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不早了,眺望着周边高楼窗内散出温黄的光,彩排似的层层点亮。月色皎洁,如一层薄雪披上余风瘦弱的肩膀。天气转凉,枫叶片片,伸手,接住,一颤,飘落。红似火的枫叶却是这般透凉。凉了指尖,凉了心。余风一回首,凝眸处,又添一段新愁。那是家的方向,早已没有的家的方向。
一年前,那个自称她母亲的女人,抹着浓妆,笑着离开,留下一个窈窕背影,一句妈妈有事,扔下未成年的女儿和一笔钱,再也没有回来。
一小时前,房东把她赶出了租屋。也的确,像她这种两个多月未付房费的人,怎能不使人厌恶。想到这,一阵酸涩泛滥心上,嘴角不由抽搐了几下。
我早就,没有亲人了。余风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肉里,她没有感觉痛,这一年以来的累累伤痕,她自以为成了无痛之人,不怕无人关怀,被人冷落,心已成石,何惧伤心,更何畏身体上的疼痛。
夜,更深沉了,闪烁的霓虹在余风眼里渐渐模糊,晕开,像极了近看一幅油画。
我怎么,什么都看不清了。余风晃晃脑袋,却骤然倒了下去。
马路边,一个瘦小的身影,手里,一个不大的行李箱。
“哎,醒了醒了。”
“喂,孩子,你感觉怎么样?”
头晕乎乎的,一睁眼,刺眼的日光灯又迫使余风眯起双眼,有人在碰她的手,她一下子把手抽了回去,翻身坐起,额头上的湿毛巾掉了下来,她瞥了一眼,又用怀疑的眼光扫过周围的人。
“哎哎,好好躺着,别乱动,还烧着呢这孩子。”
“快躺下吧。”
说话的,是两个女人。其中一个,四十出头,面色和蔼,抹着淡淡的妆粉,脸上不少的短短的皱纹虽显露了她的年龄,却丝毫不减她的气质,想必年轻时定是个美人。她衣着端庄不凡,似乎是这家女主人,另一个,站立一旁,不急不躁地将毛巾在凉水中浸泡,拧干,叠齐,压在自己额上,看似年轻,却面露操劳之色,像是个女佣。
“这是哪。”余风一开口就被自己的声音吓到了,由于鼻塞,沙哑无力。
“我家,”中年妇女说,“昨晚出门,见你倒在路边,于心不忍,将你带回的家。”她捋了捋手腕上的翡翠,又说:“见你烧得很重,夜里请来过医生,开了点药,你先吃点。待好了,我有话问你。”
递过来的,是几粒红红绿绿的胶囊和一瓶药浆,那女佣倒了点温开水,也一并递给余风。
“不吃。”余风别过头。
“怎么能不吃呢,孩子,你病不轻,听话,有什么话先放一边,别这么警惕,我不会害你。”
这些话渐说渐柔,余风对上了女主人的视线,眼神满是关怀。
药很苦,这种涩涩的感觉从食道流进胃里,令人作呕,余风勉强下咽。
“困了吧,天还没亮,先睡一觉吧。”灯一暗,就听见关门声,很轻,脚步声也很轻,很轻,越来越远。
醒了,余风揉揉眼,不知道现在几点,看窗外阳光刺目,已经不早了。头虽不晕了,但太阳穴仍隐隐作痛,余风翻身下床,迟疑了一下,套上床边精致的棉拖鞋,去开了门。
门外不远处,一个修长男生的背影,正在脱鞋,似乎是听见了开门声,愣了愣,回了头。
好俊美的一张脸。余风心里一怔。光洁白皙的面庞,五官立体如雕刻般分明,长而微卷的睫毛下,修长的双目,英挺的鼻梁,唇边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而且,他的头发,是红棕色的,阳光下,他冰冷的眼眸仿佛没有焦距。
“这女的谁啊?”
余风瞧见男生直直地瞪着自己,瞪要饭的一样,这也太没礼貌了!
