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固怀恩这次回清水庄探视母亲，心中惴惴不安，一路都在想，仆固玢已被自己所杀，回去应如何向母亲交代？他一路走，一路想，想来想去总找不出一个好办法，就这样回到了庄上。他下马后，立即到上房去见他的母亲。仆固老夫人听说仆固怀恩回来，大哭着从内室出来。仆固怀恩跪地请安，老夫人边哭，边用拐杖捣着砖地大骂道：“玢儿兄弟自幼就随你在军中，你不但把他杀了，还把他的首级挂上高杆示众。我仆固氏有言，狼虽凶狠，尚顾惜子嗣，你连禽兽都不如，还有脸回来见我？”仆固怀恩一味地叩头请罪，也不敢言语。仆固老夫人骂够多时，才又用拐棍捣着地说：“你说呀，玢儿究竟有何罪？”这时仆固芳闻声也赶了进来，她见仆固怀恩跪在地上不敢起来，听到她奶奶骂她爹的话，就知道是为仆固玢被杀的事，她双眼流着泪又劝她奶奶、又去搀扶她爹起来。仆固怀恩说：“母亲不恕罪，儿子不敢起来。”老夫人又哭着骂道：“你是死人不成？玢儿究有何罪，竟在你手上死得这么惨？”仆固怀恩这才跪着说：“母亲容禀，玢儿他自告奋勇要打前阵，不料兵败失去前军。我朝《卫禁律》中规定，凡使百姓、军队、城堡失陷的，处绞刑。刑律上又规定，谋背国从伪，属于‘十恶’第三，杀无赦，为常赦所不原，特标篇首，以为明诫。玢儿他犯两项大罪，既失前军，又投降伪政权，儿子怕因他而累害仆固氏子孙，无奈中杀了他，并明诫三军，请母亲明察。”仆固老夫人止住哭，惊谔地问：“有这等事？”仆固怀恩又说：“在母亲面前，儿子不敢有半点假话。”
老夫人停了半晌，才喃喃说道：“俗话说：‘人心似铁，官法如炉。’”又转对仆固芳说：“扶你爹起来吧！”仆固芳答声“是”，这才又过来扶仆固怀恩站起。仆固怀恩在他母亲下首的椅子上小心入坐。老夫人又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仆固怀恩这才又把大破同罗军的前前后后叙述一遍，临了又说：“古语道：‘不为重宝轻号令，不为亲戚后社稷，不为爱民枉法律，不为爵禄分威权。’又说：‘教笞不可废于家，刑罚不可捐于国。’儿子经常这样教育三军，谁知这次轮到自己头上，不得不明正典刑，以号令三军。”老夫人又怒道：“你用军不明，难道就无责任吗？”仆固怀恩陪着小心说道：“儿子也曾自责，但蒙郭丞相不罪，才得以回来禀告母亲。”仆固芳又边擦泪边劝老夫人道：“奶奶你总不能也让郭丞相杀了爹爹吧？”老夫人说了声：“说的也是。”略停了停又说道：“人心都是肉长的，可怜我从今往后再也见不到玢儿了。”说罢又大哭，仆固怀恩听到此，也五内俱焚，泪如雨下。仆固芳早已哭成一个泪人，仆妇们过来扶她出去。老夫人边哭边呵斥道：“你还不出去，惹我伤心！”仆固怀恩才悻悻地施礼走出了大厅，这一晚他就住在庄上。
晚饭后，仆固怀恩心情烦躁，就出庄慢步走走，只见夕阳西下，牧人们吆喝着赶着牛羊回庄。他信步到达清水河畔，只见河水汤汤，清澈见底，却不见有一条鱼，他叹息说：“这可能就是水清无鱼吧！”猛一抬头，见黄芩已来到他的面前施礼，他也不言语，只挥挥手，黄芩就施礼告辞，向庄上走去。这又勾起了他的心事，就是要把黄芩带走，让他早点离庄。于是他就心里打着谱，如何对他母亲去说才好。
