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蒋立刻找出纸笔。
“报兵部:”万时明吭吭两声,用缓慢的朗读速度说,“‘江、刘两大人钧鉴:本月初九日午后,末将入定,神游至万聚坪西敌后之耿庄,察知庄户耿昌家隐匿有仙人十八名,已蓄火油罐及孔明灯百余具,拟于当夜再度来我大营纵火肆虐,残害军士,并趁机穴地偷袭,拊我之背,摇动大军。
“末将归寤——注意!是归寤,不是归寝;是说我魂儿归来,醒了睁眼——即求得五百骑备用。当晚戌时,引马队围其地道出口,擒斩百余人,纵火焚烧后填埋地道三十余丈,以绝后患。
“又于戍时三刻,与粮官白蒋二人,率领亲兵三十人秘密潜行,突袭耿庄,出其不意,大呼冲进,阵斩仙人十七人,俘获一人,捣毁油罐灯具无算,实足遏其诡谋。以上战果,业已于早间呈报大将军李,想此时已呈部阅。
“惟有一事,关系极巨,因无确报,不敢迳告大将军,以免有捏报冒功之嫌。其事为:当我部进袭仙人居屋时,见有身着龙凤纹黄袍男子一名,年二十七八,面白无须,双目深且明亮,左耳耳垂缺损豆大一片,操柏原口音,身旁簇拥文官武将多名。
“因其率众持械抵敌,死战不退,以待所部赴援,兼有伺机逃窜之像。我部虞其逸去,乃以强弓硬弩殪之,共诛杀七人。黄袍男子身着六箭,似已毙命,然尚有残存之敌二十余人边战边走,负之而遁,未获斩其首级。
“今日天明,营中人言敌焰忽馁,旗靡辙乱,似有溃散之势,则敌酋果真就戮欤?因兹事体大,不敢妄测,又不便壅蔽上闻,特遣急足报部,祈二位大人详察,并转知李大人就地核实为盼。前部参议长万再拜叩首’”
他慢慢说完,小蒋也就写完。
白思孟拿起一看,称赞说:“不错!写得简洁翔实,口气也对。不过‘旗靡辙乱’四字,又不是作战和行军,是不是有点儿……”
万时明一笑,道:“就这点瑕疵,还被你看出来了!也是一时找不到好词儿形容。那就改成‘人心惶惶’吧!”
他本来只想行文生动,被人指出,立刻从善如流,这还有什么说的,白思孟就主动说:“放我这里。回营后我让他们抄了去发。“
“别忙!”万时明赶紧阻止,笑道,“还得润色。这些大人先生们对行文语气最为讲究,还一人有一人的口味。让我再琢磨一下,斟酌尽善。还有,讨要游击将军的话还没写上,得想办法加上去。”
“那你自己弄吧!”小蒋放下纸笔,笑道,“我们就瞧好吧!”
“保证面面俱到!”万时明毫不谦虚地说,“我老万是谁呀!”
果然,这封报告一到京城,就不啻引爆了一颗特大炸弹。
原来,万时明说他不敢壅蔽上闻,兵部两大人也同样不敢壅蔽上闻,赶紧把这风传之事报告给相国大人。
相国大人更是不敢壅蔽圣听,马上请旨进宫,报告给了皇帝。
皇帝大喜。凭经验判断,底下人没有充分的根据和把握,决不敢将这样重大的事情报告上来。如若不实,一层层首长们恼羞成怒,那处罚还能轻吗?
而若此事果真真实可信,则此战的最大目的就已达到——消灭了最有资格的篡位者,皇朝的宝座无忧了。造反的余焰即使还在,也是日薄西山,奄奄一息,完全扑灭只是时间问题了。
得此捷报,皇帝高兴得真是做梦都笑醒!
好了!撑持数月,这如野火之延烧,如洪炉之炽烈,特别难打的一仗总算打赢了,总算可以好好地喘口气了!
万里江山,重获和平,这是何等重大之事!真是列祖列宗在天庇佑之功!如若最后确定,那就要隆重地祭祖!要贺功!要自加尊号!要大宴群臣!更要大赦天下了!
一心花怒放,他就亲颁旨意,大会群臣,将平时不够上朝资格的也召了来,说是共同商量一下今后的抚缉安民政策,实际是要提前搞一个小庆祝。
兵部两巨头也大为高兴。要是论功行赏,他们两个直接相关,最不济的赏赐也是升官。一个升阁老,一个副转正,跑都跑不脱,真正是皆大欢喜。
可是到底是管军务的,功劳大责任也大,万一——就是一万里只有一个的概率——消息不实怎么办?人家报告里可没写上一个定准的字词,那误导的责任可就全扣到自己头上了。
商量之后,他们下了一道谨慎的命令,飞递前线:命令李大将军亲率前部两万兵马,对敌人围困万聚坪的部队进行试探性攻击。
投入的力量要大一些,目标却要适度一些——狠推一把,却不以推倒为目的。
如果孙济已死,那么这一打击必然会使对方立即解围、后退,甚至崩溃、投降,局势就会明朗。
而如果对方仍然凶悍无比死战不退,那消息的可靠性就得打一折扣了。
他们一边参加朝会,一边等待命令引发的反应,忐忑不安,与周围一片欢天喜地的气氛显得很不和谐。
李琨接到攻击命令已经是事件发生的六天之后。敌营那边的动静他是有谍报人员每天送回报告的,早已知道那边军心不稳,兵将多有忧色,却不知是什么原因。
这天接到命令才知道是这么回事,一怔之后,他不由勃然大怒,心道:
“好你个万参议长!你是谁的参议长?难道不是我大帅的!打死了敌酋,居然吭都不跟我吭一声,直接就把事情捅到了兵部,这岂不是想要本帅的好看!是想制造将帅不和,还是本帅颟顸无能的印象?
