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夜堡的学徒生活很有规律，上午专心练剑，其余时间干一些杂活。学徒们有很多不同的差事，传达口信，放哨瞭望，刷洗马厩，打扫庭院，修葺箭塔，到铁匠铺鼓风炉，到图书室整理典籍。
可今晚，斯温的工作与往常不同，他要去大厅伺候剑客用餐。
这本是一个无聊至极的差事，斯温一边要低头斟酒，一边要听大人们满嘴酒臭地彼此吹嘘战争、猎魔的故事，虽然他们只在书本上见识过恶魔。
倘若是往常，与其听大人们夸夸其谈，斯温宁愿意去刷洗马厩，喂马儿们吃胡萝卜，至少它们知道如何闭嘴。
这次不同，斯温迫不及待地想参加这次晚宴。他对尤涅若本人和他的使命充满了好奇。
尤涅若吃饭时总得摘下面具吧？斯温特别想看看剑客藏在面具后面的那张脸。他猜尤涅若一定长得很难看，也许一脸麻子，也许塌着鼻子，要么干嘛总戴着面具？
还有，萨尔莫说他为求援而来。他为谁求援？又为何求援？
守夜堡大厅很长，通风良好，四溢着烤肉和刚出炉面包的香味。大厅墙壁上二十个火把同时亮起，把大厅照得仿若白昼。大厅末端，一边立着一排木制酒桶，另一边则是一排烤炉，几个狗头人仆役拿着烤肉叉子跑来跑去，斯温从酒桶中倒出啤酒和葡萄酒，保证尤涅若面前的酒杯不空。
大人们正端坐高台，面前摆满了菜肴，大麦鹿肉汤、蜂蜜烤羊腿、凉拌甜菜、酱焖鳟鱼、清蒸大龙虾……还有摞得老高的白面包。此刻，他们正哄然大笑，好像东方来的剑客讲了什么及其可笑的事情。
斯温不由得侧耳细听。
“好兄弟，你一定是老奶妈的故事听多啦，恶魔早就不存在这个世界上啦！”驯兽师汤姆嘴唇上撅，露出轻蔑鄙夷的神态，他红脸长须，汗流浃背，一副过度沉溺杯中物的模样。“‘千年之战’后，确实还有一些残存的恶魔为害人间，但它们都是散兵游勇，几百年前就被我们守夜人一个接一个的送回地狱啦。好兄弟，相信我，没有人比守夜堡骑士更熟悉恶魔了，我们都是个中行家。”
教头史泽、马厩总管纳什雷克和铁匠雷丁同时点头，指挥官“冰心”萨尔莫正屈着手指，忙着从蜗牛壳里挖肉吃，对汤姆的话不置可否。
“世事多变啊，朋友们。”尤涅若语气平静，喝光高脚银杯中的葡萄酒，斯温慌忙重新斟满。尤涅若让斯温失望了，他连吃饭时也戴着面具，喝酒吃肉时不过把面具下端撩起而已。“数百年前，我们还否认鱼人的存在呢，然后战栗之岛就和鱼人战斗了几百年。如今，鱼人和战栗之岛又有了共同的敌人，他们的领袖希里西丝如今就坐在战栗岛的大堂上，与铁帆领主结盟共商如何抵抗深渊触手麦尔朗恩……”
教头史泽大嚼嘴中鹿肉，含混不清地说：“好兄弟，老实说我没见过恶魔，但我从古老的书籍上读过有关他们的记载。我知道末日使者和它的‘黑火’，暗影恶魔和它的毒咒，我还听过影魔奈文摩尔，传说他专门收集强者的灵魂……但深渊触手麦尔朗恩是谁？恕我孤陋寡闻。也许是那个鱼人故意骗你，它跟本不存在，我们都知道鱼人一向狡诈阴险……”
史泽顿了一下，总算把鹿肉咽了下去。“退一步说，就算那个什么麦尔朗恩真实存在的，又和守夜骑士有什么关系？法典上并没有提到它，这说明他并不是由我们来对付的哪一类。”
守夜堡的大人们纷纷表示同意。
“‘千年之战’后，饱受恶魔蹂躏之苦的诸王国共建守夜堡，战栗之岛也是出了一份力的，千年以来，战栗之岛的商船无数次横渡无尽之海，为守夜堡输送布匹、咸鱼、海盐、鱼鲜等物资……比如眼前这个味道鲜美的家伙，说不定就来自战栗之岛。”尤涅若用拇指和食指捏起一只蒸得通红、满身油脂的龙虾说。“可如今战栗岛请求支援，你们的选择就是袖手旁观？何况当年约定，守夜堡骑士的职责是对抗恶魔。可如今，你们倒是要为恶魔分类啦？”