原来，黄芩这天不在庄上，是到清水障去了。这清水障和清水庄都在长城以里，只不过清水障在东，清水庄在西，相距三里。史敬奉自和绛桃成婚后，黄芩还没有过去贺礼。他实在是有些为难，按他和史敬奉的关系来说，此礼不可少，但他又孤自一人寄住在清水庄，身无长物，拿什么礼去贺？但他的心思早被仆固芳看穿，就把自己已绣好的床幔、一对枕头等打点成一包，交给他，嘱咐他道：“礼不在重，心意诚就行。”他愣愣地看着她问：“谁的礼？”她笑了笑说：“你打量我不知你在想些什么吗？你不就想去向史敬奉将军贺喜吗？礼物我已为你准备好了，快去吧！”他嘴里讷讷地说：“这，这，这怎么行？”她笑问道：“什么行不行，有什么不行的？”说着，已走开了。黄芩看着她的背影，不便再说什么，心想：也不能辜负了她的心意，权且这样吧！于是就带着仆固芳给他准备的礼物到清水障去。
清水障的守卒都知道他和史敬奉是好朋友，听说他前来贺喜，自当放行。他拜见了史敬奉后，史敬奉也不推辞，就将东西交给绛桃。绛桃打开包袱来看，见上绣并蒂莲、鸳鸯嬉水等图案，绣工十分精美，心中大惊，暗想，这物件不似一般村姑所绣，必出自一位通文墨书画人之手。正在这时，史敬奉进内叫她出去见客说：“都是自家兄弟，也不必有酸腐气。”绛桃就笑着随他出来，史敬奉介绍说：“这位是黄芩。”黄芩赶紧说：“这想必是嫂夫人了！”就向她施礼，绛桃也回以万福。三人分宾主而坐，自是上茶、奉酒等一些礼仪。酒席间，绛桃问：“弟所馈之礼绣样精美，不知出自何人之手？”黄芩笑而不答，史敬奉说：“那还用问，如是绣品，必出自于仆固小姐之手！”黄芩只微微点头，然后看着史敬奉说：“近日弟越来越心焦，客居清水庄终非长法，我想从军。”史敬奉笑道：“你呀心中挑着两头，一头是仆固小姐，一头是建功立业，你哪头都放不下。”黄芩脸一红说道：“大丈夫总不能老死床箦，没有业，家又何来？”史敬奉说：“从军如唾手般容易，朝廷正在训练军队，以备收复二京，你若从军倒不在话下，但你以何门阀应募？就用现名，等到功成名就时，朝廷已封赏，若再改正，就难了。不如耐心再等几日，等尔兄处有确切消息，再决定以何门阀入军也不为晚。”绛桃听史敬奉这话，如堕五里雾中，她看着史敬奉，满脸的茫然不解，史敬解也不说明，心想日后自知。黄芩又点点头，听从了史敬奉的劝告。说话间，他见天色已晚，就告辞史敬奉夫妇，出了清水障。在回庄的路上，正好碰到了仆固怀恩。
第二天一早，仆固怀恩前去晨省，之后对他母亲说：“儿子今日要回军中，但身边乏人，我想带黄芩随我到军中，也好让他图个出身。”老夫人心想，也好，但看他近来和芳儿更加心心相印，同在悉心学习诗词歌赋，两人也不似从前那样不是习武就是打猎，似文思大进。对于两人如此上进，自己心里很是高兴。自从黄芩到庄上，老夫人一直在观察他，见他为人诚实，举止稳重，和仆固芳来往日益密切，自己已是心许。她以为日后若两人能结秦晋之好，倒是满不错的一对。如今，仆固怀恩提出要黄芩随他进入军中以图进身，她觉得倒也是好事，但又有隔辈人疼孙女之心，就吩咐仆妇们说：“去请大小姐来。”仆妇中有人答应着出去，不一会就领仆固芳进来，老夫人对她说：“你爹要带黄芩到军中去，令他求取前途，这倒是一件大好事，我已答应，你不妨去帮他准备准备，带他到这里来。”只见仆固芳脸色大变，但当着她爹的面又不好说什么，只得勉强转身出去。
