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地方都有路标、指示牌,它们用来表明我们所在的位置,这儿也有,在特殊的2016年,路标极有可能就是修复所上空那团黑云。”
“那团黑云消失了的话,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当下我们所处的场所已经变得有所不同。”
一辆原本黑漆漆的警车,在路过几个街口驶上盘山公路后,整个车身包括轮胎在内,都变成了鲜艳的血红色,湿答答的,像是在喷洒红墨水儿的淋浴中冲上了一番,车窗上布满了支流,几条鱼先是附在上面,然后顺着滑了下去。
自己或许真的死了。徐成像是被什么击中一般地想。
鱼和雨都仍在下,尽管下得不太猛,却是执拗得惊人,刚以为雨大概要停了,它却像陡然想起来似的,雨势又变得强劲。天空像被盖了个盖子般昏暗,整个世界都带着沉重的湿气。
但无论怎样用力,徐成都擦不掉那股湿漉漉、黏糊糊的感觉,然后他领悟了,或者说拥有了某种直觉:自己就是第五佑一。
总之,以前那个名叫徐成的中年男人已经死去。他在荒凉的黑暗中悄无声息地断了气,被埋葬在荒原中一小块平地里。在人们还在熟睡之际,偷偷地被埋葬了。连块墓碑也没有,而此时此刻正存活于世的,是从里到外脱胎换骨的“第五佑一”。
云太车技不佳,屡屡熄火,于是改由凛子驾驶,她娴熟地掌握方向盘,时不时麻利地晃动摇杆,在恰当的时机踩下油门。
“你还好吧?”云太转过头去问徐成。
“头疼得厉害。”徐成说。他浑身瘫软,仿佛有人绕到身后,把电源插头给拔掉了。
“左眼睛还好吧?”
“左眼睛疼得要命。”
“右眼睛没事?”
“右眼睛没事。”
“你把右眼睛闭上,左眼睛睁开,试试能看到什么。”
徐成照做。闭右眼,睁左眼。
“看到了什么?”
“麦地,还有‘那个男人’,还有……雨雾太大了。”
“有鱼吗?”
“没有鱼。”徐成说。“我女儿在‘那个男人’旁边,我看清楚了。”
“身形巨大无比。”
“没错。”
“象人,你有印象吧?”
“嗯……好像在哪儿听到过几次,很久很久了。”徐成说着,像是想起了好几桩无聊的琐事,轻轻摇了摇头。
“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遇上这样的事,天上居然能下鱼。不过怪事扎堆,撞到了一起,倒也觉得挺正常。”他又说。
“对这些鱼可有印象?”
“有那么一点儿,大概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儿了。”
“是二十年前,那时候你亲手把鱼打捞起来摆在海滩上,在它们周围画一个圈。于是现在它们跑到这儿来了。”
“真是怪事,不过我已经不想问为什么了。”
“徐探长。”
“嗯?”徐成闭上左眼,睁开右眼,极力让视野清晰。
“有一件事,我们也搞不明白,恐怕得问问你。”
“说吧。别磨蹭,什么事儿?”
“如果往你家里送包裹的、跟带走你女儿的是同一人,那么这个世界里的‘巨男’就有两个。”云太说,“但是,在太平间吃掉眼球的那个‘巨男’,是在我们意料之中的,而带走你女儿的那位,可以说是凭空冒出的人。”
“多出来了什么东西?”
“没错,这个世界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很多,你当然也知道,吃掉眼球的那位就是大南,而多出来的这一位,我们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就是想问问你,对这个‘意外来客’可有什么印象?在你很深很深的记忆里。”
“我没遇到这样的人。”徐成说,“我只遇到过吃眼睛的大汉。”
“他叫大南。”
“我知道。”
云太不难发现,徐成的神情起了变化,他坐在车的后座,如同在观光车内游览博物馆。从开始的茫然、对未知的恐惧逐渐转为了接受,仿佛已经承认了“自己曾是第五佑一”这个事实。不对往事感到惊奇,不对左眼看到的画面抱以好奇心,对脚上的伤口也漠视不管,这显然就是第五佑一的行事风格。那种挖掉自己眼睛也不感觉疼的人。
车行驶上盘山公路后,游荡的人群并没有因此而减少。山中有一采矿的建筑工地,鱼从天而降,好几百号工人跑上公路,带着安全帽游魂似的四处行走,嘴里念叨着“脚步”,城中少数没被车碾死的市民也加入其中,警察仍然紧跟走后面,穷追不舍。凛子尽量使车避开人群,择偏僻的小道而行,谁料哪儿都有人,碰上了只好碾过去。车撞人时,几乎没有多余的声响,用手指压死墙上蚊虫的声音,放大了一百倍后,就是当下仅有的撞击声。
月黑风高,凛子对路况不熟悉,不得不放慢车速,驶回马路上去,车从偏僻小道尽头的灌木丛疾驰而出,碰到路面时凛子赶忙踩了刹车,阻止了车撞开栅栏坠到山下。警车忽然就在前方出现,三辆,没有鸣响警笛,警察从车上下来,握枪瞄准他们,并且慢慢逼近。
“这些人都是我的同事。”徐成不带感情地说。
凛子轻踩一下油门,车顺势向前开,把两名下车叫停的警察撞到引擎盖上,然后又倒车,让两名警察滑倒在地,最后再把油门轰到最大,从他们身上碾过去。轮下传来几声脆响,是那种让人忍不住回头望的声音。
“睡醒了吗?”凛子对云太说。
“我一直精神抖擞。”
“好,那杀人吧。”
“杀人?现在?”