尤涅若言辞犀利，语气却不急不缓。他紧紧盯着史泽说：“教头大人，我现在就告诉你麦尔朗恩是谁。半年前，一大群自称‘洪流恶魔’的怪物，乘坐舰队包围了战栗之岛，铁帆舰队出海迎敌。可敌众我寡。绝望之下，舰队的魔法师使用了自杀性的终极大招，召唤了一群不分敌我的先祖灵魂来保护家园，先祖之魂同时攻击战栗岛和恶魔的舰队，勉强维持着局面的平衡。就在这时，一直沉睡在海底的麦尔朗恩苏醒了，它伸出无数条巨大的触手，把海面上的一切统统毁灭。在一片混乱中，洪流恶魔尖叫着逃回虚空，铁帆舰队的领袖昆卡船长受重伤，从此沉睡不醒。现在，鱼人传来消息，麦尔朗恩正在深海集结力量，准备彻底毁灭战栗之岛……尊贵的大人们，你们可以此自行判断，麦尔朗恩到底残忍可怖的恶魔还是人畜无害的小可爱。”
席间顿时一阵尴尬的沉默。
“我们遵循古老传统，唯有以此才能战无不胜。”“冰心”萨尔莫终于开口了，他嗓音嘶哑，语调不容置疑。“千年以来，圣盔庇佑我们，法典指引我们，守夜堡因此屹立不倒——不管麦尔朗恩是什么，既然法典上没有提到它，恐怕我们就没有理由派出骑士穿越森林，千里远征，去和海下的东西战斗。好兄弟，恐怕我们不能答应你的要求。”
斯温心底冷笑。萨尔莫总算还有那么点羞耻心，只提到圣盔和法典，没有提到自己拔不出来的守誓之剑。千年以来，守夜堡更换个无数个指挥官，唯有萨尔莫无法使用守誓之剑——大家私底下都笑他名不副实，是个花架子。
“只怕麦尔朗恩只是个开始，事情比你们想象的要棘手得多……”尤涅若喃喃低语，环顾四周。“为何不见学士大人？”
席间第二次出现令人难堪的沉默。高台之上，有指挥官，有教头，有驯兽师，有马厩总管，有铁匠，唯独没有人戴着魔法标识的项链。
萨尔莫清清嗓子，语调中流露出一丝尴尬：“自从前学士戴蒙·拉尼克离开守夜堡去追求魔法的终极秘密之后，守夜堡已经十多年没有学士啦。世风日下，现在的年轻人都讨厌吃苦，追求享受，他们攀附皇室和贵族，躲在宫殿和花园中研究绚丽无用、只能吸引眼球的魔术，再也没人肯来守夜堡来研究真正的魔法啦！”
“戴蒙·拉尼克？”尤涅若低声重复。
“他是一个不知道活了多大年纪的老家伙，满脸皱纹，眼睛半瞎，牙齿和头发都掉没了，整个人都干瘪成一团，连楼梯都爬不动，还要去追求什么魔法奥义。他走后一直没有消息，估计已经死在外面啦。”教头史泽补充说。
尤涅若沉吟片刻，说：“我穿越魔影森林时，遇到了一种怪物。它们声音嘶哑，羊腿人身，有一对利刀般的爪子和狮子尾巴，全身上下散发出一股腐败的味道。我本想请教学士大人，它们是什么怪物，是否与恶魔有关。”
“听起来像是萨特……”马厩总管纳什雷克说。
“哦，是叫萨特么？我这一路遇到了十几个……”
“这绝不可能！”驯兽师汤姆尖叫道，然后狠狠打了个响嗝。席间顿时一阵大笑。
“书上记载，萨特是恶魔诅咒的产物，残忍强横，通常两个萨特就足以把一个骑士撕成碎片啦！”汤姆嚷嚷道，“你遇到了十多个还能坐在这里？就算吹牛，也要有个限度吧！”
斯温看到尤涅若眯起眼睛，手指开开合合。有那么一瞬间，斯温觉得剑客就要拔出背后的长剑了。
“好兄弟！”教头史泽忙出来圆场，“我知道你一心想说服我们……不过如果魔影森林里真的有萨特，我们早就发现啦！我猜你遇到的可能是枭兽。枭兽性格温和，只要我们不靠近它们巢穴，它们是不会主动攻击人类的……”
“关于恶魔和怪物的事情，今天说得够多了。”萨尔莫抓起桌布，擦拭手指和嘴角的油脂，然后站起身来。“好朋友，您远道而来，不如早点回去休息。”
尤涅若起身，向每个人鞠躬致意，甚至包括台下倒酒的斯温和烤肉的狗头人们，礼貌而冷静。礼毕，他提出个出人意料的要求：“我可以用一下城堡里的图书馆？”
“当然，随时可以。”萨尔莫说。
尤涅若坚持今晚就要去图书馆，请斯温为他带路。等四下无人时，斯温低声说：“尤涅若大人，守夜堡的大人们恐怕不会蹚这趟浑水——他们不仅虚伪傲慢，而且实力不济。”
“我本来也没有指望他们。”
“可这对战栗之岛不公平……”斯温攥紧剑柄。
“小子，那你倒是说说，何为公平？”尤涅若转过头，看着斯温，面具后的眼睛仿若天上星星，闪闪发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