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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浪潮

冲完澡出来,那电风扇还在响,嗡嗡声中夹杂了“咯吱咯吱”的声音。

李政走到灶台前,拎了下热水壶,已经空了。他拿搪瓷杯接了自来水,喝完后打开衣柜,翻出一件T恤套上,然后躺上床。

“咯吱咯吱”的声音渐渐缓下来,直至消失,船舱里再没有半点响动。

里屋的人跟小老鼠似的。

早前已经睡过几个小时,李政现在不困,没打算补觉。

他已经很久没有过正常作息,没想到一睡就像踩进了沼泽地,越陷越深。恶梦总是如此,自己做局困死自己,一惊一乍醒来,还要心有余悸回味半天,人是有多犯贱。

离天亮还有一阵,李政枕着头,翘腿躺了一会儿,听见里面的人翻了个身,发出“呲”的一声,像抽了口气,之后再没动静。

周焱脚底板疼。

她屈起腿,擦了擦脚底板的伤,胳膊一动,胸口的伤又辣疼起来,周焱把脸埋进枕头里,湿发把床单都弄潮了。

迷迷糊糊闭了会儿眼,再睁开,天还半黑,光线灰蒙蒙的,外间的灯已经关了,她勉强看清挂在桌沿上的衣裤。

周焱轻手轻脚下了地,扒着墙板往外面望,没有人。

门洞下躺着一双拖鞋,一只朝前,一只朝右,像是被人踢过来的。周焱见过这鞋,鞋带快掉了,之前穿在李政脚上。

她的脚35码半,钻进去,像小时候偷穿母亲的高跟鞋,提起来一晃一晃。脚趾头夹紧鞋带,周焱一晃一晃走到书桌边,摸了摸衣裤。

全都潮潮的,牛仔短裤更是湿淋淋的。

周焱没再开电扇吹,怕它坏在自己手里。她勉强穿上文胸和内裤,再套上李政给她的裤子。

一条大裤衩,怎么都驾驭不了。

地板上浮着潮潮的湿气,周焱攥着裤腰,小心地走出船舱,门一开,她却屏住了呼吸。

雾失江舟,天地连一色。

这是她在船上的第十三天,一觉醒来,无山无树,无河无舟,天地一片雾色,除了脚下的一方,她再也看不见它物。

周围静得可怕,蒙着眼的轻纱挥不走,雾中的湿气却又如此柔软。

世界空了,她也许还没醒。

“哒——哒——哒——”

脚步声不疾不徐,漫不经心,是这世界唯一的声音。

周焱转身,轻纱遮眼,她看不见。

又是“哒——哒——哒——”

高大的轮廓,宽肩,有力的臂膀,雾色一点一点被他拂开。

有这么一瞬间,李政以为有个小仙闯进了他的船。

柔软的长发,小小一张脸,丰润的嘴唇微微泛白,误穿了大人的衣服,还拎着裤腰。

可爱到让人心软。

可惜,她的眼神不够可爱,超越了她的年龄,藏着不该藏的东西,也只有安静的捧着书本,于无人处翘着小脚丫的样子,才是纯粹。

李政说:“醒了?”

“嗯。”有点沙哑,周焱清了清嗓子,“你有皮带么?”

“没。”

“绳子呢?”

李政说:“缆绳,要么?”

“……”周焱又提了提裤腰。

李政一笑,走进船舱,把挂着的腊肉拿下来,拿菜刀砍断了红色的细麻绳,走到外面,扔给还提着裤腰站那儿的小人。

“先系着。”

周焱闻到一股腊肉味,也不矫情的躲着去系,撩开T恤,直接在腰上捆了一圈,打了一个蝴蝶结。

她边打边问:“几点了知道么?”

李政说:“大概四五点。”

两人都没手机,不确定准确时间。

周焱系好了裤腰,看向李政:“你说水警和老刘叔能不能找到我们?”

“现在难,等雾散了好找。”

“除了手机,就没有其他的通讯方法了?人家出租车上不是还有那种对讲机?”

李政靠着墙板说:“你看我这船有什么?”

周焱不再抱希望。

李政说:“现在这么着急,昨晚谁让你上船的?”

“我来不及想。”

“三思而后行,学语文的连这都不懂?”

