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王韶自入秦凤，被委按边，管干蕃汉交往事宜。韶与诸蕃处之以信，常引数骑直抵其帐，晓谕利害，蕃人不疑。庆历四年春，蕃部磨毡角入贡，秦凤路都部署遣韶伴送诣阙。朝廷命馆舍安置款待，俟旨召见。王韶趁机遍访京师故旧。这日登韩府，韩维迎入，落座各叙别来诸事，提及杜恒老儿新逝，不禁唏嘘。小娟闻韶至，急出叩见，备言公子待她祖孙甚厚，礼葬乃祖，恩重如山，并教她读书识礼，情似父兄。韶肃然起敬，躬身一揖，道：“公子厚德，王韶代老儿泉下亡灵感谢公子。”维急扯住道：“本该如此，不需挂齿。”韶见小娟长大，资质秀丽，接对娴雅，不胜欣喜。韩维提道：“时值清明之际，小娟礼应为祖父扫新墓；都人亦有清明郊游之俗。明日我陪子纯带小娟同往，一则小娟扫墓，我等凭吊老儿，二则借观郊游之胜。”韶自欣领，小娟叩首感谢。
次日，韩府备下三乘小轿，依俗用杨柳杂花装簇顶上，四垂遮映。
韩维、王韶、小娟依次坐入，家人跟随，启轿缓行。只见都城户户用面造枣飞燕，柳条串之，插于门楣，谓之“子推燕”；坊市两旁皆是卖节日稠饧、麦糕、乳饼诸食。这日，都人凡有新坟皆去拜扫，无者争相出城郊游；禁中亦发车马朝陵，宗室近亲诣诸陵享祀，皆是金装绀帐，锦额珠帘，绣扇双遮，纱笼前导。都城街坊嘻嚷，诸门士庶阗塞。及至郊外，只见四野如市，游人就芳树之下或园囿之间，罗列杯盘，互相劝酬；教坊歌儿舞女遍满园亭；诸军禁卫各成队伍，旗帜鲜明，军容雄壮，四出郊野，跨马作乐，谓之“摔脚”，别具一景。
韩维等在一片桃林中停轿，命从人就此铺陈果食等候，自同王韶、小娟步往杜老儿墓地。来到墓前，小娟摆设祭品，燃点烛香，焚化纸钱，哭拜于地，泣不成声。维、韶揖拜，为坟培土，不觉心酸。小娟道：“我在此多陪爷爷一会儿，请公子、叔叔先回桃林。”维、韶依允，嘱咐早返。小娟坐依坟旁，想起自己身世，愈感酸楚，又是一阵痛哭。
之后，细想起来，又为幸遇韩公子收留，心稍平定，告慰祖父道：“孙女幸蒙公子怜养，爷爷可安息泉下。我今生不嫁，侍候公子，以报恩泽。”呆了一会，还不忍离去，又怕公子牵挂，只得拜离墓地，向原地返来。
此时，桃林僻处，一伙贵家公子铺毡席地，杯盘狼藉，环列而坐，纵酒阔谈，有四五乐妓在旁陪酒。为首一人乃当今皇后之弟、右班殿直曹佾。佾美仪度，通音律，善奕射，风流潇洒。今日却愤愤不平，纵声粗语道：“眼看我将进为殿前都虞候，鸟范仲淹颁甚磨勘限年法，规定在京百司非选举而授者，须通满五年，乃得磨勘。我等反不如那帮穷举子、进士，真气人也！”张美人从兄、张尧佐之子张山甫附和道：“还更革荫补法，限制荫子，正郎以下须在职满二年，始得荫子。害得我还不得恩除。”正当议论汹汹时，小娟恰经过近旁。其中一人以肘触佾，努嘴示看小娟。佾寻看处，见一艳丽少女，穿林婀娜而行，真是人面桃花相映红。走在近处，方看到黛眉微锁，粉面泪痕犹存，尤增人几分怜玉之心。便道：“小娘子此处少息，乐乐如何？”众人大笑。小娟见状，不觉惊怯，加快脚步，向前奔走。曹佾仗着几分酒气，一跃而起，紧追上来，扯着小娟衣袖道：“小娘子莫怕羞，陪爷玩玩。”