仆固芳脸上挂着泪痕找到黄芩后，说明了原委，又说道：“好男儿志在四方，我早就料到迟早会有这一天。”就领他到自己房里，把已为他准备好的衣服和银两打成一个包裹交给他，随后又把一个同心结放在一个绣有牡丹的锦囊里，交到他手上说：“这个你随身带着，军中作战当进则进，当退则退，不可一味地奋不顾身。你随身带着它，到时就会想到我提醒你的话，尤其记着有便可捎信回来。”黄芩点点头，他此时心情也很复杂，既想早日到军中建功立业，又想起和仆固芳交往的这段日子，真到临别时，却又恋恋不舍起来。他默默地接受了这一切，却一句话也说不出。仆固芳见他不语，也不追问，就默默地和他一起走出房，到槽上牵出他那匹黄马，将包袱拴在马背上，黄芩取了他那杆枪也放在马上，两人一同回到大厅。仆固怀恩冷冷地问：“准备好了吗？”黄芩答道：“准备好了。”仆固怀恩说：“那我们就起身。”老夫人说：“且慢！”就起身叫仆固芳同她到内室，取出五百缗钱，让仆固芳用托盘托着，出来对黄芩说：“你对我仆固家有功，大恩不言谢。”她指了指盘中的钱说：“这些你带着，以备随身所用。”黄芩忙推托说：“老夫人使不得，我孤身一人，又无家室，进入军中，一切随军所用，钱财实无用处。”再三推辞不受，老夫人也只得由他。仆固怀恩就辞别母亲，和黄芩一同出来。仆固芳一直把他们送出庄，强忍着泪水，心中暗自说，这只不过是暂别，他有进身之日时，自会回来就我，到那时便会有祖母做主，永结同心。想到此，一种慰藉和幸福之感流遍全身，直到远远目送他们看不见了，才返身回去。
仆固怀恩同黄芩一路无话。回到石沟驿，他让黄芩在营门外等着，自己进去和浑瑊嘀咕了好一阵，才一起出来。浑瑊把黄芩浑身上下打量了一会，满脸的惊异之色。这时，仆固怀恩告辞走了，浑瑊才带黄芩进入自己的营帐，问了黄芩一些情况，黄芩一一作答。浑瑊吃惊地问：“足下并非仆固将军家奴？”黄芩答道：“这是哪里的话？”就把自己如何投宿清水庄，如何当夜退敌，仆固老夫人如何留住等情况说了一遍。浑瑊笑道：“我一见足下，就觉满脸英气，不是家奴模样。后听足下谈吐不凡，更证明了我的想法。但黄芩本是中药名，味特苦，似与足下不利。足下说人称黄芩苦，故自名黄芩。末将今为足下改之，就取《左氏传》上‘高固’二字为足下名，岂不胜过黄芩？”接着又说道：“《左传》我读过不止一遍，每当读到‘高其闳’，往往心有所动。尤其读到齐高固至后也，代代为卿帅，更是佩服。我为足下取名为高固，实是望你与齐高固一样齐名，足下好自为之。”高固一听大喜，这正是他的本名，当初父亲为自己起此名，或许也是出于这种心意吧！现在浑瑊为自己正名，去了自己心头一块大病。他立即向浑瑊称谢，此后就又恢复了高固之名，遂弃“黄芩”名不再用。
原来，仆固怀恩和浑瑊一起在朔方军多年，两人同是六胡州人，又都是勇将，关系很好。前一天晚上仆固怀恩思来想去，既想让高固离开清水庄，又不愿把他留在身边。到后来，他想出一计，就带高固到浑瑊处，对他说，自己有一家奴，名叫黄芩，愿送给浑瑊为家奴，以示友好。浑瑊也认为他是一番好意，就不推辞，等到他见到高固，似有一身豪气，并不像猥猥琐琐的家奴样，所以感到吃惊。等问明他的身世，又看他谈吐文雅大方，似习过文，直到高固说出了寄宿清水庄的始末，他更加喜欢高固，也不说出仆固怀恩的原话，就把他留在身边，待如兄弟。高固自为浑瑊部下，屡立战功。建中四年（783年）朱泚反，占据长安称帝，唐德宗李适逃往奉天（今陕西乾县），在奉天保卫战中，高固以神威出名，因功被唐德宗封为渤海郡王（是一种王位，并不实到封地去）。第二年，朔方节度使李怀光又与朱泚通谋反叛唐朝，传檄邠宁留后张昕派一万将士助他去往河中，高固于当夜在邠州（今陕西邠县）杀了张昕，夺取了邠州，唐德宗授他为检校工部尚书。唐顺宗李诵朝又加他为检校礼部尚书。元和元年（806年），唐宪宗李纯朝，再加封他为检校右仆射，后转为检校左仆射兼右羽林统军。元和四年七月，高固死，唐宪宗赐他谥号为“陕州大都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