眸,“讲。”

“第一,你妈妈当时是新希研发部门的掌门人,她应该很清楚整个药物的研发过程,当然也包括数据,你觉得她是会造假的人吗?

“第二,假设早期真有数据造假,这个药上市这么多年,一点问题也没有?监管部门查不出来?

“第三,就算那天邢学义的车和你妈妈的车一起出去,那又能证明什么?邢学义目击了你妈妈的事故?可是说不定他们一出门就分道走了呢?”

疑问一个接一个地端上桌,拿起筷子,却不知何从下箸。

“所以线索是有,但这个线索很可能没什么用处。”薛选青见她不出声,迅速给了结论,“发这个给你的记者看到这条线索大概也是一头雾水,所以直接发给你,摆明了就是……那个词叫什么来着?”

“抛砖引玉。”盛清让出声。

“对。”薛选青略惊喜地应了一声,视线转向盛清让,只见他有条不紊地往锅里下菜。

“别动了——”她立刻阻止他继续往里下菜,“你今天是客,就不要亲自动手了。”

薛选青说完起身去喊服务生,盛清让放下手中餐具,看向满脸心事的宗瑛,没有出声安慰,只起身给她重新倒了一杯气泡水。

宗瑛骤然回神,道了声谢,将手机收进口袋。

服务生重新进入包房,新鲜食材依次涮入奶白菌菇汤里,热气升腾,满室食物香味。

深夜里美食诱人,宗瑛食欲却寡,盛清让也很配合地没有多吃。薛选青抬头看看他们两个,晓得这顿饭已经被那条匿名线索给搅得索然无味了。

可点了这么多,菜价还不便宜,本着不能浪费的原则,只能埋头猛吃,她便毫无意外地吃撑了。

薛选青吃光碗里的杨枝甘露,嘴也没擦,拿起手机就转发了一封邮件给宗瑛。

宗瑛的手机过了好半天,嗡地响起一声邮件提示音,但她没有理会。

薛选青放下手机,“你妈妈案子的资料,我扫了一封电子版,刚转发给你了,查收一下。”

宗瑛立刻摸出手机,点开邮件下载附件。

文件还未下载完成,薛选青便在一旁讲:“扫描的时候我大概看了一下,现场提取到的足迹很杂乱,判断应该是施工的工人留下的。血迹虽然有被破坏的痕迹,但据报案人说他当时发现尸体很慌张,所以血迹应该是他为了辨认尸体不小心碰到的,当时拍的照片都在里面,你可以仔细看看。”

宗瑛打开附件,一张张地往下翻,手指有些不自觉地微颤。

入行数年,她出过很多案子,见识过惨烈数倍的现场,但这是她第一次接触到严曼的事故现场照及尸体解剖照,翻着翻着,一种久违的害怕就缓慢地漫上来,和多年前在漆黑垃圾桶旁边听着变调的生日快乐歌,是一样的感受。

这里面的严曼,狼狈、血肉模糊,不是她记忆中那个腰板挺直、眼眸清亮的严曼。

她用力抿唇,又听薛选青道:“虽然现场有少许人为破坏的痕迹,但坠落的起终点清晰,从坠落路径来看应该也不存在外推力,虽然坊间有这样那样的传闻,但鉴定意见并没有明确写自杀,是排除他杀的意外或主动坠楼,我个人觉得……这个判断没有什么大问题。”

宗瑛划动屏幕的手指这时停下来,屏幕上有一行字是这样写的——

“因缺乏他杀证据,不予立案。”

之后这场事故,就没有继续往下调查。

服务生这时不合时宜地问:“请问还需要别的餐后甜点吗?”

薛选青翻出银行卡递过去,“不用了,结账。”

出了包间下楼,大堂里的客人只剩寥寥几个,钢琴声也停了,走出门,风大了一些。

薛选青去取了车,坚持要送宗瑛回去,又抬头看一眼盛清让,“盛先生回哪里?”

盛清让回:“我同宗小姐一起。”

薛选青闻言哑口,但她想起宗瑛给他的那把公寓钥匙,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他与宗瑛同住699号公寓”的现实。

汽车拐进复兴中路,开往699号公寓,抵达时刚过零点。

薛选青先下车,盛清让紧跟着下车替宗瑛打开车门,同她道:“风大,先上去吧。”

薛选青这时打开后备厢,睨了他们一眼,喊道:“盛先生,把你的自行车搬下来好吗?”