小娟挣扎力拒，高声骂道：“何处狂徒，竟敢青天白日戏弄良家女子！”佾狂笑道：“什么狂徒？我是你国舅爷，有眼不识泰山。”小娟急呼救命。这时，韩维、王韶正谈论间，忽听有女子呼救，回头看时，见是小娟。王韶跃起，几个箭步，跑到跟前，就势一手揪住曹佾胸衣，一拳打将出去。韩维赶到，连忙拉住，一面劝开王韶，一面对曹佾道：
“此是敝人侍女，国舅误会了，请勿纠缠。”佾狂笑道：“看平日韩公子道貌岸然，今日也挟妓郊游。”韩维哪里遇到过这般情景，急得只说：
“你切莫胡言乱语。”曹佾反嘲道：“韩公子艳福不浅。”王韶在一旁见到，怎忍耐得住，闪身上前，一拳打出，曹佾跌出丈许，两眼直冒金星，口儿鼻儿尽淌鲜血，躺倒地上，妈呀爷呀哭叫。同来的公子哥儿与跟随奴才，见此情景，一拥而上，扑向王韶。这等人岂是王韶对手，不几个回合，被打得东倒西歪。王韶上前揪起曹佾，正欲打下时，围观人丛中一年少公子挤上前来道：“壮士且请住手。”韩维暗告韶道：“这是汝南郡王公子、右羽林军大将军宗实。”宗实向曹佾冷语道：“舅氏，得勿失体统乎！”佾无以为对，怏怏而退；那帮公子哥儿和奴才一溜烟窜去。这里韩维挽宗实同坐，引王韶进见，并谢道：“若非大将军降临，难料今日之事如何收拾。”宗实道：“曹佾一伙，不顾体统，请多包涵。”并道：“素知公子博古嗜学，安于恬退，不肯受荫入官，人皆称贤。久欲师事公子，千万莫称大将军虚衔。”韩维道：“维岂敢为人师，若不嫌弃，以道为友。”宗实道：“日后我将登府问道，请勿厌烦。”
韩维道：“欢迎之至。”宗实又与王韶闲语几句，见小娟犹有惊悸，问韩维道：“此女，贵府侍女邪？”韩维将小娟身世略说一遍，说：“现在书房备洒扫、侍读，顺便也教她读书诵诗。”宗实听后笑道：“亦女弟子也！我来受教于公子，小娟，你我算是同窗。”小娟忙道：“不敢。”
见天色不早，遂各自打道回府。
曹佾从幼何曾遭打，回到府中，鼻青眼肿，浑身疼痛，大骂韩维纵人行凶，又骂从人皆是不中用饭桶。从者道：“非我等不中用，那汉子好生厉害。奴才打听明白，那汉子叫王韶，是伴西蕃入贡的。”佾道：“既有来历，又知姓名，我请皇后治他。”正说间，人报：“阎公公到。”阎文应入内，见状惊问：“国舅为何这般模样？”佾见文应来，益发呻吟不绝，状似疼痛不堪。从人如实将始末历数一遍。文应道：
“皇后命我来告国舅说：皇上新近倚用范仲淹，韩琦、富弼同为枢臣，推行新政，按使四出，揭举不法，并更磨勘、荫补诸法。嘱你切莫生事，以免碰上火头。怪我迟来，国舅受此皮肉之苦。”佾道：“难道罢了不成？公公务告皇后，替我出这口气。”文应劝道：“我可禀知皇后，但这等事皇后如何好向皇上启口？况王韶伴西蕃入贡，若弄不好，传到西蕃耳内，岂不资夷人以笑柄。此事万万不可外传，还请国舅隐忍。”文应也知这位国舅难缠，赶紧告辞回宫。
