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后,那个悲梦那个恶梦的最后片段骤然间成了血淋淋的真实,靖南的肉体终于不再梦游,能够梦游的只剩下了出窍的灵魂。
十多年后的七月半鬼节,槐树庄被骚动不宁和惧怕的氛围包裹着,密不透风。
雨,还在下着,只不过已变成了雨丝,细细的,密密的。
警察来了。乡上的警察来了,县上的警察也来了。
警察们一个个身材魁梧,表情严厉,头上戴着威严的大盖帽,脚上穿着咵咵作响的大皮鞋,扎了巴掌宽的武装带,背了装在枪套里的手枪,他们迈着比军人还要阔大的步伐,走起路来雄赳赳气昂昂的,令槐树庄人感到地球在颤抖他们的心也在颤抖。
现场被封锁了,划了禁区,警察们不准任何一个槐树庄人进入现场禁区,连接近都变得无比困难。
村上的老者们就有些想不明白了,这是在俺槐树庄的地界,槐树庄上出的事儿,我们连看看都不成了?
有个警察手拿照相机,卡嚓卡嚓地对了死去的靖南拍照,拍了一张又一张,数码相机上的电子闪光灯一闪一闪。他不只为靖南拍,还对了靖南周围的地面、墙壁、床头床尾拍,后来走出屋子,又在院子里卡嚓卡嚓地拍。村人们不远不近地站着,有人不眨眼皮地看着,有人则躲躲闪闪,生怕那一闪一闪的小机器把自己的尊容拍了去,就有人说,照一次相,要被摄去几滴血,头要晕好几天哩。
槐树庄的人们,以及槐树庄周边几个村庄的人们,一天里一颗心七上八下,等待着靖南家再度出现意外,那僵尸幽魂为什么还没有出来作祟呢?现在,警察在那里呢,村民们等着警察来验证僵尸幽魂到底去了哪里。
村民们当然知道,警察们的火焰是极高的,也许,连那僵尸也怕呢,难不成一直躲藏在靖南的肉身里面?
虽然潘淑禾杀害靖南的事实明摆在那儿,但警察有警察的办事章程,并非是立马将潘淑禾抓起来送到法场枪毙,而是要进行步骤繁琐的调查取证。
法医来了,连法医都出动了。
啊,好了,法医出动,大约是要解剖靖南的肉体,那僵尸能往哪里跑呢?有了警察的壮胆,村民们也就胆量陡生,纷纷前来观看呢。
靖南的大哥刘争金和二哥刘争田按照公安人员的命令,将他们的亲生弟弟一奶同胞刘靖南连同那张染满远靖南血迹的木床一起抬了出来,放到了院子的正中央。弟兄两个落泪涟涟,泣不能语。尽管他们三兄弟之间兄弟情分上常常合了又分,分了又合,今天这两个好得烂醉如泥,明天那两个反目成仇大打出手,但靖南终竟是他们的亲弟弟,他们现在好像感觉到了手足之情的不可分割,他们好像觉得他们的小弟靖南死得太早,死得太惨,死得太冤,他们不由想起了靖南的诸多好处,他那长相帅气的脸,他那无用武之地的知识,他那……
靖南的姐姐们也都很快赶来了,在靖南的尸首附近拖腔拖调唱歌一般地大哭:
“我那苦命的弟弟哟,你死得好惨哟……”
“靖南,咱家是作了什么孽,要你遭这样的报应哟……”
“老天爷你睁睁眼哟……”
“潘淑禾你个狠心的婆娘你可真狠得下心下得了手哟,你不得好死,我要咒你吃枪子,咒你下地狱哟……”……
她们忘记了她们曾给靖南的那么多伤害,可是,当时的靖南,还是个孩子啊。她们还有靖南的两个哥哥甚至信口雌黄地胡乱推测,说父亲是靖南克死的,说靖南八字与父亲严重不合,还请来了算命先生来证实他们的说法。算命先生又是抽签又是算卦又是看面相,结论是靖南的父亲十之八九是靖南克死的,可算命先生说,若靖南的父亲不死,那靖南就必遭横祸命丧黄泉。
唉,一个人,在这红尘中走一遭是多么不容易啊。当你有了财富和地位时,连兄弟姐妹都会假惺惺地来奉承你,阿谀你;可当你一旦遭难落草,连兄弟姐妹都会来讥嘲你,挖苦你,训斥你,而他们的讥嘲、挖苦和训斥总是有着充足的冠冕堂皇的理由,还有着远见卓识和三年早知道甚或十年早知道的味儿。
一个脸盘胖嘟嘟生满粉刺、屁股大如磨盘的警察歪斜了眼睛,吼道:“哭什么哭,闪开闪开!”
靖南的姐姐们止了哭声,噤若寒蝉地恭立着。靖南的遽然离去,她们会不会有所悔悟和惭愧?特别是大姐刘争香,当初靖南与潘淑禾两人婚约的促成,她可是居功至伟的。可是,她一直就是那么很原始地生活着的,不懂什么叫反思,又如何会幡然醒悟呢?