“清理警察。”
“枪呢?”
“我右边的口袋里。”
云太伸手探进凛子的裤带,掏出一把破旧的柯尔特左轮来。
“老古董啊。”
“好用就行。”
云太先是查看了枪内的子弹,确认弹药充足后,他摇下车窗,看着后视镜里的警车。他正要举枪瞄准,车内竟响起了音乐。三人顿时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看向声源处,乐声从车内广播传来。
广播是自己打开的。凛子一直手握方向盘,而徐成一直坐在后座。云太伸手去关闭广播,按了几次,广播没有关闭,音乐声还是响着。
“听着音乐杀吧。”凛子说。
云太点了点头,随即抬起枪,半个身子探出窗外,扣下扳机。音乐声突然断了一下,子弹也打歪,射进了路边的灌木丛里。
“见鬼。”他再次瞄准警车驾驶员的位置。这时音乐又重新响起来,大概是实时广播,演奏者技艺不精,才会演奏中途停顿。子弹再次射偏。
“这是什么乐器?”云太索性放下枪,身子缩回车内。
“管风琴。”凛子说。
“是现场演奏。水平也不怎么样。”
“嗯。”
“关也关不掉。”
“就别管。”
“好。我不管。”云太说,“可未免也太难听了。不,我是说,演奏得太难听,断断续续的,跟老太婆在咳嗽似的,不过曲子倒是很好听。”
“扬·皮泰尔索恩·斯韦林克。”
“什么玩意儿?”
“作曲者。”
“这你也能知道?”
“我不知道。”
“不知道怎么还说得出什么扬,什么斯韦林克。”
“突然想到的。”
“之前不知道,听到曲子凭空冒出这么个斯韦林克的名字来?”
“嗯。”
“还真是神了,我也觉得在哪里听到过,现在突然听到。”云太思考了一会儿,大概是在琢磨用词,然后说,“感觉像是把肚子里沉甸甸的瘀块似的东西取出来了。”
“正中下怀。”
“很恰当。”
两人说罢,音乐声停止,取而代之的是主持人的声音,温柔而富有磁性的男性嗓音,显然是符合深夜电台的一类,他的声音通过电波传到音响内,再播放出来公之于众,经过了漫长的过程,云太觉得那样的声音虽说近在耳边,感觉上却在遥远的地方,他的声音像是为特有受众群体而生的个体,不出自任何一人,它生来就是奔着让那几个人听见而去的。
若有若无的主持人这样说道:“谢谢李先生带给我们的精彩的演奏,这首曲子十分优美,让人想起天空,很多很多的天空,不一定是蔚蓝的、漆黑的,乌云密布、常年阴郁的天空也未尝不可。它来自荷兰作曲家扬·皮泰尔索恩·斯韦林克,是演奏管风琴的大师,他的作品中独有的忧伤之感总是能和管风琴的哀怨凄绝融为一体,如泣如诉,听者往往会不由自主地感怀时间的流逝,命运的无常。”
“好像还真是那么回事儿。”云太说,凛子点点头。
主持人念罢,广播没有再继续,而是自动关闭。从天而降的鱼逐渐变少,雨势渐渐增大。很快,鱼只有零星一两只落下,最后,一只也没有了。
“徐探长。”云太说。
“嗯?”
“鱼还真是没有了。”
“我左眼看到的就是这样,没有鱼。”
“这说明老天爷已经把你打的鱼全吐光了。”
“我记得有一段时间,就像现在这样奇怪的一段时间,我每天都能打到三百条鱼。铁做的渔笼放下海,捞上来,就是三百条,不多也不少。”
“我知道这个,还每天定时入睡、定时醒来。”云太说,“刚才的琴声可有听见?”
“广播里的?”
“嗯。”
“听见了。还仔仔细细地听了。扬·皮泰尔索恩·斯韦林克,荷兰阿姆斯特丹作曲家。拉管风琴的。”
“有什么感触之类的没有?”
“管风琴的声音就是海的声音。让我想起十二具尸体,浮在海上,被麻袋装着。”
“他们必须被溺死。这点有些残酷。本想着死了就好了,后来觉得不够妥当。得溺死才行。”
“为什么?”