这日，仁宗朝罢驾临后宫，喜形于色。曹后接住道：“官家这等高兴，莫非西蕃贡来何种宝物？”仁宗道：“西夏称臣，西蕃继来入贡，朕自欣慰。论所贡诸物，无非宝马、暖裘、珍药、珠玉之类，朕无所稀罕。使朕惊喜者，秦凤路陪伴磨毡角入贡之王韶，真奇才也！其人通晓蕃事，朕所询无不详对，并陈联合诸蕃、钳制元昊之策。还建言开通渭寨，设易务司，便于汉蕃交易，恩怀远人。他奏言诸蕃惟事畜牧，所缺粟、帛、食盐诸物，均仰赖中国，若闭交易，蕃人势必纵骑抢掠，惊扰沿边。朕甚嘉其言。”曹后听后，心知皇上所言王韶，即与曹佾厮打之人，不便明说，顺口应道：“官家所言极是。”仁宗道：“王韶遣边，历有年矣，早该内调。况此奇才，更应擢升，朕意留理蕃院铨用。”曹后惟恐皇上擢用，且韶留京师，易与曹佾滋生事端，急忙说道：“官家说得也是，不过王韶既悉蕃事，何不留在秦凤，勾管汉蕃事宜，用其所长，为朝廷效力。留用理蕃院，大不过往来接应，反而屈才。官家听臣妾说得是耶不是？”仁宗觉得也有道理，遂道：“朕就依爱卿之言，明日常朝，朕发遣就是。”说到此处，张美人始怏怏而入，叩见皇上。
仁宗笑问道：“美人有何不快，说与朕听。”张美人冷语道：“官家擢升这个，重用那个。臣妾少孤，仅一从兄，还不得荫补。”仁宗道：“你伯父张尧佐已自蜀调京重用，官在正郎以上，但尚不满两年，按新颁荫补法，目下朕难以荫其子。”曹后也道：“汝要懂事。我弟曹佾荫补殿直已满三年，依旧法应磨勘，补擢都虞候。然新法磨勘需满五年，我有何说？新法方张，皇上亦有难处，汝应体谅才是。”张美人紧偎皇上，撒娇道：“曹国舅好歹总有个殿直官儿，妾兄还是白衣哩！管什么新法旧法，还不是官家金口玉言。”曹后叱道：“小妮子太不懂事，祖宗家法，后妃不得干预朝事。汝有本事，生得一男，好祧承社稷。皇上幸你年余，仍腹中空空，正事无汝，偏要牝鸡司晨。”张美人气得扭着屁股，拂袖而出。曹后见有机可乘，向仁宗说道：“话说回来，自荫补、磨勘诸法更张，百官多有议论，谓新颁荫补法恩薄，磨勘法太苛，怨言四起，有损圣誉。官家何不就遣中书章得象、晏殊问事吕夷简。夷简虽罢相，总是皇上信用老臣，仍预军国大事。况他病卧，亦应遣人视疾，以示怀老臣之隆恩。”仁宗迩来亦听得闲言碎语，心中亦有疑惑，经曹后一说，颇觉有理，依允道：“朕明日就遣章、晏偕御医去视夷简，顺问朝政厥失。”
张美人出得后宫，边行边思，愈想愈恼：这老妖婆，当初用我笼络皇上，疏远杨修仪；日今皇上被我牵住后宫，却摆出娘娘架势，凌辱于我，我岂能善罢甘休！一路想来，不觉信步到了御花园，还想不出法儿。此时，花园百花争艳，蝶蜂乱舞，仍解不得她烦丝千缕。心想不如到翠薇宫杨修仪处聊聊，她是老妖婆的对头，有话或可说得。杨修仪迎入，见她黛眉不展，樱唇紧闭，道：“谁惹妹妹生气？说与我听，为你消烦。”张美人口直，道：“还不是那个老妖婆。”遂将刚才的事儿叙说出来。杨修仪叹道：“皇后与我等不同，她是册封的正宫娘娘，谁也动她不得，即使下代皇上也得尊为皇太后。你我均是凭着豆蔻年华，蒙皇上垂幸，若花败色衰，还不是被冷落一旁。目下我已被见弃，妹妹幸蒙宠爱，也该趁机为日后想想。”张美人道：“我正为此来，求教姐姐，不妨直说。”杨修仪道：“皇后将你羁縻正宫，还不是为了牵住皇上。你日后色衰，也难免冷遇，不如趁此时，请皇上别置宫室，舒舒畅畅过它几天，何必寄人篱下？同皇上说个知心话儿，也不方便，今日之事，不正如此乎？”张美人道：“姐姐说得真切，我也有此意。”杨修仪道：“既然如此，早请皇上依允为宜。