盛清让快步过去取车,只听薛选青压低了声音讲:“我不希望宗瑛因为你卷入危险和意外,至于别的,我也没什么可讲,再会。”

她说完瞪他一眼,大力关上后备厢,快步回到车里,发动汽车迅速驶离。

冷清街道上,只剩盛清让及他从叶先生那里借来的自行车。

盛清让进门时,才发觉宗瑛一直站在昏昧宽廊里等他。

他说“等等”,随后将车推到宽廊一隅停好,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叶先生喜欢放在那个位置。”

但如今公寓里哪还有什么叶先生,这个服务处不知名先生的人生走向,公寓里其他人的未来,几乎都没有被记载过,便也无人知晓。

电梯好像出了故障,只能走楼梯。

楼道里寂寂阴冷,一点声息也没有,仿佛整栋楼都是空的。

两个人很默契地保持沉默,回到公寓,也是各自忙事情。

宗瑛洗完澡吃了药便去休息,盛清让最后熄了廊灯上楼。

没有人睡得着。

宗瑛侧卧着翻看资料里的照片,外面路灯透过十六格窗照进来,交叉的格子暗影将她切割成数块。

她坐起来,握着手机起身走向客厅,刚在沙发上坐下,突然听到楼上传来打字机声——机械的、按动字母按钮的声音。

宗瑛安安静静听了一会儿,倒了杯水悄无声息地上了楼。

一低头,即可见微光从门缝里溜出来。

她抬手敲门,打字机声倏地停止,盛清让一愣,“请进。”

宗瑛压下门把手进屋,只见他坐在床边一张小桌前,桌上亮了盏台灯,台灯旁摆了打字机,纸上是密密麻麻的字母。

宗瑛走过去,将水杯搁在台灯旁,随口问了一句:“还不睡吗?”

盛清让讲:“赶一个工部局需要的文件。”说罢抬头看她,谨慎开口,“宗小姐是因为那个案子睡不着吗?”

宗瑛并不避讳,“是。”

盛清让又问:“因为那条线索?”

宗瑛说:“那条线索很含糊,却又搅出很多猜测。”

盛清让回忆起餐桌上薛选青的一系列提问,道:“薛小姐说你母亲是研发部门的负责人,那么你认为她会容许造假的发生吗?”

严曼会容许造假吗?

不会。

这是宗瑛的答案,她私心里对严曼有绝对的信任,但她没开口。

盛清让这时却忽然摊开手记本,旋开钢笔笔帽,握着笔迟疑两秒,道:“那么先假设严女士不容许造假——”

说完唰唰下笔,写道:

“前提:严女士不容许造假。

“新希早年数据造假?→否→与线索相悖。

“新希早年数据造假?→是→严女士知情?→否→与线索相悖。

“新希早年数据造假?→是→严女士知情?→是→严女士是否阻止?→否→与前提相悖。

“新希早年数据造假?→是→严女士知情?→是→严女士是否阻止?→是→阻止是否成功?→是→未造假→与线索相悖。”

他写到这里突然停顿,昏黄台灯映亮手记本上的字迹和他手里的钢笔。

他接着往下写:

“阻止是否成功?→否→阻止失败→失败结果是否等于事故发生?事故性质?邢学义是否参与其中?他在事故中扮演的角色?动机?”

宗瑛俯身去看,下意识敛眸,这是和薛选青式提问不同的思路,并不一定严密,但她看到了一条还算完整的路径。

就在宗瑛入神刹那,盛清让开口道:“排除自杀,如果你认为线索还算可信且值得一探,那么有可能是你母亲知情并阻止了造假的发生,且因此遭遇了不幸,而这位邢学义必然是一个突破口,哪怕他已经去世。”

他旋好笔帽,搁下钢笔,“人说去世的人会将秘密带进坟墓,但邢学义这样猝然离世的人,遗物却往往保留生前全貌,因为来不及处理那些想销毁的秘密。”

他忽然转头,与她目光相接,声音带着深夜特有的平稳,“宗小姐,你是法医,你比我更清楚这些。”

他转头时,宗瑛压根没留意他讲了什么,距离太近,能明确感受到的只有暗光里的气息。

有些气息,令人下意识想去追逐捕捉。然而两人对视三秒之后的瞬间,宗瑛直起身,盛清让也错开脸,低头旋开笔帽又若无其事地往下写。

他道:“如果将邢学义作为突破口,能够追溯的线索应该是两条,一条是当年你母亲的事故,另一条是他自己遭遇的事故。

“既然当年他的车和你母亲的车一起出去,那么可以查一查他那辆车回来的时间,以及当天他去做了哪些事情——这些可从昔日熟人身上入手。

“至于他自己的事故,我想警察也正在调查,撇开事故原因不谈,如果只查遗物的话,大致也有这么几个方向——”