“徐探长,不是不想问为什么了吗,什么事儿都想知道答案很累的,假使你问老天爷,他肯定一声不吭。”
“那就若无其事地活下去就好了。我多管闲事反而会伤到自己,请杀吧。”
徐成的语气有所改变,渐渐变得同2016的徐成有所相似。但不尽然完全相同,2016年的徐成是《出海日记》的作者,而当下的徐成,已经快要和第五佑一融为一体了。前者走在去现实边缘的路上,后者就是现实边缘上的人。
“有些时候可以不为人知地为所欲为,比如在这里。”
云太说完,朝紧随其后的警车连开了六枪,一口气将子弹打完,如凛子所说,枪是老古董,却格外好用,子弹毫不费力地穿过了车窗,轻而易举地夺走了驾驶员的性命。那辆警车晃荡了几下,最后撞断围栏,栽到了山下。
“真是痛快。你要不要来几枪?后面还有几辆呢。”云太说。
“我好歹是做过警察的人。不犯法。”
“海鸟先生不是海鸟先生,只是只海鸟而已。你忘了?”
“有点儿印象。”
“这不就对了嘛。”
“我会开枪的,不过不是现在,请为我留一颗子弹吧。”徐成彬彬有礼。
“没问题。你要用枪的时候,记得告诉我一声。”
“好的。”徐成说完,望向车窗外。
此时已经到了约莫六点,天空微明,不再是之前那样深不见底的黑,快要日出了。车已经离开了盘山公路,驶上了笔直的平原公路,公路两边是土黄色的荒野,一马平川,如同平静的海面一般,公路像脊骨似的从荒野上凸起,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延伸到天边。凛子没有加速,也没有减速,只匀速行驶。后面跟着的数辆警车,几乎以相同的速度与凛子的车距离持平,丝毫没有要加速赶超的意思。
鱼彻底下完,路面仅残存些许鱼的尸体,雨水把车窗上的血迹冲刷干净,车辆焕然一新。
凛子缓缓松开方向盘,两手插袋,掏出一盒烟,脚也从油门上挪开,完全放弃了车辆的驾驶。
“你干什么?怎么了?”云太问。
“车会自己开。”凛子说。
云太起初不信,但瞧见凛子对方向盘全然不顾,若无其事点烟,他最后还是信了。车行驶得异常平稳,还时不时自动绕开聚积在地的死鱼堆。车的确在自己开,以绝对的匀速,后面的警察也以同样的速度紧随其后。
凛子从烟盒里掏出了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飞翔的荷兰人。
“纸条哪里来的?”
凛子摇了摇头,表示不知情。
“乱套了!”云太挠了挠脑袋,“计划全乱了。广播自己开、车自己开。凭空冒出来纸条。全乱套了。”
“不需要计划。”
“什么意思?”
“因为计划在记忆中的1996年不管用。序章才开始。”
云太思索凛子的话,序章才开始。他想,序章就是从讲述第五佑一接收到水中的女孩儿“飞翔的荷兰人”纸条开始的。在1976的神元南岸,在海中,女孩儿和第五佑一说着父亲的绳索。绳索开始拉紧,牢牢系在佑一身体某处,向他召唤,十六岁了,你不能再无动于衷,已经到达了该做些什么的年纪,出海的时刻已然降临。
“出海的时刻已然降临。”徐成说。除了没有白去的头发、没有太多皱纹的皮肤以外,他已经跟2016年的自己言行一致,神色一致,说话的语调也如出一辙。
“快要日出了。”远方人说道。
“故事才开始。”凛子流露出少有的茫然。
“之前的做的都白费了?又从头开始?”
“是的。”
“那我们该怎么做?重新制订一个计划?时间根本来不及,记忆世界崩溃用不了多久了。”
“什么也不用做。”
“如果什么都不用做,就等同于死掉。我可不想再这儿活下去,咱们得回到现实里去。”
凛子不作回应,反而开始欣赏车窗外的荒原。笔直的平原公路上,数辆车形成一条直线,在几近暴力的雨水中平静地行驶。两边是一望无际的土黄色荒野,远远望去,就像是颜色奇异的海面。
“凛子,雨越来越大了。麦田也不远了。我们就这么等死?”
凛子仍然不理不睬,云太转过身去询求徐成的意见。这时,雨已经成了泼洒状,车所到之处,都要击起无数水花,击起的水花飞到空中又与下落的雨水融为一体,再次落下,重重砸在车窗和引擎盖上,车被砸得左右震荡,却仍然保持着稳定行驶的状态。
“不用担心,事情已经走上正轨了。”徐成一本正经地说。
“这算是哪出。”
“现在,我们是鱼。捕鱼的人是谁,尚不可知。”
“我们是鱼?”
徐成不语,他闭上眼睛,像是回想起什么来。
我走到码头前,两手转动辘轳,躺在沙滩上的锁链随之梭梭动起来,锁链一头拴在岸上的起重装置上,另一头在海里,拴着铁质的渔笼。渔笼上岸后,我将鱼转运到水箱里,然后在渔笼里重新放上鱼饵,将渔笼再次拖入海中。
——《出海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