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什么？
张三是我，李四也是我。
我是穷人家的孩子。茅草屋，泥池塘，三亩田，一只狗，这是我全部家当。
八岁时，我喜欢上了同村的阿翠，可阿翠说我脏。
十岁时，我喜欢上了同村的阿翠，可阿翠说我不识字。
十二岁时，我依旧喜欢阿翠，可阿翠说我穷。
十五岁时，阿翠找到我，说她阿爹答应将自己嫁给县太爷做小妾了。
而我已是六亩田，一瓦房。
“阿翠，我把一切都给你。”
“不，你再努力也不会成为富家公子。”
恍然间，我才明白，我所有的幻想，只是自己一直的自不量力。
我的心似乎一瞬间被挖掉，哪怕村子里的人对我指指点点，也不及阿翠给我的诛心之伤。
我离开了村子，离开了有我儿时记忆的地方，离开了曾给予我温暖的家。
“阿三，你昨个挖了几棵参？”
我笑笑，伸出了四根手指，曲身背起竹篓向大山深处走去。
我离开村子之后，遇到了一群采参人，也许是看我可怜，他们收留了我一路同行，而我也成为了他们中的一员。
富人家总喜欢食人参滋补，尤为喜爱野生山参，也就有了这一群采参人。
初出茅庐的我不懂，但胜在不争不抢，甚至于时不时的见谁收益不好，我还将自己挖到的佳品分其一二。
渐渐的，我成为了这群人中的主心骨，甚至有些晚辈见了我还要称声“三爷。”
“三爷么？”
我扪心自问，我算是什么“爷。”
做了半年，赚了百十两银子，我也离开了采参人的队伍。
我不想再做张三了。
——李四。
“四儿，快把这菜给那位爷送去。”
“好好。”
我成为了一名店小二，每日客人来，都要笑脸相迎的问道：“客官，您是打尖还是住店？”
起初我很木讷，不懂得阿谀奉承，自然也不如同店其他伙计收入好。
后来老板看我总是被欺负，告诉我要“笑。”
别人骂我，我要笑。
别人呸我，我要笑。
别人打我，我要笑。
别人冷嘲热讽，我还是要笑。
我的赏钱逐渐多了起来，还学会了嘴甜如蜜。
只是夜深人静时，我对着铜镜，揉着笑得酸痛的嘴巴，我总怀疑自己为什么要这样。
而后耳边会响起阿翠的那句话，我便又想起了自己的目的——我要变成富家公子。
于是，我开始效仿那些富家公子的一言一行，我自我感觉良好的以为自己有了几分样子。
然而伙计们却嘲笑我，说我一个店小二异想天开，还特意跟门外文邹邹的秀才学了一个词——邯郸学步。
也许是心底压抑了太久，我气急败坏的直接跟他们动起手来，当然最终只有我被惨打，甚至被扔出了酒楼。
掌柜将我的包袱送了出来，很惋惜的说原以为我是个务实的人，却也是个浮华的主，他店小养不下我这个“富贵人”。
于是，我的李四生涯也结束了。
——我也忘了自己是谁。
而后，我开始了新的生活，不再有名字。
我先是成为了一名算命先生的书童，这份工作没有收入，但却顿顿大鱼大肉，如果哪日收入好了，算命先生还会赏给我一两。
他的收入不菲，却很抠门，一两就是他的底线。
所以我成了算命先生。
“八字测命，凶吉卜算。”
“甭管你天煞孤星，还是狐妖转世，只要按照我这法子，定让你安然无恙。”
“你这是命犯太岁，明日辰时在门口第三棵树下摆上些金银，保你全家平安。”
“血光之灾啊，大凶之兆，不详不详，你速速拿出百两银票，我为你做法驱邪。”
我很喜欢这个身份，所有人对我的崇拜，令我很高傲。
只可惜，生意太好，遭人嫉妒，回家的路上，我被自己曾经的“师傅”带人围堵，死里逃生。
当夜，我便离开了那座城。
其实，不再做算命先生，我还是觉得心里很放松。
也许是出身于农家，我习惯了朴实为人，坑蒙拐骗的生活，总让我觉得良心愧疚。
如今，我已有了千两银子，我开始纠结自己要做些什么，才能赚得更多些。
浑浑噩噩的思考中，我并没有停止赚钱。在城东头一个大院里租了间屋子，一月一两银子。
我们这院里一共有三家人。
左屋张家大哥是个跑江湖的镖头，为人直爽豪迈，他总是想拉我入伙，不过我知道自己身无长物，不像他身材魁梧，真有事还能虎虎人。
右屋李家大哥是个小商贩，太阳升起去卖货，月亮出山回家来，用他的话说，他是只争朝夕。
而我又干起来了老本行——跑堂，只是不似从前勤奋了。
不忙的时候我就会去李家大哥的摊子跑，总想看看成为一个商贩有什么门道。