周焱忍了忍:“是汉语言文学。”

李政“哦”了声:“更高级的意思么?换汤不换药。”

周焱不跟他争辩,怕裤腰系得不牢,她又隔着衣服提了两下,问李政:“你这里附近熟不熟?你说能不能游出去找人?”

“可以。”

周焱一喜。

“一有船,我先被撞死。”

周焱垮下脸。

李政笑了声:“行了,要饿了就去做点吃的。”

周焱摇头:“不饿。”想了下,又问,“你饿了?”

心里却犯嘀咕,他今天撞邪,居然对她笑了两次。

李政说:“唔,去煮点儿。”

周焱进去煮饭,翻了翻灶台,问:“没蔬菜了?”

李政下巴点了下腊肉:“蒸盘肉,煮个挂面吧。”

切好了腊肉,周焱打火打不着,李政点着打火机,靠近燃气灶,“嚯”一下,火起来了。

“这两天坏了。”李政把打火机扔到灶台上,走进卧室,躺下休息。

十分钟后吃饭,周焱没什么胃口,时不时朝窗外望一眼,期待有船靠近。

李政敲了敲盘子:“吃饭!”

周焱扒了两下,问他:“会不会一直没人发现我们?”

李政说:“当这是幽灵船呢?”

“……也不知道老刘叔他们怎么样了,他们会不会有事?”

“不会。”

“这么肯定?”

李政瞟着她:“多大点事儿?”

这段江域行走,潮水最常见,六七八九月,或者说随时都能碰上大潮小潮,只是昨晚碰巧,难得一次毫无准备。

吃完了饭,两人无所事事。

没手机没电视,周焱也没书本,时间尚早,浓雾半点散去的迹象都没有,能见度低到她生平首见,这艘船就像进入了异空间。

周焱坐在甲板上,捧着脸发呆。

李政绕船走了一圈,查看有没有漏看的破损,回来后见周焱跟呆子似的,说:“没事就去睡一会儿。”

“睡不着。”周焱说,“要不我喊喊看,说不定有人能听见?”

李政随她:“喊吧。”

周焱站了起来,对着雾大喊:“有没有人——”

声音绵软,力气不够。

李政坐下来,看她又把手围在嘴边,喊:“有没有人——救命——”

中气倒是足了点。

周焱突然道:“你也喊。”

“不喊。”

“为什么?”

李政说:“我从来不喊救命。”

“……那你喊有没有人。”

李政懒得理:“行了,坐下省口力气,才几点?那些船现在开是嫌活太久了?等雾散了再说。”

周焱只好死心,又坐了下来。

李政摸到一小块碎陶片,是漏网之鱼,他随手一扔,说:“无聊就自己找点事做。”

“有什么事?”

“你除了看书就没别的事了?”

周焱思考了一下:“船上没有。”

那就是陆地有,李政也没多问。

“我之前觉得呆船上很好,安安静静的,每天都很简单。”

李政问:“现在呢?”

“没有一帆风顺的。”周焱问,“你为什么会开船?”

“没好好念书,就来开船了。”

“……哦。”

李政说:“你好好念书,千万别在船上呆着。”

周焱刚想说什么,李政突然站了起来,说:“找点事做。”

他去了船头,没多久就回来了,手上拿着一根杆子。

周焱定睛一看,惊讶:“钓鱼竿?”

“唔。”李政摆弄了一下钓鱼竿,往水里一抛。

周焱问:“你放鱼饵了么?”

“没。”

“……那能钓鱼么?”

李政说:“看看有没有蠢鱼。”

愿者上钩么?周焱好奇心起,期待着鱼竿晃动。

李政躺了下来,头枕在脑后。

雾还未散,天空依旧灰蒙蒙一片,可视的范围却稍大了点,他取来钓鱼竿,从船头走起,走了四步就看见了这小姑娘。

李政垂下眼,看见那小姑娘这刻正坐在船沿,脚上晃着他的拖鞋,手上握着钓鱼竿,神情专注。

胳膊上的一道划痕有点显眼,他不由想起昨晚,这姑娘推开驾驶舱的门,光着双脚,湿着腿,透明的T恤贴合着腰身曲线,鼓囊囊的胸前勾出了一道口子,乳肉渗着血点。

在她怀里的时候,瑟瑟发抖。

等了半天,鱼竿没有半点动静,周焱回头想跟李政说话。

那人闭着眼,已经熟睡,周焱静了下,继续默默等着鱼儿。

泱泱江上,唯有一方船舶,静待云开。

云雾散去大半,李政醒来,问:“钓到了么?”

