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靖南推迟了回家的日子,但母亲和潘淑禾依然感到突然。
母亲说:“淑禾去了车站好几回,总接不到你,我们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哩。”
潘淑禾说:“我听旁人说,外村一些大学生早就放了假,早就回了家。我们没以为你会回来忒晚。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今年,咱家预备了好多年货,就等着你回来吃哩。”
靖南想:我又不是猪。嘴上却说道:“我本来是不打算回来的,是有些事儿要处理才回来的。”
“我剁馅,咱晚上包饺子吃。”潘淑禾说,脸上笑盈盈的。
母亲高兴得合不扰嘴。
尽管刘靖南的心情比较懊丧,尽管刘靖南丝毫没有想过在乡亲们面前夸夸其谈,炫耀和显摆自己,但是他的的归来,还是轰动了整个槐树庄。村上本族的许多人争先恐后地涌到他家里,有的说他长胖了,有的说他更帅气了,有的说他是槐树庄上最有出息的一个人。可是人们都发现,这个刘靖南竟然样貌上一点儿没有变大,仍然像个少年。再看那潘淑禾,却像是靖南的某位大嫂。人们觉得这桩姻缘很是不配,可嘴上都没有说什么。
有个中年女人跟潘淑禾开玩笑,说她是如何把刘靖南勾到手的,还夸潘淑禾有眼力,找了个好男人。有的人就显出不以为然的样子,说的话有些酸溜溜的,意思是潘淑禾是一泡牛屎泼在了鲜花上,两人差距太大,太不般配。
靖南苦苦地笑着,拿出糖块、果脯一类的食品招待来他家看他的人。最出乎靖南意料之外的是,他上初中时的化学老师杨明义也来看他了。对杨明义老师的到来,靖南非常高兴,杨老师过去对他很关心,常给他“开小灶”,他是很尊重杨老师的。杨明义对他说,他要把他教过的如今如人头地的学生全请到家里,好好聚一聚,乐一乐,时间定在大年初三。老师对学生有教育之恩,靖南自然不能推辞,他心中却生出一种“市侩”之感。他想,那些没有考上大学,没有当兵提干的同学们可全都在土里刨食啊,他们会如何看待杨明义老师呢?
靖南的哥哥姐姐们也接踵而至,说着言不由衷的客套话儿,每一个哥哥,每一个姐姐,都与他考上大学前判若两人,他们脸上的笑看起来是心花怒放的,但也不排除做作堆砌的成份,还或多或少地间着羡慕和妒忌。靖南为他们虚伪的表现感到好笑和可悲,
在一团虚假的纷乱闹热中,靖南想,该如何对潘淑禾说出他的所思所想呢?靖南觉得一时难以启齿。
但再看看潘淑禾那张黑黑的,木木的,却很蛮干的脸,他又觉得嘴里像是含了一只苍蝇。
客人散尽,已是掌灯时分。潘淑禾送客人出去后,自己顺便到菜地里的菜窖里掏两棵白菜,以便明天烹炒。家里只剩下靖南和母亲。靖南摸黑到附近的村井台上打了两桶水倒入缸内,进屋时,却见母亲竟已躺在了他原来居住的小屋里的唯一的小床上,说:“娘,你怎么躺在我的小床上?”
母亲说:“你跟你媳妇睡外面大床。”
靖南说:“原先怎么睡,现在还是怎么睡吧。”
母亲说:“你们结婚了,能不睡在一起吗?”
靖南说:“谁说我们结婚啦?这不是瞎掰吗?”
母亲问:“她在这里住了三年多了,天天这样,也得说是圆了房了。”
靖南说:“没有,什么圆房不圆房的。现在潘淑禾没在我们面前,我跟你说实话,娘,我这次回来就是要跟她一刀两断的。你不帮我就算了,还硬想办法把我跟她朝一块钱瞎掺合。”
母亲说:“靖南啊,咱可不能过河拆桥啊。自从淑禾为她娘守孝满了三年,我们可是对人家说你们是圆了房的,要不人家能让你去上大学吗?咱全村的人都以为你们结婚了哩。再说了,我,还有你哥哥姐姐他们,在外都说你跟潘淑禾结婚了,人家都把你跟她当成是两口子哪。你别忘了,她是为咱家冲喜的。”
“谁让你们在外边胡诌八扯了?”
“靖南啊,咱是厚道人家,咱可不能做出伤天害理昧良心的事来啊。”
“我没做伤天害理的事儿。我从来就没答应过要跟她结婚,都是你们乱弹琴。我从来没有看上过她。我从没动过潘淑禾一点点。”
母亲提高了声气,叫道:“靖南,我跟你说,你跟她可是有媒人牵线的,你可不能把你媳妇扔在半路上不管了。再说了,你,你当初不是有病吗?能找到她这样的媳妇儿就不错了。”
“我有什么病?”靖南生气地问。
“你当初神神乎乎的,还梦游,人家都把你当成是神经病。”
靖南的声音也高了一些,反驳道:“神经病就神经病,哪怕我是神经病,我也从来就没同意过跟潘淑禾成亲。相亲的时候,我就说过我不同意的,是你和我姐她们非要答应下这门亲事的。那时候,我才十七岁。现在,我二十一岁了,我懂事儿了,我不能让自己进入火坑,也不能让潘淑禾进入火坑。”
这时,院门“吱呀”响了一声,接着,母子二人就听到了潘淑禾重重的脚步声响。靖南和母亲立刻停止了争吵,脸色却阴沉着。
其实,靖南在打水回家时,没有关院门,潘淑禾早就进了小院,也听得了母子俩的对话与争执,但潘淑禾在心惊之余,却很镇静,她轻手轻脚地走出去,然后故意弄响院门。
潘淑禾体内的玄朴大师想,这个靖南看来是真的吃了迷魂药,要不就是被那个僵尸幽魂在精神上下了蛊,真是油盐不进啊。该如何惩治那个僵尸幽魂呢?
潘淑禾入屋后,见婆婆已经躺在里间小屋,就说:“娘,你睡下啦?”
“天寒地冻的,想早睡哩。你们也早点儿睡吧。”
靖南对母亲说:“我出去转转。”
潘淑禾看了看靖南,说:“咱娘给咱两人铺好了床,说是今天晚上正式圆房。”
靖南说:“我在灶房里睡觉。”
靖南走出家门,来到村外的山路上,行走在黑暗里。阵阵冷风吹来,砭人肌骨。靖南本以为上大学后,他就可以有足够的能力解决与潘淑禾的婚约问题,却不料这道难题是越加难解。他被所有的人圈入了一个圈套,可是再一想,不只是这个圈套,简直是圈套套圈套等着他钻。他不知如何度过接下来的一个个漫漫长夜。
靖南已经打定主意,哪怕是鱼死网破,也要把这事儿解决掉。“咚”、“咚”,远处,谁家的孩子在无忧无虑地放炮仗,鞭炮声提醒靖南,明天就是年三十,后天就是年初一,在这种辞旧迎新的节骨眼儿上,他没有权利没有理由破坏一片祥和的喜庆气氛,他没有权利没有理由在这种节骨眼儿上闹得全家乌烟瘴气鸡犬不宁,他没有权利和理由让母亲涕泪横流躺在床上装死甚至真的去上吊或者喝药去死……忍忍吧,再忍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