“听说隔壁城镇有一种神水特别火，乃是鬼手门的独门秘诀，有病治病，无病健体，我想去看看能不能进一些回来，销路一定很好。”
这一日李家大哥突然拉着我小心翼翼的附耳说道，那左顾右盼的模样，似乎是生怕自己被人抢占了先机一般。
我听到这话突然灵机一动，拉着李家大哥赶紧收摊。
“这不急，明个再去吧，今个天都要黑了。”
“李家大哥，你且听我的，咱快些回家去。”
回了家我并没有让李家大哥收拾包袱，而是匆忙的将他推进房间，关上房门，在李家大哥诧异的神色中，我问道：
“李家大哥，咱城子里是不是还没有人卖这神水？”
李家大哥点点头，说道：
“我也是今儿听见一个过路的商人说的，他说得神神秘秘，我也只听个大概。”
我垂头暗暗思忖，而李家大哥见我不说话，拉了我胳膊一下，问道：
“大兄弟，你在想啥呢？”
而也因他这一句话，我彻底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李家大哥，你想不想发财。”
“想，当然想了。”李家大哥当即两眼放了光，追说道：“大兄弟你也觉得这事可行是不，那咱快些走吧！”
“不。”我拉住了转身准备去收拾包袱的李家大哥的手臂，说道：“大哥，咱们自己造神水。”
“啊？”
听到我的话，李家大哥急呼出声，当下拉着我又往屋子里面走了走，悄声说道：
“大兄弟这可不行，咱做生意得凭良心。”
我心中冷笑，指着家徒四壁的房子说道：
“李家大哥，你是凭良心，所以一直住在这破破烂烂的小房子里，而且这房子还是租来的，难道你不想娶媳妇了？”
“咋不想，做梦都想。”
李家大哥激动不已的说道，可眉眼中还是仍旧犹豫不决，“要是被人发现了咋办，咱在这城里就呆不下去了。”
听罢他的话，我扬起嘴角嗤笑出声，心叹着李家大哥的实在。
“李家大哥，你在这城中有根不?”
李家大哥摇摇头，眼神却不似方才那般飘渺了。
“咱也不是害人，只是赚点小钱，等到真的神水别家开始卖了，咱就撤还不成么？！”我趁机又劝解道：“再说了，你忘了上一次卖福气结的时候，隔壁王小二抢占了先机，在你面前耀武扬威的了，我可是还记得这口气呢！”
李家大哥听了这话之后，一瞬间眼神坚定了下来，还带着点点恨意，点点头应声道：
“好，干就干，有了钱，老子也娶个漂亮的媳妇回来，气死王小二那个杂种。”
“好。”
当夜，我与李家大哥装了满满一车的神水，就等着第二天天亮去市集里卖。
也许是第一次骗人，李家大哥整晚失眠了，而我作为早已谎话出口成章的神棍，却睡得比平时更香了。
第二日去了市集，开始时还有人半信半疑，但在一名外地来的商人出口否认之后，生意一瞬间变得红火起来。
“你这就是假的神水，我喝过，那水有些苦，而你这个是甜的，退钱退钱，你们这两个骗子。”
商人在我面前怒声指责。
李家大哥一瞬间急出了一头汗，忙心虚的拉着我不知所措。
我却拍了拍他的手臂，不慌不忙的上前反问道：
“你说我这不是神水，你咋不说你之前喝的那瓶是假的呢？”
“不可能，我是在忘古城买的，那可是都城，怎会有假货。”
我又不服气的追问道：
“那大哥你说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你怎么知道我这不是忘古城来的呢？”
商人指着瓶子说道：
“你看这瓶子上的字，都是出自你们这城子，又怎么会真的。”
“那难道你在忘古城里买的神水，瓶子就是出自忘古城的么？我还怀疑你是故意来找茬的呢！甚至还怀疑你是不是真的喝过神水。”
商人在我一而再再而三的追问下哑口无言，我暗暗得意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
看着里三层外三层，将我摊子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也感谢商人及时的出现，让我不用吆喝，所有人都知道我在卖神水的事。
“我真的喝过神水。”
“你别瞎说了，李家大哥在这市集上卖了七八年东西了，从来也没做过那坑人害人的事儿，我看你就是来找事的。”
一旁的阿瓜也出来作证，他平日与李家大哥关系处的不错，也知道他老实的本性，所以并未相信商人的话。
而阿瓜的话也得到在场诸多人的肯定，而后便有一位李家大哥的老主顾，率先掏钱来买神水。