周焱说:“没有。”

她把鱼竿放到甲板上,站了起来,说:“看着会儿。”

李政轻哼了声,似乎应下了,等周焱从厕所出来,却见李政开着衣柜,拿出一个袋子。

李政把袋子递给她:“擦伤。”

周焱接住,说:“这不是你朋友让你带给别人的么?”

“先用着。”

李政又走了出去,似乎是去前面。

周焱把门关紧,走到卧室里面,把袋子里的药拿出来,看了看说明书。她躲着窗户把衣服脱了,挤出点药膏,先擦了擦胸口。

辣辣的,凉凉的。接着又擦了胳膊和脚底板,她还有伤,伤在后腰靠近臀部的地方。

也不知道昨晚怎么刮到的,周焱看不到,只能摸出一道划痕,她反过手,摸瞎擦了擦,也不知道位置准不准确。

终于擦完了,她舒了口气。

外面云雾又散了,能看见远处的江水,江上空荡荡。四周无岸,不知道是什么地方,江底淤泥松,锚抓不住,船也跟着飘。

周焱顺着船沿往前走,走到了机房的门口,看见大门敞开,底下开着灯,下面的人打着赤膊,正低头摆弄机器。

那人头也不抬的说了声:“去书桌抽屉里找找,有没有十字起子。”

“哦。”

周焱回到卧室找了找,在抽屉最底下找到一个十字起子,给李政送过去。

李政低头忙碌,周焱顺着梯子往下爬,拖鞋太大,她爬了几步,停顿一下。

李政抬头看了她一眼,等她继续往下,他才收回视线。

舱底又闷又热,地上躺着件T恤,这人前胸后背都出了汗,汗水顺着耳侧往下滑,橘色的灯光,将他深色的肌肉照出了另一层颜色。

周焱问:“之前怎么不修?”

“不会。”

“……现在怎么又修了?”

李政看了她一眼:“雾散了,看见船了?”

“没。”

李政不再废话,继续低头尝试。

周焱没话找话:“你为什么一个人开船?老刘叔说这种船不允许一个人。”

李政答案简单:“没钱。”

过了会儿,他又看向周焱,在她腰上盯了一下,说:“裤腰松了。”

周焱一蒙,低下头,抓裤腰,往上提,动作连贯,熟能生巧。

裤腰真的松了。大裤衩腰上没有皮带洞,细麻绳只是在上面绕了一圈,此刻麻绳还缠在腰上,裤子却已经半挂下来。

这人却还看着她。

周焱忍不住说:“你……”

“还不系上?”

周焱踩着大号拖鞋,躲到一边,赶紧系裤腰,这次把绳子勒得更加紧。

她无比庆幸身上这件T恤又宽又大,遮到了她半截大腿,否则真要丢脸了。

李政擦了擦手里的起子,轻哼了声,嘴角微扬,等周焱从角落里走出来,他才再次低头看向机器,说:“给我打下手。”

周焱刚向梯子走了一步,一转方向,又走回李政边上,问:“怎么弄?”

“扳手。”

周焱扫向地上的一堆工具,弯腰捡起扳手。

过了会儿,扳手递回来。

“老虎钳。”

周焱又递过去一把,问:“你这样修有用吗?”

“只能试试看。”

李政低着头,全神贯注地弄着机器,汗水又从他脖颈滑下来,胳膊伸得长,勒高了腰身,裤子反而向下滑。

周焱转开眼。

“手。”

周焱把手掌打开,李政往上面放了四颗螺丝,指尖和掌心轻轻一触,很快又分开。

过了会儿,又放下两颗。

舱底空间封闭,机器又不停运作,温度比外面高很多,刚下来的时候还好,呆了一会儿,就感觉到了闷热。

周焱扇了扇脸。

李政问:“热了?”

