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妱这些天对何文渊和书院的那位楼珍满腹怨恨，见沈平急着要去书院，不由嘟嘴，上前道：“爹爹，你都不想歇两天吗！”
“还休息什么，征书的事情耽误不得。”沈平虽然脸色憔悴，那笑容却依旧是温和的，低头朝她道：“这些天你也没去书院，没去静照阁是不是？”
“我才不想去！”沈妱负气。想起何文渊那嘴脸来，沈妱就觉得讨厌，还有那个吴函，平时还当他是同窗，不时的借书给他呢，谁知道他却跟何文渊联起手来诬陷沈平，根本就是恩将仇报！
沈平手下动作一顿，道：“怎么，不高兴了？”
“何文渊那样诬陷爹爹，我才不想看见他那张脸，不想帮他整理书！”沈妱赌气的坐在桌边，拿了沈夫人刚做好的糕点往嘴里塞，“何况爹爹这些天憔悴了这么多，该休养几天才是。”
“帮他整理书？”沈平忽然一笑，被沈妱引诱着拿起糕点，口中却道：“他何文渊算什么，怎么能算是帮他整理呢？”
沈妱闻言一怔，看向沈平的眼睛。
还是那样温润的眼神，只是藏了些许锋锐。
她大约有些明白他的意思，却还是理不清，眨着眼睛，满含疑惑。
沈夫人这会儿已经帮沈平打点好了东西，走过来笑着在沈妱旁边坐下，“几天没听你爹教导，这么快就变傻了？那静照阁里的书是他何文渊的吗？薛万荣走了有何文渊，何文渊走了还会有新的人来管征书的事情，你爹只管整理图籍，关他何事？”
“何文渊要走了？”沈妱的关注点吐露了她的心思。
沈夫人敛了笑容，“他这般行径，如何能容忍？不出一月，他的调令就该下来了。”
那调令自然是贬谪之令了，沈妱有些欢欣，“是姨父做的吗？”
“你姨父比他官位高不了太多，做不到这么快。”沈平道，“是端王殿下查出了他以前的作为，科场舞弊、贪污书院的银钱，反正他不是清白干净的人，要找理由也不是太难。”
“那就太好了！最好给他贬到烟瘴之地！”沈妱开心。
沈平便道：“别傻笑了，朱筠就快来了。”
好吧……沈妱眷恋的叫人包了几块糕点当零嘴，跑回玲珑山馆换了书院的冠服，便跟着沈平出门。
书院里自是一切如旧，不过静照阁中气氛终究不同。沈平突然病倒，连续多日不曾来书院，加上他病倒的时间又是那日何文渊带众人去沈家书楼搬书的时候，未免叫人猜测纷纷。
父女俩进入静照阁的时候，不少人都过来问候沈平的身体，多少也有试探的意思。
沈平自是一口咬定是受了风寒，又说耽误了征书进程云云，过不多时，何文渊衣冠齐整的走了进来，那脸上装得若无其事，还笑问沈平身体是否痊愈。
沈妱瞧着那副嘴脸，暗里将他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一遍。
不过怨怒归怨怒，想着何文渊如今人模狗样，过一个月就要被贬到烟瘴之地，沈妱还是稍稍心里平衡些，等他遭贬谪的。何况，他瞧着何文渊那样子，虽然一副笑脸，那偶尔避过人目光时乍露的忧色却不是装的。
不会是徐琰暗里给他钉子碰了吧？
以徐琰的脾气，他还真有可能这样欺负下何文渊。
何文渊这里轮不着沈妱动手，但那个诬陷的帮凶吴函却是能碰的。他也是官家出身，父亲是庐陵治下的一位八品官，沈妱背靠大树好行凶，当天就跟董叔谨商议安排人手，而后把吴函约到城外的一处酒肆里，狠狠揍了一顿。
这一顿胖揍可是非同小可，沈妱对他怀恨，董叔谨自是不遗余力的帮忙，一顿拳打脚踢下去，直打得吴涵缩作一团，出的气儿多，进的气儿少。
沈妱瞧着他那鼻青脸肿、惨痛哀嚎的模样，心里那口恶气总算是顺畅了。
这回端王殿下帮了大忙，沈妱也寻思着怎么寻个别致的礼物，好好谢谢他才是。沈平当然也深感大恩，忙着准备了一份厚礼，挑着十月初一的时候，一家三口往留园道谢去了。
徐琰这回出手相助沈家，那可是救命之恩，一家三口齐齐出动，也是为表感谢之心。
从沈家到留园并不远，出了巷子拐个弯儿便能瞧见留园门口的百年老榆树。
三个人并后面带着谢礼的小厮刚到门口，就见里面风风火火的走出来个人，后面还跟着三四个小厮。那人也不看路，大踏步的下了三层石阶，因为走得太快，险些撞进沈平的怀里。