“我在这买了几年的菜了，从来不曾缺斤少两，就冲这品性，我也信了他们，来给我拿一瓶。”
“给我也来一瓶。”
“我也来一个尝尝。”
在这一帮人的吆喝下，很快神水销售一空，望着只余下满桌子的银子，李家大哥还没有反应过来，木讷的怔愣在原地。
“回去再想。”
我用手肘推了一下李家大哥，而后匆匆收拾了东西，与他一同回了家。
“这......这么多。”
李家大哥看着一盒子的银子惊讶不已。
“别急，明个会更多，我们赶紧再做些神水。”
第二日我们做了两车神水，才到了市集便被抢空，第三日后，市集上卖神水的便多了起来，而且味道每一家都不一样，虽然尤属我们卖的好，但也并不似前两天日进斗金。
“这怎么办，今个剩下这么多。”
“走，我们回家。”
李家大哥看着我收拾东西，不解的问道：
“不卖了么，还有这么多。”
“不卖了，我们去忘古城，上次给咱送神水的人不是说了么，他那里还有别的稀奇玩意，让咱得空去看看。”
说这话的时候，我特意提高了嗓音，大声说给身旁的几个摊主听。
“啊，什么......”
我瞪了一眼险些将疑问说出口的李家大哥，他立刻明白过来悄然的闭上了嘴。
“哎呦，李家大哥，这是有钱了，咱这城子都呆不下了。”
一旁的王小二酸溜溜的说道。
李家大哥挺直了腰板反击道：
“是啊，都说忘古城里美女如云，现在大爷有钱了，也去讨个漂亮的媳妇回来。”
“那恭喜了。”王小二圆溜溜的眼睛转了一圈，又问道：“那李家大哥，你们啥时候走啊，大兄弟我要是得空去送你们一程。”
李家大哥心虚的看向我，我说道：
“明日一早。”
话虽这样说，但当夜我们便上了路，李家大哥不明所以的追问道：
“我们为啥要现在走呢，不是说明天么？”
我心中哀叹李家大哥的蠢笨，看不出王小二贼眉鼠眼中的算计。
“明天，恐怕咱们就没命走了。”
李家大哥听到我的解释后怕不已，连连催促我动作快些。
“我想去江南。”在连着赶了两天的夜路后，我终于确定自己安全了，便于李家大哥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那里富饶，听说遍地黄金。”
李家大哥听到我的话犹豫了，他并不像我只想赚钱，他的骨子里，老实本分根深蒂固。
所以，我也提出了分道扬镳，李家大哥也决定留在了这座临时停下的城镇。
——仙人降临。
我跟着一伙南下的商队，原想着跟着他们去江南，岂料半路遇上了山贼，而山贼中，竟然还有我曾认识的挖参人。
“张三？”
“小五。”
我看着眼前那熟悉的脸，心中也平静了许多，当年同为挖参人，小五的年纪很小，所以我对他还是不错的。
“走，我带你去见我们大哥。”
于是乎，我在小五的引荐下，莫名其妙的成为了山贼。
起初，我并不愿意与他们一齐打家劫舍，可日渐久了，我也喜欢上他们无拘无束的豪情，渐渐的与之融为一体，甚至于成为了二当家。
后来江南水患爆发、民不聊生，我们的日子也变得艰难起来，好不容易遇到了一伙商人过路，我们自然没有放过，而且收获颇丰。
“三哥快看快看，大美女。”
小五从一个箱子中拿出了一副画，画上有一谪仙般的美女，我忽然的看到了她对我颔首微笑。
“三哥，三哥。”小五推了推怔愣的我，嘲讽道：“三哥，你这是思春了。”
“去你的。”
我咒骂了一声移开眼，可那美女的影子，却一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散。
过了些日子，小五神神秘秘的告诉我说：
“三哥，我问了，那画上的人是仙临城楚家长女，听说真人比画上还要美几分。”
我眼睑微垂，不知怎的，有一股力量在我心中作祟，于是半月后，我也踏上了去往仙临城的路，我在心中告诫自己，只是想去看一看小五说的是真是假。
一入城，我便见到了她——楚秋晓，与我牵绊一生的女子。
那日在楚家商号前，无数的商贩堵着门要货，而她不慌不忙，信誓旦旦的说会给所有人一个说法，那是我从未见过的女子，坚强而独立。
而后，我化作了梅家家仆，心甘情愿的留在了她的身旁。
可她的高傲让我自卑，尤其是那日，她说出我不过是个下人的话，我的心一瞬间凉了，原来，在她心中，我只是这样的地位。