“还好。”

“快了。”李政说着,从她手里拿走一颗螺丝,指尖一碰,那小手几不可见的颤了下。

周焱问:“这样就修好了?”

“不知道,待会儿试试。”

李政又拿了一颗,粗粝的指尖在柔软的掌心搭了一下,很快离开。

李政攥了攥前两颗螺丝,拿第三颗。

他手上沾到了机油,搭过周焱手心,留在她那儿小小一点黑。

第四颗,他的指甲刮到了她。指甲钳不知扔哪儿了,他一个多礼拜没剪。

第五颗,那掌心收了一下,擦过他的指腹。

李政说:“都是机油。”

“唔。”

周焱想刮一下手心上黑色的油斑,指头一滑,最后一颗螺丝飞了出去,“呀!”

螺丝在地上弹了两下,一下子滚得没了影,周焱趴下来找,“滚到哪里了?”

李政说:“左边?”

周焱往左,突然一道影子压下来,眼前一具淌着汗的赤裸胸膛。

李政蹲着,指指自己左边:“这儿。”

周焱换个方向,人都快趴地上了,还是没看见螺丝,她又往前爬了两步,睁大了眼,这次终于在一道夹缝里看见了那颗东西,忙捡起来,回头说:“找到了!”

“唔。”

李政摊开手,软肉一搭,圆润的指甲盖在他眼前一闪,那枚小小的螺丝钉被放到了他的手心。

他手上肌肉跳动了一下,反手把周焱一握,用力一拉,周焱毫无防备地跌进了他怀里。

一瞬间,头顶上方的起子掉了下来,砸在周焱刚刚蹲着的位置。

周焱抬头,撞进男人的眼里,距离近得什么都看不清。

李政一手握着她,一手圈着她,呼出的气重了一秒,听见外面有人喊了声:“李政!李政!”

周焱仰头望向梯子顶,欣喜道:“老刘叔!”

李政把她拉了起来,走向梯子,直接爬到了顶上:“这儿!”

远处开来了一艘救施艇,老刘叔坐在上面,使劲冲他们挥着胳膊,救施艇刚靠过来,他就往甲板上一跳。

“总算找到你们了,快急死我了!”

救施艇上又下来一名水警,问:“你就是船主?”

“对。”李政说着,回过头,把底下的人拉了上来。

老刘叔喊道:“小白!昨天晚上你可没把我吓死,你没事儿吧,有没有伤着?”

周焱笑道:“没事,就擦伤了一点。”

水警询问李政船上情况,李政说:“发动机坏了,船体没事。”

“货物多少吨?”

“三百来吨,近四百。”

“货运单和证件都拿出来。”

李政看了眼几步开外说话的那两人,转身走向屋子,水警跟在他后面:“船上就你们两个人是吧?”

“是。”

看过证件和货运单,水警又问:“船龄多大?”

“九年,快十年。”

“这船是老了。”水警打量着窗户,“窗户都破成这样了,怎么也不换换?”

李政递给对方一根烟,说:“夏天凉快。”

水警咬上烟,笑道:“你船上还有个小姑娘呢,再贪凉快也不能让人家小姑娘吹风啊。”

李政笑了笑,往烟盒上跺了跺烟嘴,也不说话。

周焱穿得不伦不类,老刘叔打量她半天,看到她胳膊上一道划痕,难免问了问。

周焱说:“不小心砸到了一个花盆,擦伤了一点。”

那两个人从屋子里出来了,李政和水警去拿缆绳绑船,老刘叔也跟着去帮忙,没有周焱的事,周焱进屋锁上门,换上半干的牛仔短裤。

衣服没法换,她的T恤都破了。

救施艇拖着船前行,周焱搓着洗洁精洗手,黑黑的水从手心流向池子,周焱神游了一会儿,才关上水龙头,甩了甩手。

机油洗干净了,味道却还留在手心。

周焱走到船头,看见老刘叔在指挥,她问:“待会儿到哪呀?”

“衡通啊。”

“这样就到衡通了?”

“本来就近了,不到那里也不行,船还要修,我的船也坏了,等下还要去接受调查,太麻烦了,耽误船期!”

