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响起徐琰的声音,“你分明是在怪我,怪我没看好郑训,怪我的人没在他困于火海时救出他。”他的声音陡然添了涩意,“你觉得我凶名在外,冷厉嗜杀,所以有铁石心肠,故意见死不救是不是?”
“不是。”沈妱下意识的回答。
“那是为了什么?”徐琰手臂的力道丝毫不松。
沈妱没有回答,紧贴在他的胸膛,有一种小心翼翼的、奇怪的信赖依偎在萌芽滋长。
半晌,她才低声道:“殿下真的不认识我兄长吗?”
徐琰没有做声,却伸手抚着她的肩膀,仿佛安慰,温厚有力。
沈妱积压许久的情绪渐渐裂开了一道口子,她小声的啜泣,慢慢的声音变大,哽咽道:“他失踪了八年,我们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父亲为他添了白发,母亲为他憔悴伤心,到现在他都是家里的禁忌,每个人都悄悄的怀念着,却根本不敢提起……”
“他曾经是父亲的骄傲啊。”沈妱泪水肆意,打湿徐琰胸前的暗纹织锦,“如果他没有失踪,这时候必是金榜题名,我会有嫂子,会有小侄儿,爹爹不必辛苦的支撑家业,娘亲不必为我的婚事日夜操心……”
徐琰一时默然无语,只能轻轻拍着她的肩膀。
“可是现在呢……”沈妱压抑着哭声,“他生死不明,他……”残留的清醒意识叫她咽下了后面的话语——
他藏身暗处,遮掩面目不愿见人,那一双明亮的眼睛变得锋锐,曾经的文雅洒脱尽皆化作冷淡紧绷。
沈妱心中像是有钝重的刀子在狠狠割着,不见伤口,却尽留瘀痕。
“会好起来的。”徐琰双手扶着她的肩膀,微微躬着身子,终究不再用力掩饰,松了口风,“既然你看见了,兴许他还没死。”
“可他不愿相认,他……”
“那他一定是有难言之隐,有未竟之志。”徐琰伸手将她腮边泪痕拭尽,“等他心愿达成之时,必定会荣归故里。”他的唇角扯出一丝弧度,“那个时候,你会为他感到骄傲!”
坚定的声音直触沈妱心底,她忐忑而探究的看着徐琰,想要深入他的眼底。
他没有明说,但是意思已很明白,兄长有难言之隐、未竟之志,那么他不是被迫留在徐琰身边的?
所以她心绪纷乱时的那些揣测,是错怪他了?
徐琰此时已能猜到沈妱情绪如此激动的原因,她必定是见到了沈明,十四岁的姑娘见到阔别多年、音信全无的兄长,又哪里会有不激动的?又有几个人能保持镇定清醒,冷静分析?她会胡思乱想、猜度揣测,再正常不过。
而沈明……那个冷峭的青年早已不是当年庐陵城里文采俊秀的少年郎君,不是她印象里明朗的兄长,她能按捺到这个地步,已是难得。
“如果你还愿意相信我,就安心等着吧。”徐琰恋恋不舍的松了她的肩膀,离开她的脸蛋,站直了身子,语气有些无奈,“现在先去洗把脸,免得让别人以为是我欺负了你。”
沈妱还是有些忐忑,“他……当真如此?”
“我又不是沈明,哪里知道他的心思。”徐琰又恢复了刚才那副模样,只是语气却不像先前那般置身事外,见沈妱不动弹,又道:“要不我把他捉来,你当面问问?”
“那倒不用。”沈妱破涕为笑,纵然心疼兄长,可若那是他自己选择的路,就没有她多嘴评判的份儿。
她看着徐琰那双盛着笑意的眼睛,脸上渐渐有些发烧,环视四周时,书房里倒是有盛着清水的铜盆,可谁知道那是不是残水?
“我去盛水。”她并不骄矜,挽袖就想端水盆。徐琰却朗声叫人进来,准备热水。
沈妱不敢叫人看见她哭过的脸,转身面朝书架,装作看书的样子。
洗完了脸,情绪平复,沈妱多少有些尴尬,连忙告辞开溜。
这里徐琰目送她离开,伸手将那遮着地形图的竹帘卷起,心思却半点都没法集中过去。
他又踱步到书案跟前,随手抽了一本压在最下面的书,那是经由秦愈的手举荐到他跟前的一本套印书,朱栏勾丝,墨绘图画,随手翻了几页,朱红色的批注整齐醒目。
倒是个心思精巧的姑娘,徐琰心想,听说她还要彩印图谱,不知道有没有那个能耐?