还曾以为她对我有情，现在看来，不过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于是，我连夜离开了仙临城，并且发誓永不在回去，否则不得好死。
回到山上我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残忍且冷漠，甚至有些血腥，连小五见到我，眼里都萌生了些许怯意。
但我不改分毫，甚至有时候想直接去将秋晓抢回来当个压寨夫人，让她知道我不是一个下人。可想到她手足无措的模样，我的心却隐隐作痛，哪怕她这般对我，我也不想伤她分毫。
后有一日，我收到了一纸婚约，来自楚云舒，那个曾经给我名字的人。
我知道，他出了变故。
也知道，秋晓会生不如死。
“去他妈的誓言。”
我骂了一句，当即拿起婚书跨上马一路去往仙临城。然后，我也知道了，原来她爱我，原来，自始至终横在我们之间的是误会。
楚家家主找我，对我一番羞辱，让我离开秋晓，我没应下，反而跪到地上祈求他将女儿嫁给我。
求人，这是我人生第一次，但为了我心爱的女人，我心甘情愿。
可他只给我冷言冷语，还恐吓说，如果我再见秋晓，他定然让我生不如死。
第二次见到楚家家主，我被他囚禁，等再出来时，只听说秋晓已经作为秀女被送进宫了。
春儿说，她是被下药带走的，按照时间该是要到江南了。
江南，我嘴角挑起，忽然觉得这是老天给我的机会，于是我马不停蹄的回到了山寨，带着一众兄弟倾巢而出，将秋晓救下了。
“三哥，你当真要将寨子给我？”
小五惊讶的听着我的决定。我点点头拍拍他的肩膀，“余生，我只想和你嫂子安稳度日。”
我要的安稳，却让秋晓变了一个人。
我尽力的让她仍旧像个大小姐一样的生活，但总归她已不再是大小姐。
我很怕，怕她会过够了这样的日子而离开我，就像当初阿翠嫌弃我穷一样。
而比这更痛苦的是，山寨因为我被朝廷围剿。
想起那些兄弟，愧疚占满我心。
看着秋晓的手磨出了老茧，我更是心疼。
我决定先回山寨，至少我不能抛弃那些陪我出生入死的兄弟，而后我要带着秋晓离开山村，就告诉她一切实情，我知道她爱我，不会在乎我山贼的身份。
然而，老天却没给我那么多机会。
在与朝廷的抗争中，所有人都死了，而我，也丢了一只左手。
我怔怔的看着自己的断肢，不知道该怎样回去与秋晓解释。而今，我也是真的配不上她了。
我想如果我不回去，无法生存的她，一定会回到楚家，恢复她大小姐的身份，这也算我最后能为她做的事了。
——忘古城。
忘古城中洋溢着浓重的花草芳香，传闻这城之主曾经为了最爱的人夺得了天下，却在登上皇位之后的第二日消失得无影无踪。
忘古......忘记过去吗？
我走走停停，突然的来到了忘古城，突然的爱上了这座城子，在这里没人鄙夷我是穷是富，没人知道我过去做过什么，爱过谁。
于是乎，我用所有的钱，在忘古城开了家店。我想，重新开始，老老实实的做个商人，或许有一天，我还会有再见到秋晓的机会。
凭借诚信，我的商铺生意蒸蒸日上，短短几年，梅家一跃成为忘古城中第一富商。
是的，我就是梅凉。
但，我的秋晓，你去了哪里。
我没有再见过秋晓，而她也没有回楚家。等我想回去山村找她的时候，一切都变了模样，我甚至不知道山村去了哪里。
我喝酒买醉，浪荡春宵，我觉得这余生都失去了意义。
直到有一日我听到了湖心山上的传言，忘古城中湖心山，独居孤女美若仙。
仙吗？
我觉得那就是我的秋晓。
我千方百计的去了湖心山，却没有半点影踪，我甚至怀疑这只是传说。
终有一日，我的酒友玥笙说他知道了湖心山仙女之居所，我却不敢太当真，怕自己再次失望。
可又不敢放弃这个机会，怕再次错过。
于是，我见到了我曾日思夜想的人，可......她好像已经不记得了我。
不记得吗？
我扪心自问，却久久心意难平。
我散尽家财盖了一座通向云霄携月楼。
我告诉她我是梅凉，胁迫她来到了携月楼。
我等了这么多年的人，不愿意再回到我身边了，也不想再听我的解释。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一同上路好了，左右你在等我，而我的余生......也没了你。
——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