他在本子上唰唰唰地写,宗瑛垂首看。

他先写“事故当天留下的重要物证”,宗瑛立即想到事故现场发现的那袋未开封的毒品,按常理讲,没有人会长时间随身携带一整袋毒品,这意味着它很可能是事故发生不久前才到邢学义手里的,因此邢学义那段时间内接触过的人就相当可疑。这个毒品提供者和事故有没有联系,是什么来历,都是警方正在调查的部分,宗瑛能做的只有等待。

他又写“日程安排记录”,宗瑛抿唇。

邢学义的做事习惯她不了解,但他秘书手里必定有相关的日程安排表,想打探这一点,必须得去一趟新希。

他最后写“邢学义主动藏匿的物品”,宗瑛轻蹙起眉。

他道:“一般来讲,如果有不想让别人知道的秘密,就会主动藏起来,但探究这部分已经是入侵隐私的范畴,对没有遗物处置权力的人来讲,难度很高。以上仅是我的猜测,讲这些也许能给你一些思路,具体怎样去找,你比我更专业。当然——”

盛清让转过身道:“如果你需要帮助,我定当效劳。”

宗瑛敛回神,却不吭声,低头走了几步,最后在床边躺椅里坐下。

盛清让不知她要做什么,但他要讲的话已经讲完,两人各自坐着都不出声,房间里便陷入沉滞状态,只听得到呼吸声和窗外寥寥汽车飞驰而过的声音。

宗瑛一直安静坐着,丝毫没有要起身离开的意思。

盛清让意识到宗瑛此刻是需要陪伴的,但他手里的工作还没完成,打字机的声音又可能扰到她,便说:“我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做完,如果你不介意打字机吵,那么先休息一会儿。”他顿了顿,“我就在这里陪着你。”

宗瑛点点头。

她说:“如果我不小心睡着了,走之前请喊醒我。”

盛清让不解地看向她。

她垂首又抬头,“我不希望每次一醒来,你就已经不在了。”稍顿又道,“连告别的机会也没有。”

盛清让闻言,搭在本子上的一只手无意识地握了起来。

他说:“好。”

宗瑛往后躺去,盛清让刚要起身给她拿毛毯,她却又突然起身,径直走到他桌旁,拿过正在充电的手机,解锁屏幕打开应用商店,下载了一个定位器,又花两分钟完成注册和关联设置,最后将手机递还给盛清让,讲:“如果你要找我,点开它可以查找到我的位置,我对你开了权限。”

盛清让看着屏幕道:“你也可以看到我的位置?”

宗瑛答:“对。”

她说完重回躺椅上坐下,打开自己的手机,点开应用,地图上显示设备位置的两个点此时正紧紧挨在一起。

屋子里又重新响起打字机的声音,间或停顿,莫名地令人感到安心。宗瑛放下手机,伴着打字机工作的声音,不知不觉睡着了。

醒来时天已经亮了,宗瑛坐起来,房间里别无他人。

她以为盛清让已经走了,但一看时间,距离早六点还有几分钟,又乍然听得房间外传来脚步声,转眼便见盛清让端着餐盘进来。

他将餐盘搁在小桌上,“顺手做了早饭,趁热吃。”说着拿过公文包道别,“我得走了。”

宗瑛说:“保重。”

盛清让应一声“好”,低头看一眼手表,在打钟声响起之前,匆匆忙忙下了楼。

待钟声鸣起时,宗瑛拿起手机重新打开应用,地图上的两个点只剩一个在线,另一个下线消失了。

这座城市一到白天,就成了她一个人的战场。

吃了早饭,将家里收拾妥当,宗瑛出门去新希。

大楼的LOGO灯已经熄灭,阳光映在建筑外体的玻璃窗上,亮得刺目。

因被曝光涉嫌隐瞒弃用实验数据等问题,新希这几天已经疲于应付前来质询的媒体,前台对来访者更是充满敌意,何况宗瑛点名道姓要找的是药物研究院院长秘书。

作为新希核心部门,继7·23邢学义涉毒案之后,药物研究院本季度第二次被推上风口浪尖,理所当然就成了新希的敏感话题。

前台不认识宗瑛,打官腔地问她:“请问你有预约吗?”

“没有。”

“那请你预约了再来。”

宗瑛拿起电话,正要拨给新希的一个熟人,这时却突然有人喊她:“小瑛?你怎么过来了?”