周焱回头望了下,高高的驾驶舱立在那儿,透过挡风玻璃,能看见里面站着一个人,高个子快要碰上舱顶了,他昨晚就是那样站着,掌着舵,从容不迫,气定神闲,仿佛天生就是在江上走的男人。

许久,船终于停了,几个人都上了岸,这里地方熟,李政和老刘叔很快就找来了船运公司的人来修船。

周焱拿到了她的手机和包,还有凉鞋,终于不用再穿那双拖鞋了。欣欣抱着她的腰蹦蹦跳跳:“白姐姐,我昨天晚上起来都没看到你,你跑到李叔叔船上也不叫我!”

周焱说:“你当是去玩呢?”

欣欣嘻嘻一笑:“噢对了,李叔叔的手机也落在我们船上了。”

“你去还给他。”

“噢。”

船舶修理要好几天,老刘叔打了一个电话,要下三间房,周焱牵着欣欣的手,跟着他来到附近的一个小旅馆,旅馆老板跟他是旧相识,房费打八折。

周焱迟疑了一下:“我就不住了吧。”

老刘叔说:“欣欣是大姑娘了,肯定要给她一个单独的房间,你为什么不住?”

周焱这才跟进去。

李政一整天没出现,到了晚上也不见人。周焱打听了一下附近的环境,一个人出来,走到了一所夜校门口。

晚七点多,夜校门口摆着各种地摊,手机贴膜生意最火爆。周焱扫了圈,走到一个卖衣服的摊位前,看了会儿,拣起一件T恤问:“这件多少?”

摊主说:“30块。”

周焱把衣服放下。

“我今天还没开张,要么收你28,不能再低了,只赚你三块钱!”

周焱看见两条同款T恤,一黑一白,看着廉价一点,她手刚摸上白的,就顿了下,打了个转,拿起了黑的。

黑色就算泡在水里,也不会透明吧。

周焱问:“这件呢?”

“这件只要25。”

“15块吧。”

“美女,没有你这么还价的。”

“帮你开个张,就15吧。”

摊主碎碎念了几声,收下了周焱的15块钱。

买到衣服,周焱回去后立刻换下了身上这件。破掉的T恤当睡衣穿上,她把新买的和李政的都一起洗了,拧干后对着空调吹,一晚上就能干。

刚把衣服晾好,她就听见了隔壁的开门声。老刘叔给李政留了单间,就在她隔壁。周焱站着想了会儿,还是关灯睡下了。

第二天她把衣服还给了李政,李政看了两眼她身上这件,也不多问,刚要走,周焱又喊住他,递给他一个袋子。

李政看了眼。

周焱说:“我好了,伤都愈合了。”

李政瞥向她的胳膊,周焱把胳膊一翻:“你看,擦了两回就好了七七八八了。”

李政说:“这药还挺管用。”

“我查过,这药可贵了。”

李政“嗯”了声,把药接了,“没事了?”

周焱顿了下,摇摇头:“没了。”

李政转身走了。

屋里的欣欣刚好醒来,打着哈欠钻出来,问:“刚刚是李叔叔嘛?”

“是啊。”

“噢。”欣欣说,“对了,白姐姐,快点跟我去一个地方。”

“嗯?”

欣欣故作神秘,拉着周焱往外跑,要去的地方离旅馆并不远,走路半个小时就到。

一个湖泊,应该算是一个景点,附近很多来来往往的人,还有摄影师架着单反拍照。

七月高温天,湖泊里成群的人在游泳。

欣欣指着湖,兴奋道:“白姐姐,我们快点过去吧!”

周焱拉住她:“我不会游泳,而且这种地方不能随便下水,有危险。”

“才不会,我连河里都游,这里算什么。而且——”

“李叔叔说了,让我教会你游泳!”

周焱一愣:“他让你教我游泳?”

“是呀!”

“……他什么时候跟你说的?”

“我还李叔叔手机的时候呀!”

“……”周焱问,“他干嘛让你教我?”

欣欣自豪道:“因为我会游泳,你不会游泳!”

周焱一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为什么要学游泳?”

“你为什么不想学?”

“我教你拼音啊?”

“啊?我不要!”

“你为什么不要?”

“我……”

周焱最后说了一句:“那我为什么要学游泳?”