“敌酋授首,大憝就诛,这是多大一件事!等于战争的全部功劳!竟然把一个主帅蒙在鼓里!六天了,一个信儿都不透!别说做帅,你让本帅以后怎么做人?”
他拍桌打凳暴跳如雷,三个年轻人却一点不知道,还美滋滋地等着游击将军的头衔跟嘉奖的圣旨一起到来呢!直到大帅的中军亲自来找他们,他们才感觉出有点不妙!
万时明稍微机灵了一回,走前把报告兵部的禀帖底稿找了出来,带在身上,好万一大帅不悦,有得分说。
谁知大帅已经不是悦不悦的事情了,简直就是杀气腾腾。
大帐外已经排列了两行手持利器的刀斧手,帐内更是一地的绳索刑具,好象谁人吃了大败仗,要军法从事、大加诛戮一样。
三人到此一看,顿时惊心,战战兢兢地走了进去——自打来到兵营,还从来没有这样觳觫过。
一进大帐,砰的一声桌案响,劈面而来的便是李琨的一声怒吼:“你们干的好事!”
唰地一下,兵部那张命令飞到了他们三个的脚前。
万时明心知事情犯了出来,看这阵势,自己恐怕难逃一劫,脸色登时就变了。
小蒋同样震恐,却是不明深浅,还想硬挺着,大帅再问咱就反问。
白思孟则假装莫明其妙,弯腰捡起那张命令,看了一看,赶紧送上去说;“大帅,这是兵部给您的!掉地下了!”
李琨掀髯大怒,把命令抓过来往抽屉里一塞道:“我岂不知是给我的?要你卖好!我只问你们,这大营里,现在谁说了算?”
小蒋昂然道:“当然是您大帅说了算!”口气很不客气。
李琨没料到小小一个副粮官还敢回嘴,拍案大叫:“反了反了!本帅说话。你竟敢顶撞!”
小蒋抗言道:“我说您大帅说了算,难道说错了?难道您大帅说了不算?”
李琨正要喊声来人,趁势把这三个人拿下去一个个地打,却不料他理直气壮地驳了回来。一时理屈,干瞪着眼不知说什么好。
老幕宾本来躲在帐后,也深为三人竟然敢于隐瞒这样天大一桩功劳而生气——这一下子误了多少人的保举和封赏啊!也太独吞了!
这时见主人长官说不出有声有色的话来,他便走出来,站在大案右首,“呔!”地喊了一声,说:
“大胆!大帅什么时候说话不算了!你小小粮官,竟敢冒犯大帅的虎威,真是狂妄得可以!”
小蒋道:“粮官虽小,也是朝廷任命的。皇上都待臣以礼,难道大帅就不能了?”
这话义正词严,你还不敢随便驳他,一驳就是蔑视皇上了。
老幕宾抓抓脑袋,替大帅拗回主题,说:“击毙孙济,这么一件大事,怎么不向大帅报告,就迳直报告给兵部?眼里还有大帅吗?”
白思孟插进来说:
“回禀大帅:进袭之时,天黑难辨,知他是谁。只是借着火光,才略微看清一点,也只是看到他穿着黄袍。但和尚也有穿黄袍的,亲王也有穿黄袍的,伪亲王也有穿黄袍的,怎知一定是孙济?
“再说,军中之例:斩首须有耳朵为证。人头未割,耳朵未取,这又如何证明他一定死了?如此已经有两大不肯定,谁人这么大胆,敢向大帅报功?那不是找骂吗?”
“然则为何又向兵部去说?兵部在京里,难道比大帅更易弄清此事?”老幕宾振振有辞。
白思孟不由摇头苦笑一声,说:“正因为兵部在京里,不像我等僻处一方,四方耳目极多。若是孙济实不曾来到万聚坪,而在其它地方,岂不比我们早些得到确信?
“再说,兵部本就叫我等,既要运粮参议,也要做国之耳目,但有所见所闻,都要不吝马蹄,飞也似报给朝廷知道,即所谓风闻奏事。如今既是这般大事,岂不比风闻其它事情要紧得多,末将等又没多长几个脑袋,朝廷如此重托,怎敢隐匿不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