沈妱……他摩挲着指尖,有点怀念她脸颊的温度。
皇兄说喜欢一个人,就很容易为她破例,哪怕再冷硬的心肠,再缜密的思维,再坚定的原则,到了她的跟前都能打上很大的折扣。他以前听了时虽然明面不说,心里却总要嗤之以鼻,觉得那是皇兄优柔寡断,才会有那等儿女心肠,为一个女子而神魂颠倒,痴迷入道。
而他自己么,久经沙场后博得战神之名,能谈笑之间下杀伐之令,面对敌军数万的人头都能面不改色,坚定的行军向前,又岂会为了一介小小女子而改变心意?
如今他才隐约明白,当有些东西一旦窜进了心里,就由不得他做主了。
而现在,那个灵秀俏丽的小姑娘,似乎已经钻进去了。
虽然有些危险,却是从未体尝过的甜蜜温软。
他恍然失笑,低头看时,宣纸上已经写下了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他搁下毛笔,将那两字看了片刻,想要揉成纸团扔了,终究是心念一转,折了几折,夹进书页里。
是夜人语初歇的时候,一个黑色的影子迅速进了留园。
徐琰站在水边凉亭里看着月色,那黑影疾掠到他的身边,躬身抱拳道:“见过端王殿下。”
“来了。”徐琰转过身去,目光落在那张薄金面具上,开门见山道:“今天沈妱来找过我。”对面的面具虽然盖住了背后的表情,沈明的脊背却微微一僵。
“她跟我探听你的消息。”徐琰的语气中有些许自嘲,“以为是我逼迫你在此。”
“是我轻举妄动了。”沈明歉然躬身,“叫舍妹这样误解殿下,是我的过失,请殿下治罪。”
“她身处火海,当然应该救她。”徐琰摇了摇头,“我只是想,你这一去八年,沈家确实难熬。五麟教的事情已经不能再拖了,这些时日必须加倍小心,尽早解决。我看近来情况,秦雄那里举动奇怪,他会不会跟五麟教也有关联?”
“这事属下正在查证。目下就只有临江王暴露了出来,秦雄这里暂时还没有线索,不过静缘那里发觉鹤长老不止是在跟临江王打交道,正在深挖。”
“静缘身份敏感,务必叫他谨慎。”
“遵命。”沈明单膝跪地,“教中的线正在慢慢收,咱们所做的事情终究会被人发觉,若是秦雄真的有此狼子野心,恐怕这庐陵也不宜久留,还请殿下早日回京,以保安全。”
徐琰断然摇头道:“若秦雄真有此心,我更不该走。他手中握有军政大权,稍有不防,或许便是一场兵患。这两年五麟教闹得凶,难保没有夜秦国在暗中推波助澜,若纵容秦雄放肆,恐怕西境难安。”他忽然撮唇发出一声低呼,黑暗中有个影子翩然落到他的跟前,跪地待命,正是影子般守卫在他左右的顾安。
“立马从薛万荣那里调人出来,拨给黑鹰调派。”徐琰吩咐,“秦雄那里要格外留意,不得疏忽。”
“遵命。”顾安得令,又起身道:“殿下,最新探得的消息,秦雄去年曾暗中去过两趟泰宁,只是行踪隐蔽无人知晓。”
“有更确切的消息吗?”
“目前还没有。”顾安双手奉上一个极小的信筒,道:“这是泰宁那边刚递回来的。”
徐琰就地拆开,借着月光看过了,忽然嗤笑一声道:“这魏猛倒成了香饽饽。临江王和秦雄都有意招揽他入伙,谁知他却是两边不靠,却往我这报信来了。”
“魏猛?”沈明抬头,道:“据属下所知,他以前有和临江王勾结之意,只是一直摇摆不定,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秦雄也算是他的上司,他以前也不曾违背,如今突然如此,不知是何居心。”
徐琰道:“他不敢和临江王决裂是为自保,当时未必没有勾结的意思。不过惠嫔五月里传出有孕的消息,他会由此生出替代秦雄的野心,想要抱紧皇兄这棵大树,也未可知。只是人心难测,不得不防,派人过去细探。”说着,便挥手叫他们退下。
顾安依命而退,沈明却站着未动,凉亭里又只剩下徐琰、沈明二人,徐琰有些诧异的挑眉看他。
沈明的身姿依旧冷峭,被月光一照,反倒添了些许柔和。他拱手跪地行礼,破天荒的头一次主动提起家里的事情,“舍妹向来娇生惯养,不晓得世间疾苦,不知道庐陵城平静之下的暗涌,她也是关心情切,才会来搅扰殿下,并没什么恶意,还望殿下不要见怪。”
徐琰虚扶一把,“无需多礼,沈姑娘性子直爽,人之常情,岂能怪罪。”
沈明这才放心,退后两步,返身没入无边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