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庆历八年春正月,元宵节已过,农事复始。鄞县县衙令常平、惠民两仓各以定量稻谷,贷于贫苦人家。告示一出,人们奔走相告,额手称庆。咸谓:可免迫卖青苗,或向品官形势之家、豪商高利告贷,不虑青黄不接之忧,而可悉心农事。各村、乡经户长造列清册,里正复核,汇报县衙核准。常平、惠民两仓据册分五等户发放。元宵过后,明州城内异常热闹,农人齐集仓门等待开仓放贷。中、上户与坊郭户亦来围观,探视究竟。乡民多说现任知县王大人与前任异样,不同平凡。去岁秋冬兴办水利,免虑天旱缺水之患,现今又贷谷与民,关怀农人,真是及时雨,这样的父母官天下少有。因为深得民心,贷谷发放顺利,十日之内告毕,未发生意外之事。
贷谷与民,亦引起品官形势之家和豪商物议。这日,朱、杨等几户大乡绅趋集牛府,议论得似开锅一样。杨乡绅道:“为治水我出血为最。日今贷谷与民,又堵了放债取息之途。农人不借我等之债,就更难钳制他们了,这日子不好过呀!”牛乡绅接道:“我还多吃亏一层。私盐猖獗,官盐滞销,银子外流。我之处境还不如杨兄呢!这王知县逼人太甚。”朱乡绅道:“我同牛兄处境相似,包销官茶,何尝不一样?我看得想个法儿。”有人提议向州衙和运使上告。杨问:“告他何事?”牛道:“告他三事:一者,常平原为抑制谷价,惠民原为救济灾荒。今以两仓之粟贷与农人,背朝廷之本意,违常平、惠民之常制;二者,二分取息,是官府敛民之财。三者,官府与民争利,非为政之道。有此三者,告他莫说。”朱道:“不过,贷谷与民是前任杜运使批示试行的。告到州里不济事,告到新运使,他亦难推翻前案。还是不告为好。”牛道:“且看孙运使如何行事再说。但需在各乡绅中广为议论,博得人心。”众人称是。议论散讫,牛管家进来说道:“老爷,何必与众人磨破嘴皮。我有一法,虽不一定扳倒王知县,亦可削其一臂,杀他威风。”牛急问何法,管家道:“老爷知道那晚去毁闸之事,虽未得逞,幸好两个庄客淹死湖中,死口无对,此事谁也不知底细。我明日去撺掇庄客婆子,让她们出面告都水官钱湖治,说是他带人推下湖里致死。我再买通一做河工的庄客作证,说是他亲眼所见。如此,可置钱湖治于死地。退而言之,王知县亦有任人不当之咎,可杀他威风。进而言之,他还有包庇杀人之嫌,使他今后在鄞县不好立足。”
牛道:“此计甚好,只是谁去作证?”管家道:“我已想好一人,就是咱家庄客刘三。此人有奶便是娘,多给他几两银子,天大的事亦敢为之。作证后,我再打发他上西天,以绝后患。此事包在小人身上,老爷大可放心。”牛道:“王安石欺人太甚,是要设方想法整治他。此事你去办,花点银子值得。”
管家刚走,家人报说:“侯司户来也。”牛道:“有请。”侯司户开门见山道:“牛翁,喜讯。知州提亲,孙运使喜出望外,说原想买个小家碧玉,不意还是个大家闺秀。说定将借来明州巡察之际,到你家来相亲。小姐年轻貌美,若运使一见,定会相中。”牛道:“好是好,不过小女古怪,怕她不肯。”侯道:“牛翁,这你就糊涂了。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能依着女儿任性。况运使这样高品官儿,你哪里去寻得来。”牛道:“是呀,难得与朝官结亲。那就说定了,相亲前,早与我招呼,好做准备。”言讫,侯司户告辞。
牛管家回村,找来刘三,果然一拍即合。两人咬了多时耳朵,临走管家先给刘三几贯钱,让他零花,事成酬银五两。刘三出来,窜到两个庄客家。只见两家妻儿身扎孝带,哭爹喊夫,号寒叫饥。刘三假惺惺陪了些泪水,道:“人死不能复生,哭也无用,还得想个法儿,找到凶手,让他赔命,捞几个钱,你两家母子好活命。”婆子道:“是怎样掉进湖里,哪个知道?找谁索命?”刘三道:“我本不想惹这麻烦,念及同他两个相好一场,心中愤愤不平,我就实告你两家。开闸放水前夜,不知为何事,他二人同钱都水官口角起来,钱叫人推落湖中。”婆子问道:“当真?”刘三道:“是我暗处亲眼看到,还能有假。”两家婆子异口同声道:“我们告他,你敢作证?”刘三道:“我刘三虽不成器,但为人讲义气,为朋友两肋插刀。你两家敢告,我就敢作证。”婆子道:
“我们就去县衙击鼓鸣冤。”刘三道:“钱某是县衙都水官,又是知县亲近。你们勿去县里告,带着孩子,向州衙去喊冤。”
婆子果去州衙击鼓鸣冤。堂吏报知州说:“两个婆子为鄞县都水官钱湖治将其各夫推落湖中致死,击鼓喊冤。”知州看此案状告鄞县都水官钱某,涉及鄞县治水,不好单独审理。同时,他对王安石治水、贷谷事,总觉邀功求名心切,知此人不好缠,自己越级审理,怕万一审不出名堂,有伤和气。决定将婆子带到县衙,看王知县怎个审理,或与他共同审理。于是,吩咐人役,带了原告,鸣锣开道,来到县衙,让人役大堂等候,直奔二堂。安石接住,知州说了原委,道:“王知县,你看此案,本州不便单独审理,如何处置?”安石道:“大人主审,安石愿陪左右。”二人说完,安石吩咐升堂。转到大堂,知州中间坐定,安石傍身而坐。知州唤出原告,问过姓名籍贯,让原告陈诉。
婆子将刘三告她的情节,一一说了,喊道:“青天大老爷为妇人做主,缉拿凶犯钱湖治,并赔我人命钱。”知州问:“可有人证?”答道:“有庄客刘三为证。”知州唤传刘三。刘三随围观人群早就来到堂口,一听传唤,立即进到大堂,连忙跪倒。安石见此,心中已经明白七分。知州道:“刘三,你将见到的如实说来。”刘三便将编造的那一套话说了。知州问:“可有不实之词?”刘三道:“是小人亲眼所见,有半句假话,天诛地灭。”安石插道:“你敢画押?”刘三道:“好汉做事好汉当,哪个不敢画押。”知州喝道:“大胆,敢顶撞父母官!”遂让他在口供上画押。知州叫人唤传钱湖治。湖治已在衙内,堂外听唤后,徐步进入大堂,向二位大人施礼后,不卑不亢地站着。知州道:“何不跪堂?”
湖治答道:“士可杀而不可辱,案情未明,何以凶犯待我?”知州道:
“你莫嘴硬。我问你,可曾将二人推落湖中?”湖治道:“推人入湖,若活见人,若死见尸,方为凭证。不知人、尸何在?”知州道:“有刘三亲眼所见为证,你同他对质。”刘三向湖治道:“你将我牛老爷家两个庄客叫人推入湖中,是我亲眼见到的。”听到这里,安石明白了十分。
湖治问刘三道:“你说我着何人?举出姓名;推人落湖是几时几刻?”
刘三道:“黑夜,看不清人。时刻吗?我说不准。”湖治道:“既然看不清人,何以看清我?又看清推落之人是牛家庄客?”刘三支吾,答不出话来。湖治又问道:“刘三,你说记不得几时几刻,准是这样,那么该记得那夜有人毁闸闹惊之事吧?”刘三答道:“记得。”湖治道:“那么,推人落湖是闹惊前还是以后?”刘三顺口道:“闹惊前。”湖治道:
“好了,闹惊前,我一直陪同王知县,未去湖上,怎能与庄客吵闹,还将人推落湖中?”刘三忙道:“我说错了,是闹惊后。”知州听到这里,已感蹊跷,遂将醒木一拍,道:“刘三,作证怎能顺口编造,快说实话。”刘三道:“小人句句是实。”知州道:“你还说句句是实,推人落湖之事,闹惊前,闹惊后,必有一句是假话。”刘三道:“闹惊后是实话。”
安石站起道:“闹惊前,闹惊后,都是假话。二人落湖,恰是闹惊时。”
知州诧异道:“王知县,你了悉案情?”安石道:“大人,可否让属下接问这场官司?”知州弄得糊涂了,连忙笑道:“好,好,本州问得口干舌燥,也该你接班了。”遂换过位置。安石坐定,作个手势,唤道:“提人犯。”接着对婆子道:“你认认提来的人犯是否你家男人?”并对刘三道:“刘三,你看看是不是推落之人?”霎时,两个人犯已提到。婆子一看是她男人,刘三一看是两个庄客,都傻了眼。安石道:“是不是你俩的男人?是不是牛家庄客?看准了回答。”三人说是。安石对二犯道:“你俩人将那晚经过如实说来。”二犯遂将牛管家如何强迫去毁闸门,如何被人发现,牛管家拔刀伤人,他俩被彪形大汉打落湖中,又被拖上岸救活,遂被送到知县住处,一五一十全部道出。知州听后甚觉惊异,怒问刘三道:“你可是牛管家唆使作证的?”刘三见事已败露,也一五一十将牛管家如何给钱、许银子之情道出。