“你又是谁?”余风毫不客气。
“哟,你倒来问我了,我是这儿主人,你凭什么在我家?”男生已穿好了拖鞋,五指从额头插进头发,轻轻一捋,总免不了几分疏狂的味道。
“我,我这是……”
“哼,哪里来的野丫头,别人家里,还懂不懂礼貌?”此时男生已到自己跟前,鼻息扑在自己的刘海微微发颤,余风从男生冷到快要结冰的眸子里看不出任何情感。谁料男生有力的大手倏地揪起自己的衬衫领,一拧,被扯紧的衣领掐的余风呼吸困难,她努力昂头想避开男生的手,却只看见他那傲人的下巴和轻蔑的眼神。她怎么也没想到男生会有这般举动,挣扎着从衣袖伸出冰冷的小手,指甲死死掐进男生的手背。
“嘶——”男生吃痛,立刻抽回手,轻按着手背,完全没在意眼前的女孩剧烈的咳嗽与喘息。
“咚!”对面的房门开了,昨夜救出余风的太太吃惊地望着眼前的两人,眉间掠过一丝愤怒却又立刻平息,随即又轻轻拧了拧眉,用责备的眼神瞟了一眼男生:“看你干了什么好事?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给人家倒水!”
“这些活儿让下人做就是了,干嘛让……”男生看着太太扬起的胳膊,虽知她绝无打骂自己的意思,却还是不情愿地去了。谁知余风接过的水,竟是滚烫,惊得她一松手,玻璃杯垂直而落,余风面色忽的惨白。男生却又敏捷地伸手在半空截住玻璃杯,抹净外壁的水,扔下一声轻笑,又回去倒水了。
“你没事吧?”太太意识到男生的行为过分,忙回头安抚余风,“这是我小儿子,苏海,哎,这,都多大了他,太不懂事!”
“没事的阿姨,是我自己没拿稳。”余风低头。
“来,坐。”太太把余风领到客厅,两人坐下。
“现在,跟我说说吧,你叫什么,家住哪,父母电话给我。还有,昨天晚上,你只身倒在大马路上,究竟怎么回事?”
一连串的问题,似乎又勾起了余风的回忆,她努力当做清风徐来,只想水波不惊。却不料这狂风掀起的巨浪狠狠拍打在自己的心岸。
泪,如雨下。
“我没有父母,”慌乱中余风胡乱往脸上抹了抹,她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脆弱,“昨晚,是被房东赶出来的。我叫余风。”
太太的脸上满是怜悯,“那你,还有别的亲人?”
“没有了吧。”
“也就是说,你现在无依无靠?无处栖身?”
“是。”余风直愣愣地盯着脚尖。
“对不起,我问太多了。”太太接过欣海手中的温水,将桌上的药一并递给余风。余风一愣,接过去,将泪,一起囫囵吞下。
“如果不介意的话,”太太时刻注意着余风的神色,“你可以住我家。”
“我介意!”欣海怒目圆睁,“妈,这算什么?一个外来者,你认识她几天了?摸清她底细了?好心救下她,我理解,但是时候打发她走了吧?你怎敢肯定她潜入我家并无目的?”
“她只是一个女孩子,”太太伸出手,还未触碰到余风的鬓发,立刻被余风避开,“那,你多大,就读哪里?”太太关切的神色多了一份焦虑。
“16岁,初中刚毕业,没在读了。”
“这没关系。眼下,快入冬了。”太太望向窗外,在思索,“没事的,余风,读书的事我们以后再谈,你先安心在这住下吧,当自己的家一样。”
余风没有反应。
“燕子,先去我衣柜,找几件合适的衣服给她穿,帮人家梳洗一下,再去街上买些新的用品,”太太回头对立在一边的女佣人说,“哦,如果你想自己挑,可以和燕子一起。”
“恕我冒昧,阿姨您姓?”
“柳,柳树的柳。”
“柳阿姨,多谢您的好意,但我不想麻烦你们……”
“这话才对,妈,看见没,人姑娘都说不想住了强留她干嘛?大不了给她笔钱让她滚。”
余风愤愤一抬头就接触到了对方冷落的眼神。
“出去!”