法医开始验尸了。
人群不远不近地站着观看。
法医验尸,警察拍照,记录。
法医先查验了靖南的头部,脑壳是碎裂的,连脑浆都出来了;又看看脖子,脖子上的筋也是断了的。他对警察说了些什么,人们听不清楚。
法医还查验了靖南的腹部,背部和下肢部位,警察也拍了照,作了记录。
最后,法医查验起了靖南的阴部。血将靖南长长的****凝成一绺一撮,可以看出,此处刀口密布,伤痕极多,满刻着那个女人潘淑禾的一腔仇恨。
好在靖南那个男人的物件极其顽强也极其幸运,并没有被手起刀落下去,如今是很安静地躺在死去的主人的小腹上,很显眼地接受着人们的盯视;当法医为靖南翻身时,靖南的那个男人的被血染得红一块白一块的物件登时在一篷黑褐色的****丛中呈柱状引人注目地悬吊着一摇一摇,活了似的,令人群里一些姑娘媳妇满面羞红又是捂脸又是转身的,好在靖南被及时地翻转了身体,将尚算干净的背部和臀部留给各类目光。
靖南的哥哥姐姐们重又落下泪来,姐姐们几乎站立不稳,就有村上的大娘大婶将她们搀扶着。
村人们唏嘘不已。
“靖南咋是这个死法?”
“靖南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吗?”
“靖南简直是死了两次哩,现在在咱们眼前,让人家翻过来翻过去的,还不又是一次死吗?”
“是哩,是哩,真得说是死了两次啊。”
“僵尸,僵尸,怎么还不见僵尸出现呢?”
“警察手里有枪,僵尸怎么敢出来呢?”
“潘淑禾能量很高,会不会把僵尸一起打死了呢?”
有个警察很威严地横了一眼这些个嘁嘁喳喳的人,这些人立时闭了嘴。
在看热闹的人群里,有一个小小的少年,这少年就是寒潇霆,他不像别的看热闹的大人小孩那么的或长吁短叹或议论纷纷,让警察反感进而呵斥甚至驱赶;他很安静,安静得近乎冷静,但他略显瘦弱的身躯却一点点地朝前移动着,最后,他几乎站在了禁区里。可是因了他安静如水的样子,警察并没有把他赶出去,而是任他站在那里静静观看。于是,每一个场景的每一个动人魂魄的细节,于寒潇霆来说都是入眼且入心入骨,他尚料不到这一切会给他带来什么。
验过尸后,法医走开了,照相的警察也走开了,都走到了屋里去,抛开靖南,与别的警察商议着什么。
靖南被晾在了雨丝里。
观看的人群里一时间嘈嘈切切,对着靖南的血污裸身指指点点。
寒潇霆凝神看着靖南大哥哥。
这时,忽然,众人看得清楚分明,靖南的裸身竟然直直地坐了起来,一头脏兮兮的沾满血渍的乌发也一根根地直立起来。接着,更加不可思议、神乎其神的灵异现象出现了,许多眼尖的人看到从靖南的体内幽幽然游离出两个似真似幻的灵影,一个是男灵影,一个是女灵影,只见男灵影和女灵影手牵着手,如妖如仙一般地飘飘然直飞入太空之中,消遁不见了。
众人纷纷转身四散逃开去,一个个如惊弓之鸟。
只有寒潇霆站着没有动,他仍是定定地看着靖南,看上去,靖南的目光似乎与他对视了一下,啊,靖南的目光里满含着不为常人所解的委屈、酸楚和哀伤,似乎,还有一种要他报仇伸冤的意味。
“啊,僵尸,僵尸,难道是僵尸?”有人道。
“啊,靖南变僵尸啦?”又有人说。
人们大多回过身来,看向靖南。却不料此时在靖南所在之处忽地起了一阵恶劣的充满邪气的旋风,旋风打着旋儿滚动着旋上了靖南不远处的灶房之上,灶房上的茅草被扯了下来,在旋风里旋转舞蹈,遮挡了人们的视线,人们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得一些情景。
恶劣的旋风打着旋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迳直滚动到了少年寒潇霆的脚下,将寒潇霆裹挟了起来。人们依稀看见,旋风直通通地升腾而起,寒潇霆也在旋风里飞升而起。蓦地,旋风上下打起旋来,寒潇霆竟然在空中的旋风里翻了三个跟头,然后,旋风落下,将寒潇霆直直地抛到地上,寒潇霆竟然双脚踏地,稳狠降落,然后,转动的旋风从他的脚下倏地消失不见了。
当人们再度稳下心神回过神来时,清清楚楚地看见靖南仍原样地趴伏在床上,看上去,白皙的裸身比之前洁净了许多。
连警察也闻得了动静,为刚才的异相惊愕不已,那个屁股大若磨盘的胖大警察手上握着手枪,十分警惕地看着靖南。
不少人将目光射向少年寒潇霆,发现寒潇霆两眼发直,面色刷白,嘴巴微张,一脸的惊慌失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