六岁的欣欣,第一次觉得有点头晕。

衡通码头周围有公园和水上巴士,暑期旅游旺季,游客如织。

老刘叔问了问运输船的维修情况,走到一群船工中间,分了一圈香烟。

“大概几天修得好?”老刘叔问。

船工说:“两三天?不一定。”

“另外一艘呢?”

“哟,那船毛病多了点,看看是要大修呢,还是将就一下。”

老刘叔问:“大修多少钱?”

“那得一两万吧。”

“那简单的修修呢?能用就好,但是不能半道上再抛锚了!”

船工算了算:“那怎么也要七八千。”

坡上绿草如茵,头顶的参天大树挂着一块牌子,阳光太刺,牌子上的字看不清。

李政枕头躺着,透过树叶间的缝隙,眯眼看向太阳,耳边“嗡嗡嗡”人声不断。

老刘叔下到半坡,跟他说:“你的船修好至少要七八千,钱带够了吗?”

“没带。”

“没带?那……我先借你吧。”

李政坐了起来,摸出烟盒,抽了根香烟递过去。

两人点上烟,李政说:“那行,你先借我,过几天我收到款就还你。对了,这一修要几天?”

“最多四五天。”

“还行,不耽误船期。”

老刘叔笑道:“你还会怕耽误船期呢?”

李政笑着:“我也得挣钱吃饭啊。”

坡下走来几个年轻人,似乎在争执着什么,李政随意望了眼。

两男两女,看起来二十岁左右,男的都俊朗帅气,女的都青春靓丽,很养颜的四人。

穿蓝裙子的小姑娘微笑着冲李政问:“大哥,打扰一下,这附近有没有什么价廉物美的旅馆?”

李政还没回答,老刘叔抢着说:“有啊,附近有家旅馆又便宜又好,一晚上才130,刚装修了才一年不到,东西都是新的!”

另一个背着旅行包的男孩跟伙伴说:“贵了点,两间房要260呢。”

蓝裙子姑娘说:“我倒是还有一百,没跟钱包放一起。”

老刘叔打断道:“我们也住在那家旅馆,真的挺不错的,你们要两间房,可以算你们便宜点……估计两百就能拿下。”

老刘叔捅捅李政的胳膊。

“……你们几个来旅游的?”李政开腔。

蓝裙子姑娘说:“是啊,今天刚到这里,刚刚从水上巴士下来。”

“嗯,旅游旺季,100一间不贵,这人跟旅馆老板认识,替人拉生意,不过也说的实话。”李政拿烟指了指老刘叔。

这男人的话比较实在,四个人打算过去看一看,正好同行。

几人走上坡,另一个白T恤姑娘正好看见大树上挂着的牌子,念出来:“冀柏树……这是什么品种?柏树的一种?”

“谁知道啊,快走快走!”

四个人跟在后面。

白T恤姑娘说:“也不知道包包能不能找回来。高珺,你包里有多少钱?”

蓝裙子姑娘,高珺说:“钱不多,主要是卡,你呢徐洋?”

“跟你一样,钱就一千多。”徐洋一脸烦躁。

“都怪你,包让你看着,你眼睛看那儿呢,我们就走开一下居然全丢了!”

徐洋昂着脖子:“我自己的也丢了,东西被偷我乐意啊,你有完没完!”

“行了,王洁你少说两句,徐洋你也是。”高珺说完,扯了扯前面那人的背包带子,说,“博文,我要喝水。”

蒋博文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自己的矿泉水给她了。

徐洋说:“也就你没被偷,可是你说你怎么就不知道带银行卡呢!”

蒋博文说:“出来的时候我算过,钱刚好。”

谁知道这么倒霉,坐了一回水上巴士,包被顺走了三个,刚才又是报案又是跟管理处理论,几个人已经筋疲力尽。

走在前面的老刘叔小声说:“遇到小偷了。”

李政哼了声:“你还兼职推销客房了,有提成?”

“嘿嘿,也算帮帮朋友嘛。”

等到了地方,四个人脚步一停,望向寒酸的旅馆大门。

高珺低声说:“我们要是不住,会被他们强拉进去吗?”

“你们女人就是麻烦,大白天的警匪片看多了吧!”徐洋率先走了进去。

这间小旅馆,外观寒酸,内里装修倒是干净。老刘叔说:“我没骗你们吧,这里房间更好,你们先上去看看也可以,楼下还可以吃饭,价钱更实惠!”