“什么?妈!”
“我让你出去!”柳太太真的生气了,手重重地拍在茶几上,几个玻璃杯顺声而落,洒了一地的水立刻有仆人来打扫。
余风站起,跪下,磕头。
“风儿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别这样。”
“我妈这人啊,心地太善良了,我可不一样,”苏海的手搭在余风的椅背上,把嘴凑到余风耳边,“以后,有你好看的!”
余风耳边的碎发被惊得一颤。
恶狠狠,又是恶狠狠。余风暗想。同样是母子,做人的差距怎么这么大。不过,话倒是不错,我岂会希求他们的怜悯?我很快,会独立!
女佣燕子挽起余风的胳膊:“跟我来。”
如今余风才有精力来参观这一家,混搭风格,欧式为主题,客厅里的大型灯池和华美的枝形吊灯营造气氛,简欧的餐桌餐椅,大概四五间卧室吧,融入了新中式元素,有三层楼,五六百平米,噢好像最顶上还有个小阁楼。还有地下室,分为两间,一间满是整理干净的健身器材,样样齐全,一间是车棚,停着三辆豪华轿车,一辆敞篷,都是余风叫不上名的。
燕子领着她一间间参观认识,“这间是小少爷的卧室,对面那间是大少爷的。老爷和太太的卧房在楼上一层。哦对了,我叫燕子,没比您大多少,若有任何吩咐尽管找我。”燕子说着低了头,一副谦卑的模样。
“别这样,我又算不上这家的主人,说起来,也许和你地位相同吧。你说,你比我大一些,那我就叫你姐姐好了。”余风抬头,对她一笑,“燕子姐。”
燕子也笑了,脸上一天的操劳都没了踪影。
安顿好了余风的卧室,在二楼,和苏海,苏浪同楼。余风理了理衣服,呆坐在床上,像是在参观自己的卧房,又像是若有所思。卧房不大,十几平米的样子,却像是刻意为女孩子准备的。碎花墙纸,浅粉色窗帘,床上还摆着几个憨态可掬的公仔。有个乳白色书柜,可是里面没有书,就连床头柜里也空无一物。房里还有一个画架,摆着一幅油画,画的,是一个眉间略带哀愁的半身女子。这间房,似乎是主人早预料到会有个女孩入住,很新,很干净。
燕子拿来了一件长体恤:“我去太太房里看过了,衣服大都镶珍带宝,就连,连睡衣也是如此。总之,没有合适的。”
“那这……”
“哦,这体恤是我经太太允许去大少爷房里拿的,本来是要问小少爷要的,死活不肯。你先,穿着吧,要不合适,不合适我再去买罢了。”
“谢谢你。”
燕子抬头,接触到余风清澈的眸子,两人会心一笑。
穿好了。
面前是很长的一面穿衣镜。余风抬头。
镜子里的女孩,脸上没有太多的神情,抿着唇,面庞消瘦,并不白皙,但鼻子和嘴唇的轮廓都很周正而纤秀,两颊隐隐约约的几点雀斑却略显可爱。她的眼睛不大,却很亮,亮得像没有微尘的海水,亮得宁静,天空一般的清澈。没有血色的嘴唇像一朵小白花开在鼻翼之下。头发,只是随意拢一撮甩在后背,却似黑色的火焰。不柔软,妩媚,但自然,洒脱。那件体恤,纯色,松垮,极简,下摆接近于膝盖,领子上有一股淡淡的咖啡味。
还有体香。
余风一怔,镜子中的自己脸上多了两抹红晕。
我在想什么!
余风摇摇头。
“谢谢,燕子姐,衣服很合身。”
“没事,那,我先去忙了。你熟悉一下卧房吧。”
“好。”
余风走到窗边,开窗,坐下。
转眼已到傍晚,夕阳如血,透过树叶斑驳了一地。微风轻抚,余风的长发也轻舞,宛若精灵,又像在诉说女孩的心,如此美丽的烦恼丝,又是否在张扬女孩心中驿动的爱情?
余风深吸一口气,也许,这真的是一个,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