宗瑛收起手机看向来人,喊了一声:“陈叔叔。”

陈叔叔在新希工作多年,目前已经是人事部门的负责人之一,他招呼宗瑛:“上去坐坐?”

凡事总要有个突破口,就算暂时见不到邢学义的秘书,能从侧面打探一些消息也算没有白来。

宗瑛应了声“好”,随即跟他走向电梯。

大理石地面明亮光洁,昔日的血污痕迹早就没了。

宗瑛不由得抬头,楼上环形走廊外装妥防护栏,现在就算想要往下跳也得费好大的劲。

陈叔叔回头,正见她朝楼上看,只念她是触景生情,便说:“你妈妈离开也好多年了啊。”

宗瑛敛回视线,点点头。

到电梯口,陈叔叔又问:“听说你前阵子减持了股份?”

宗瑛应道:“拿在手里也没什么用处,想处理掉就处理了。”

她既这样答,对方也就没什么可往下问的。

电梯门打开,宗瑛请他先进,随后跟进去按下关门钮,问:“您还在原来的办公室?”

陈叔叔答:“对。”

宗瑛按到相应楼层。

她如果没记错,邢学义在新希的办公室也在同一楼层。

两人走出电梯,沿走廊去往陈叔叔的办公室,途中路过邢学义的办公室,门上牌子还没有摘。

宗瑛问:“这个办公室现在是谁在用?”

“暂时没有人用,老邢的东西刚刚清出来,昨天晚上他家人才过来搬走。”

陈叔叔说着带宗瑛进了隔壁办公室,吩咐助理去泡茶,请宗瑛坐。

宗瑛坐进皮沙发,陈叔叔又问她:“你今天来找谁的?”

宗瑛回:“我刚好路过,过来看看。”

她这个说辞显然可信度不高。

陈叔叔笑说:“你不像是有这个闲心的人啊,是想问什么才来吧?”

助理这时将茶送进来,宗瑛接过茶杯,道:“那我就如实问了,我妈妈走的那天,您见过邢叔叔吗?”

对方无意识地拿起一支笔,捏住两头缓慢搓动,“见过。”

“在哪里见过?”

“老楼。”

“什么时候?”

“傍晚。”陈叔叔说着往后靠,挨着椅背接着回忆,“那天我下班了,他匆匆忙忙回来,说是加班。因为只是在门口打了个照面,我没有细问。你问这些干什么?老邢和你妈妈的事故有关系?”

宗瑛交握双手,“最近听到了一些传闻,很好奇,所以问一问。”

陈叔叔端起茶杯抿一口茶,抬眸朝她看过去,“听到什么了?”

宗瑛敷衍道:“太多了,感觉没有头绪,不知道怎么讲。”

陈叔叔便说:“最近公司里也有不少传言,弄得人心不稳,总感觉有人在故意散播,听听就好,你也不要太当回事。”

这时他台上座机突然响起,他拎起电话听了十几秒挂掉,抬头同宗瑛说:“我还有个会,你是再坐会儿,还是?”

宗瑛起身,“不,我还有别的事情,打扰了。”

她说完便和陈叔叔一同离开办公室,路过隔壁房间时,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邢学义的个人物品已被家人取走?

据宗瑛所知,邢学义的家人仅剩宗瑜妈妈一个,是她搬走了邢学义的遗物?搬去了哪儿?她家里,还是邢学义家里?

宗瑛边想边拐进洗手间,隔着小门,外面有人小声议论:“以前的研发室,现在的药研院,两代领导,都死于非命,也太巧了吧?更巧的是,都在新药要上市之前死了,简直邪门了。”

“听说大老板昨天还为这个事情发飙的,在公司里不要乱讲。”

“可都在传啊,又不是我起的头。”水龙头的流水声歇了,那人接着道,“发飙说不定是做了什么缺德事情心虚呢,鬼晓得。”

紧接着“哗啦哗啦”几下抽纸的声音,她又讲:“无所谓,反正我也打算跳槽了。这次曝光出来的事情,刚好撞上严查期,要是处罚真的下来,新希直接就进黑名单了,很可能三年内的药品申请都不会被受理,很多项目只能耗着,基本等于掐死药研院了。”

新希的前景并不像大楼外体玻璃一样明亮,宗瑛从楼里出来时,云层刚刚掩了太阳,脚下路面覆上一层阴影。

她回了“家”。

十几岁住校后她就基本脱离这个家了,如无必要,从不回来。

在这个家工作了很多年的保姆阿姨见她突然回家,骇了一跳,却还是像小时候那样称呼她:“小瑛回来了呀!”