此中还有一层，不知当讲不当讲？”张美人道：“姐姐有话尽说，妹妹少孤，无甚亲人，你就收我个妹妹，日后若有荣华，决不忘姐姐。”杨修仪问道：“妹妹不鉴今上生母李宸妃之事乎？”张美人不解，忙问其故。杨修仪道：“皇上无息，你年华正好，若孕得一子，岂能保皇后不效章献太后故技，据为己子。那时你能如李宸妃杂列嫔妃之列，已是万幸，皇后心狠，恐性命难保。妹妹不闻郭后之死乎？”张美人听后，恍然大悟，对修仪感激不尽，道：“真我好姐姐，肺腑之言敢不聆记？我即说皇上别置宫室，料必应允。”二人正说得语蜜情洽，侍女报说“皇上驾到”，二人未及出迎，仁宗已跨入室内，道：“你二人亲热，将朕冷落一旁，朕找你等算账。”张美人笑道：“官家与皇后语蜜，我看得眼热，跑来与修仪姐姐也亲热一番，官家就吃醋了。”仁宗笑道：“朕撕你这张利嘴。”
遂扯住了张美人，拉过杨修仪道：“你俩人对朕讲讲如何亲热？”张美人道：“官家久不幸翠薇宫，冷落了修仪姐姐，我可不依。今夜就在这儿住下，臣妾决无妒意。官家刚才说找我等算账，就让修仪姐姐先同官家酸酸（算算），如何？”仁宗道：“你倒大方。”张美人道：“臣妾久出，说不上娘娘又要狮吼，得赶快回去。”又转对杨修仪道：“姐姐好生侍候官家，莫要酸不清，扭打得天翻地覆，那可有反（犯）上之罪。”说后，嫣然一笑而去。仁宗、修仪相视一笑。自然仁宗这夜驾幸翠薇宫。
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章得象、晏殊奉旨来到吕夷简府。夷简四子公绰、公弼、公著、公儒俱在府侍疾，跪迎章、晏入内，引至榻前。宣谕圣意后，先由御医视疾、切脉、视舌，开具处方后，御医退出。章、晏道：“皇上命我等就榻前问国事于老相公。今新政始出，群议纷纭，问老相公何以处之？”夷简对道：“所谓新法者，无非近颁荫补、磨勘二法。荫补新法恩薄，磨勘新法苛；自按察使出，多所举劾，人心不悦，久之不攻自破。公等只可搜集在京百官与州府群议，奏闻皇上，切不可自诋新政，与仲淹廷争，以免人谓朋党复出。我深知皇上，见群起诋之，必会废除。”晏殊道：“然仲淹等亦有口陈奏，况韩琦、欧阳修、余靖等勇于直谏，一手焉遮天下人之口？”夷简道：“公熟知调虎离山之计，今陕中岁饥，陕边及河东诸路待抚，朝廷何不就遣仲淹出抚？仲淹勇于任事，当不至拒。富弼，公之快婿，可嘱其省事。为免其作难，可遣抚河北。中枢惟一韩琦，势孤难鸣，必要时可使外判重镇；余靖顺遣使报聘契丹。台谏、馆阁惟一欧阳修，其奈公何！”章得象道：“我与晏公均已年迈衰老，力不从心，本拟致仕，奈无人接替，勉为其难。请老相公举一二人，好向皇上推荐。”夷简道：“目下，二位还得领衔中书，先荐贾昌朝、陈执中参知政事，可折仲淹，日后可接替二位。”章、晏道：“聆老相公一席谈，胜读十年书，顿开茅塞。谨遵教诲。”夷简道：“代我谢皇上恩典，我病不得起，亦请二位见谅。”章、晏辞出，公著等送至府外。公著语父道：“父一席语，勿得过乎？”夷简道：“小小年纪懂得甚世事。”公著唯唯而退。欲知后事，且看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