沈妱瞧着那身影眼熟，待辨情那人面容时，不由一惊——竟是霍宗渊！
秦家不是派人护送霍宗清回京了吗，霍宗渊怎么还没回京？
沈妱对于这位蛮横无理的纨绔多少有些避让之心，下意识的往沈夫人身后一躲，那头霍宗渊正憋着一肚子怒气呢，正想着要一脚踹过去，抬头见了是沈家人，倒是一愣。
他全然忽视了就在眼前的沈平，目光直直落在沈妱身上。那一瞬间怒气敛尽，他仿佛瞧见了觊觎已久的猎物，眼中放出异样的光芒。
沈妱明明就躲在沈夫人背后，却还是被那目光瞧得后背发寒，顿生警惕之心。
好在这里是留园门口，端王殿下的地盘上，霍宗渊再怎么蛮横，也不敢在这里对沈家人撒野，反倒是露出点笑容来，笑眯眯的朝沈妱道：“原来是阿妱姑娘啊。”
这“阿妱姑娘”四个字每回都听得沈妱浑身起鸡皮疙瘩，于是撇了撇嘴没理他。
霍宗渊也不恼，只嘿嘿笑了两声，目光一错不错的落在沈妱身上。
沈平见状哪能不怒，侧身向前挡住了他的视线，冷声道：“请。”
霍宗渊依旧嘿嘿笑着，带着人走远了。
这一段小插曲到底也不会太搅扰沈家人的心情，沈平递上拜帖，门房通禀了一声，没一会儿便有人带着他们三人入内，直往客厅去了。
徐琰今日气色不错，穿着身家常的天青色暗纹长衫，头发也不像平时那样严整的梳着，只拿金冠粗粗束起，披散在肩头。他本就容貌出众，平时沉着张脸，衣服又多以檀色、玄色乃至纯黑色为主，是以气势迫人，如天神降临，叫人敬畏。
如今难得的换一件闲散衣裳，姿态又随意，加上他对沈家人本就多几分亲近，相见时倒多了些家常的味道。
当然礼不可废，沈平夫妇上前拜见，沈妱便也深深行礼。
徐琰亲自将沈平扶起，引入厅中奉茶。
这厅里还保留了留园最初的布置，当中的方桌上供一盆葱绿的水仙，两旁的檀木方椅上雕饰精致，皆嵌了描绘山水风景的各式瓷件，匾额上书“留云”二字，是名家之迹，底下一排六扇的紫檀纱屏，上面修出六种姿态迥异的山松青石。
整个屋子悬灯漏窗，宽敞明亮。
沈平道明来意，先将徐琰狠狠谢了一番。他们夫妻二人对徐琰的了解有限，备的礼物虽然都名贵，却都中规中矩，徐琰只客气几句便罢。
倒是沈妱心细，精挑细选之下，以一个瓷雕象牙色人物笔筒作为谢礼，那象牙的成色、笔筒的雕工自不必说，上头的人物景致却是极少能在庐陵见着的漠北风情，古拙而不失意趣，倒叫徐琰欣喜，当即叫人拿到书房去了。
几个人分宾主坐着叙话，渐渐的话题转移到了征书的事情上，徐琰想起什么，就势问道：“上回阿妱说，想要建个书馆是么？”
——他陡然转了称呼，沈妱父女尚且没有察觉，沈夫人却是忍不住抬头看了过去。
徐琰何等敏锐之人，哪里不会察觉，却还是仿若未觉，只是唇边噙了丝笑意。
沈妱见他主动提起，登时喜道：“是啊，不知殿下之意如何？”
徐琰含笑瞧了她一眼，没有回答，转而向沈平道：“沈先生知道这事么？”
沈平自然是知道爱女心思的，也知道沈妱打着薛万荣那上万册藏书的主意。不过他毕竟经历得多，不似沈妱那样异想天开，晓得薛万荣这些书绝对碰不得，便道：“小女胡闹，叫殿下见笑了。”
“也是她一片赤诚之心。”徐琰道，“薛家的书归入官府，定是动不得的，不过阿妱天下士子着想，其心可嘉。这件事官府不会去做，若她有意，不如由我出资刻书，建起个书馆吧？”
这话一出，沈妱父女俩都愣住了。
时下刻书三分天下，一个是宫廷和国子监的刻书，因为其中多有鸿学巨儒，校勘仔细，雕刻精良，最受追捧。再次是各处的书院，也会刻些书籍，不过多数充入书院的书楼中，不会往外流传。第三就是像沈平这样的私人刻书了，或是雕刻后在书肆中售卖，或是自己拿来收藏，或是馈赠亲友，不一而足。
像徐琰这样提出由王府出资，交由私人刻书的，还是头一回。
一则皇亲贵族多能借阅宫廷和官府的书籍，无需自刻，再则对他们来说，刻书之事利薄，根本不会入他们的眼。
沈妱乍闻喜讯，有些发怔，心中隐隐升腾起喜悦，“殿下的意思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