宗瑛走进客厅,保姆阿姨又问她:“吃饭了没有呀?想吃什么我给你去做。”

宗瑛往餐桌前一坐,说:“吃什么都好。”

保姆阿姨一边系围裙往厨房去,一边说:“今天他们都不在家,我只多烧了一口饭,给你炒个饭吧。”

偌大客厅里只剩了宗瑛一人,阳光从窗户探进来,鱼在透明水缸里摆动尾巴,厨房香气满溢,涌入客厅。

像回到很多年前,严曼忙实验,爸爸忙应酬,就剩她和保姆在家。

以前放了学回来,保姆阿姨炒一碗饭给她,拧开一瓶牛肉酱,挖起满满一勺盖在米饭上,迅速搅开,狼吞虎咽地吃完,还是觉得饿,好像胃里有个黑洞,怎么也填不饱。

熟悉的味道又端上桌,宗瑛却吃得慢吞吞的。

保姆阿姨在旁边小心翼翼地打量她,“怎么瘦了这么多?工作再忙也要吃饭的呀。”又说,“今天怎么过来了?”

宗瑛吃完了放下筷子,看着空碗说:“想去看看我妈妈的房间。”

保姆阿姨听她这样讲着,心里叹了口气,声音也放缓,“去吧。”

宗瑛起身上楼,一路走向顶层阁楼。

这个房间早年作为严曼的工作室,连宗瑛也不能随便进,后来她走了,这地方彻底沦为储藏室,只有保姆阿姨还惦记着,偶尔来打扫一下卫生。

宗瑛推开斜顶阁楼的窗户,阳光和风迫不及待地灌进来。

小时候遇上雨天,闭紧这扇窗户,仰面躺在地板上看书,听密集的雨往下落,总以为自己睡在一口井里。

宗瑛低头四处找,希望能找到邢学义的物品,但这些纸箱看起来都非常陈旧,没有一只像是昨天才搬进来的。

这时保姆阿姨端着水果上来,讲:“昨天宗瑜妈妈带回来一堆东西,本来以为她要囤在这里的,但今天又全搬走了,你脚下那块地方,昨天特意打扫好腾出来的,看来也白扫了。”

宗瑛直起身反问:“搬走了?”

保姆阿姨将果盘递过去,讲:“对,上午搬的,也不晓得是什么东西。”

昨天搬入,今早搬出,是邢学义的遗物?

宗瑛伸手接过果盘,保姆阿姨讲:“我还有点活要干,先下去了,你在上面歇一会儿。”

她离开后,宗瑛索性坐下来吃水果,还没吃几口头痛又犯,翻出随身药盒吞了几颗药,摊开一张躺椅,关上门就睡了。

一觉睡到天黑,宗瑛坐起来,胳膊上有三五个蚊子包。

她起身关了窗,低头看一眼表吓一跳,已经晚上九点多,保姆阿姨竟然也没有上来喊她。

宗瑛小心翼翼地关门下楼,却隐约听见有人在楼梯口压低声音讲话。

“我晓得,所有东西都已经搬到他公寓去了,你们自己处理掉,近期不要再打电话给我。”

语气显露出些许烦躁与焦虑,这个声音属于宗瑜妈妈。

宗瑛等她挂了电话平息下来,这才下了楼。

宗瑜妈妈一转头,看到宗瑛,登时一愣。

保姆并没有来得及同她透露宗瑛回来的消息,她也丝毫没有预料到宗瑛会突然出现在楼梯口,这是极其不合时宜的遇见,因为不确定对方是否听到,也不知道对方听到了多少,心虚得都无余力掩饰,慌张全写在了脸上。

宗瑛若无其事地同她打了声招呼,也没有说明来由,只说“我先走了”就下了楼。

她到玄关匆忙换了鞋,保姆阿姨连忙跑出来说:“小瑛要走了呀?快把这个酱带着,你拿回去放冰箱,可以放许多天的。”

“不要了。”宗瑛拒绝了她的好意,径直往外走,前脚才迈出去,迎面就撞上回家的宗庆霖。

宗庆霖显然正在气头上,劈头盖脸地问:“今天去公司了?”

宗瑛抬头应:“对。”

“持股的时候没见你对公司有兴趣,现在抛光了倒想起去公司?”

“我去确认一些事情。”

“确认谁害死了你妈妈?”

“不是这样。”宗瑛深吸一口气,口袋里的电话却振动起来,她拿起来按下接听,宗庆霖却突然抬手挥掉了她的手机。

“你是不是脑子有病?去公司确认传闻,想要告诉全公司我害死了严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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