知州问道:“牛管家现在何处?”答道:“刚才还在大堂外打听消息。”安石喝道:“将牛管家押上来。”这时管家听到堂役高声传呼,感到不妙,拔腿就走。说时迟,那时快,一双大手紧紧钳住他,摔脱不得,被大汉连推带提,弄进大堂,推跪在地上。原来是王立基早盯上了牛管家。安石道:“管家,你看看俩庄客和刘三的口供,可是实情?”管家一看,魂儿早飞到爪哇国去了,只好招认。安石追问道:“你恨我莫说,你陷害钱都水官为何?闸门更同你无仇,如何要毁它?显然有人唆使你,从实招来。”管家知关系重大,不敢牵出牛乡绅。再说,眼看着牛乡绅将同运使结亲,得罪了他,恐命难保,硬着头皮,一人顶了。安石看问不出根底,只好将牛管家、刘三收监。姑念两个婆子愚昧无知,被人挟制,从轻发落,取保放回,待后结案发落。知州向钱湖治致歉意,并称赞安石处事机智,说:“老夫真该退避三舍了。”
牛乡绅这几日既忧又喜。忧的是弄巧成拙,管家身落大牢,生怕供出毁闸和诬告是他主谋。这个罪名关乎身家性命,怕担不起。幸好,管家一人顶了下来。若官府动了大刑,是否包得住,时刻使他惊怕。喜的是女儿婚事有望,孙运使今日即来相亲,婚事十有八九成了。此事一成,他就是两浙路封疆大吏的老岳丈,还怕王知县这个七品官儿么?到那时,管家想招供也不敢招供了;王知县也会不看僧面看佛面,想到这里又高兴起来。转瞬,他又担心起来。刚才怎么说,女儿也不乐意这门亲事,他正要唤女儿出来,说服她打扮出见运使,恰在此时,侯司户就到了。他是给运使打前站的。侯司户问:“小姐可打扮好了?”牛说:“我正为此犯愁,千说万说,她不出见,怎么办?”
侯道:“我的牛翁,现在虽不是花轿临门,可运使随后就到,这怎么下台?快催促打扮,准备拜见运使。”牛立刻进内催促,让包氏陪侯说话。这两人得其所哉,调情耍笑。不多时,牛出来说:“怎么说也不出来拜见,也不打扮,连首饰也摘掉了。”侯也着急起来,道:“牛翁,如此,运使罪诳他,吃得消否?”牛道:“你说怎办?我听你的。”侯眼珠转了几下,道:“没时间转弯抹角,如夫人在这儿,也不怕怪罪,我照直说,先来个张冠李戴。如夫人大不了小姐几岁,让她权充小姐拜见,先应付过去再说。”牛道:“这可使不得。”包氏也扭捏着说:“这成什么体统?再说我年轻,我也是她庶母;运使官再大,将来我也是他丈母娘,怎好充小姐拜见,让人知道了,不笑掉大牙。”侯司户狞笑道:“你们夫妇不干,这不是装我么!好,运使一来,我回说,你们有心耍笑他,也故意装我。我打上这司户官儿不坐了。”牛道:“司户千万不敢出此下策,咱们再商量。”侯道:“运使即刻就到,还有甚好商量。”牛指包氏道:“也得她乐意。”包氏骂道:“老昏头,你以为我乐意么,你想甘当王八。”侯向包氏以目示意,说:“嫂夫人就帮牛翁一次!让他重重谢谢你。否则,他怎好应付今天这个场面。”包氏道:“看到夫妻情分上,我不能不给你解围。你说说怎么谢我?”牛道:“给你一百两银子。”包氏道:“不行,还讨价还价么?今天真是老娘倒装孩儿。”这话惹得牛、侯苦笑。侯道:“少嗑闲牙,快去梳妆打扮。”不多时,运使果到。“小姐”拜见毕,返回后堂时,还回盼了运使一眼,喜得运使浑身发酥。运使对这门亲事自然喜欢,约定后日抬人到行署。
这一场戏,银花的丫环偷看得清楚,听得明白,连忙回房报与小姐。银花听了又好气又好笑。丫环说得绘声绘色,还学着包氏扭捏的模样。银花道:“你还高兴呢!后天抬人怎么办?今日他们演了一场戏,可是,后天他们真要抬我去运使行署。得想个法儿对付才好。”丫环道:“没说的,既然你和薛公子私下订了终身,就跟他私奔呗!我即刻找他想法儿。”银花说:“我急死了,你快去啊!”丫环道:
“好小姐,你等佳音。”说着,便一溜烟地去了。丫环走后,牛乡绅又来劝女儿应允这件婚事,说得天花乱坠。银花心想他们演戏,我也演戏,应付过去,等薛某回话后再说。于是松了口气,说:“待女儿再想想。”牛乡绅见口活了,高兴得很,心想:哪有不愿攀高枝的?女儿心已动了,是该让她想想,不好急逼她,否则弄僵了反不好。于是便退出女儿闺房。不多时,丫环回转,关了房门,悄悄传薛某的话说:他们演戏,你也演戏,装作答应亲事,免得他们不放心,将你锁起来,就不好办了,假意应允,暗中准备携带的银钱衣物;舟船已准备好,约定明晚在花园后门会面,一同远走高飞。银花听后,一颗心才定了,说道:
“我走后,你要吃亏,他们会打你,追问我的下落。”丫环道:“他们没叫我看管你,我自会推脱。打,我也能挺得住。再说我若嚷开,他们也怕。你放心,我能对付。”说完两人抱头而哭。丫环道:“只一件,你们两人不要忘了我。”银花道:“我们安下身,一定设法接妹妹出来。”一会儿,牛乡绅又进来,问女儿:“可想好了?”银花只点点头。
牛乡绅高兴之至,说:“这就对了。真是我的好女儿,嫁妆我都备好了,你看看还要什么,我都给。”银花道:“嫁妆不需看,父亲的心我还不知么!只是,你给我五十两黄金,我要点体已钱,刻下就给我。”牛乡绅满口应允,一时,果然着家人交给丫环,送到房中。丫环忙帮银花将黄金打进带走的衣包。
迎娶那日早晨,丫环急急忙忙地报说:“小姐人不见了!”牛乡绅着人四处寻找不得,这下可急坏了。问丫环,丫环说:“昨晚看着小姐卸妆上床,可早晨进房,连人影也没有了。”说着急得哭将起来。
牛乡绅没时间同她理论,急忙回到自己房内,同包氏商量对策。包氏道:“走不远,也不过十里八里,差人分路去追。”牛乡绅道:“我的姑奶奶,一时花轿就到,来不及了,追也未必就能追回。想想如何应付目下。”正说间,鼓乐齐鸣,花轿到了门口。牛乡绅硬着头皮,将迎娶的人迎进客厅,献茶献点心,请人代陪着。自己将侯司户拉进内室,讲了女儿逃走之事,急得说:“这该如何办?简直要我的命。”侯司户沉思后,面无表情,冷酷地说:“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天是假戏,今天只能假戏真演,弄假成真。”牛乡绅还未省悟,问:“怎讲?”侯冷语道:
“妾代女嫁。”牛乡绅怔住不语。包氏闹嚷道:“原来你们设圈套装我,老娘不干。”牛乡绅忙止住她,道:“好姑奶奶,慢慢商量,嚷出去不得了。”侯道:“你俩拿主意!牛翁,你敢对运使说‘女儿逃婚了’,人家搜出如夫人,你怎么说?你说是你爱妾,人家问你那天怎么以妾代女拜见他?这不明明是设局骗运使么?这犯的什么法?嫂夫人,你想想,闹开了,人家会说:你原是个娼局,不然怎么代小姐让人相亲呢?若运使怜你,非娶你不可,你有何话可说?人家会说:我相中的是你,当然非抬你不可。你俩人再想想,嚷开了,你们怎样活人呢?”
假戏真做,牛翁照样是运使岳翁,而乡绅如夫人变成运使品夫人,说不定皇上还封个县君,何乐而不为呢?我话说到尽头,你们自己定。
“闹开了,知州、运使不过骂我荒唐,革职而已,给我定不下个什么罪名。”司户一席语言,指明利害,使牛乡绅、包氏不能不服,只能走这条路。包氏想:其实牛乡绅也没甚留恋的,运使是老头,牛也是老头,可荣华就有天壤之别了,何乐而不为?不过临走还得“宰”一下牛,说道:“既然只有这条道儿,只能顺着走。可代女出嫁,我不能白干。那天假戏,给一百两银子;今日真演,非一百两金子不可,否则不演。”牛乡绅没法儿,心想:不走这条道儿,不做运使岳翁,别的不说,毁闸、诬告主谋案发,无人关护,恐怕命也难保。女人似流水,流走一个,还可再纳一个。包氏想敲百金,也只好给她。因而说道:“只好走这条道了。百金我给,你先梳妆打扮,不要误了上轿时辰。”侯司户道:“牛翁快出去陪客答礼。”牛走后,侯、包又调情戏耍。侯说:
“你怎么谢我这个媒人?”包道:“同以前一样,瞅老头子不在,你来,我接待如初。”侯笑道:“我还是个顶工的。”包笑道:“看我打你。”侯道:“别闹了,时辰不早了,快点装束起来。”不多时,鼓乐又鸣。“新人”拜别“老父”,上了轿。牛乡绅礼送出门,连连拱手谢众人,口中不住答道:“同禧。”侯司户骑着高头大马,走在迎新队前,导引花轿抬进运使行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