四个人跟着旅馆小妹上楼,进房里一看,装修风格小清新,卫生间干干净净,wifi也快,当下定下两间,两个男孩进隔壁,女孩瘫到了床上。

王洁休息了一会儿,就去冲了个澡,换了一身衣服,对着镜子化起妆。

高珺说:“你不累啊,快晚上了还化妆。”

“化妆怎么会累。”

“你化给谁看啊,徐洋?”

“屁,就他那种小肚鸡肠……哎,你不觉得刚才那个男人挺帅的?”

高珺不解:“男人?”

王洁旋紧睫毛膏,说:“就是刚刚领我们过来的男人啊。”

“哦,你是说那个老大爷?”

“喂!”

“好好好,别打人啊!”高珺笑道,“长的还行,年纪太大了吧?”

“能多大?”

“一看就三十了。”

王洁往她边上一躺:“成熟男人才够味嘛,而且看起来蛮有安全感的。”

高珺撇嘴:“看起来像民工,没看穿的那衣服?”

“要的就是艳遇,长得有味就行!要不然我来旅游干嘛!”

外面的人敲门:“你们好了没,还吃不吃饭了?”

“来了来了!”王洁爬起来,理了理衣服。

四个人下楼,看见领路的两人已经坐在了餐桌上,打了个招呼,坐到了另一边,点菜的点菜,玩手机的玩手机,蒋博文点开了微信。

楼上“噔噔噔”跑来一个小孩,喊:“爸爸,李叔叔!”

老刘叔接住她:“跑那么快干什么,你白姐姐呢?”

“白姐姐待会儿过来!”

“头发怎么这么湿,洗澡去了?”

“我游泳回来的!”

边上李政等着饭菜上桌,喝了口茶问:“去水库了?”

欣欣说:“没去水库,去了那边的湖。”

“游得怎么样?”

“好玩啊,就是白姐姐一直在边上喊我,不让我游得太远。”

李政“唔”声,“她没游?”

“没游。”

“你不是说要教她游么,怎么没游?”

欣欣想了想:“我都头晕了!”

“嗯?”

“白姐姐说的我都晕了。”

李政扬眉:“她怎么说的?”

“呃……白姐姐说,他让你教我游泳?”欣欣声音压下去,模仿大人说话。

“我说,是呀!”

李政说:“我让你教她的?”

欣欣讪笑:“我记错啦……”

李政拍了她一下:“然后呢?”

欣欣声音又压下去,“他干嘛让你教我?我为什么要学游泳?”

“我说,你为什么不想学?”

“她说,我教你拼音啊?”

“我说不要!”

“她说,为什么不要?”

小孩记性好得惊人,语气也模仿的惟妙惟肖。老刘叔听得直乐,另一桌的四个年轻人也被吸引了注意力。

李政说:“后来呢?”

“后来……”欣欣想了想,“白姐姐说,那我为什么要学游泳?”

老刘叔哈哈大笑:“小白口才不错!”

李政说:“学语文的,口才也就跟小孩儿比。”顿了下,他问,“她人呢?”

欣欣说:“去厨房啦!”

“……去厨房干什么?”

“不知道呀!”

点了五道菜,老刘叔船上的小李也到了,周焱还没来。

老刘叔给欣欣拿好筷子,说:“我去找她。”

李政已经站了起来:“我去吧。”

厨房在最后面,李政推门进去,里面都是油烟,爆炒声激烈,两个厨子忙得头也不抬,说:“那个小姑娘?哦,在后面呢!”

指的是另一扇门,门后就是一个小巷子。

“吱呀”一声,李政打开了陈旧的铁门。

巷子里的小姑娘回过头。

坐着板凳,扎着马尾,碎发拂着脸,系着条围裙,跟前是一个大红塑料盆,成堆的碗筷垒成了山。

白天即将落幕,橘色的余晖渡下一层金色,那姑娘满手泡沫,胳膊上也沾到了,黑色的T恤裹紧在身上,露出一小节白皙的腰肚。

眼睛直直望来的瞬间,带了一小丝惊喜,从小仙堕落成了凡人。

李政有那么点烦躁。

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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