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分两头,且说夏拱化五年(宋治平四年)十二月,夏毅宗谅祚卒,子秉常继立,史称惠宗,改元乾道。时,秉常年仅八岁,由母恭肃皇太后梁氏摄政。梁氏以其弟梁乙埋为国相,排除异己,信用亲属。
于是,在夏廷中又形成以梁氏为首之母党势力,控制西夏国政,在皇族中更加不孚众望。元昊之弟嵬名浪迂,曾任谅祚相,又居皇族之首,精通兵法,熟知边事,因此,深得党项族人拥护。他对梁氏摄政所作所为,甚为不满,为梁氏母党嫉恨。
这日,梁太后召其弟梁乙埋进宫。因系姐弟,无有避讳,乙埋直至太后寝宫。乙埋欲行国礼,梁氏阻道:“无有外人,行甚大礼?姐弟相见,随和些,方显亲热。”乙埋一揖,坐于旁边,问道:“姐姐可好?”梁氏道:“好甚!你不见朝堂上嵬名浪迂顶得姐姐多么狼狈;下得朝堂,回到后宫,独自冷冷清清,说个知心话之人也无。名为国母,实不如尼姑,出家人还可同道友论道。那里像你在外边花天酒地,乐其所哉!”乙埋听了心中明白,连忙道:“姐姐苦衷小弟焉能不知。浪迂不顺从姐姐,亦同小弟处处作对。我这国相也做得艰难。不除掉此人,莫说当前朝政难理,将来我姐弟还要栽在此人脚下。为此,弟难安枕席。”梁氏道:“你得想个法儿治他才是。”乙埋道:“小弟深谋已久,现从蕃官中觅得一人,名网萌讹,不仅生得俊秀,倜傥风流,而且足智多谋,善于言辞。浪迂为相时,不惟不重用,且奚落过他,因而怀恨在心。我同其数次密谈,誓愿效力太后。依弟之见,可将其网罗左右,替姐姐出出主意;同时,还可解你孤寂之苦,一举两得。如何?”乙埋一番语言,正中梁氏下怀,梁氏心中高兴,只是还有顾虑,说道:“让他随侍左右,恐朝廷口众招人非议。”乙埋道:“此中我亦虑及。姐姐可封网萌讹知宣徽院掌管内宫事务。宋、辽均设此官,职不可缺,随侍左右,名正言顺;况网萌讹是蕃官,皇族反对重用汉人,日今提升蕃官,彼等难有说辞。”梁氏作态道:“听你说来,倒是个合适人选,来日召见后再定。”乙埋道:“弟已将他带进宫来,何必等待他日?”梁氏道:“既然如此,宣网萌讹晋见。”不多时,宫女带网萌讹进来,倒地叩拜:“臣网萌讹叩见皇太后,伏惟皇太后千秋!”梁氏道:
“卿平身,赐坐。”随后,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不看犹可,一看不觉魂飞魄散。虽说她先后嫁过两个蕃人,总觉有些蛮气。谅祚少年英雄,且钟爱于她,也略嫌刚气有余,温柔不足,哪里比得网萌讹生得俊俏。
梁氏目不转睛盯住网萌讹,不期同其眼神碰到一起,霎时两腮泛红,将头低下,扭捏起来。乙埋是个乖觉之人,看在眼里,心知一拍即合,便道:“太后,让网萌讹随侍左右如何?”这下,梁氏才醒悟过来,忙说:“好,好。”乙埋道:“如此,请太后封他个内官,以便随侍左右。”梁氏道:“网萌讹听旨,本后封你宣徽院使,掌管内宫事务。”网萌讹连忙跪地,谢恩道:“网萌讹愿侍候左右,做牛做马,死而无怨。”梁氏唤道:“初次召见,说甚死耶活耶,甚不吉祥,以后不许如此。起来坐下,本后有话问你。”网萌讹坐下道:“聆听太后玉音。”梁氏叹道:“先帝英年早逝,抛下我寡母孤儿,形单影孤。可恨浪迂欺君幼小,又不将我女流放在眼里。他仗着是景宗之弟、皇族之首,又是本后的长辈,虽说罢相,但仍领都统军,兵权在握,本后奈何他不得,得想个法儿,除掉他才是。”网萌讹道:“梁国相曾与小臣密谋过此事。我有一计,不知太后肯否?”梁氏道:“你快说来。”网萌讹道:“浪迂在皇族中享有声望者,以其维护夏室之故。太后可顺应蕃人习俗,将朝廷现行之汉礼改回蕃礼,可大得皇族与蕃官之心。浪迂同莫藏讹庞均是蒙蔽先帝、主改汉礼之罪魁祸首。今可反其道而行之,废汉礼行蕃礼,浪迂必起而反对。太后以背祖宗、坏蕃制、取悦赵宋之罪治他,将其逐出朝廷。我料定皇族与蕃官、蕃人均不佑彼,其羽翼亦不好挺身而出为其开脱。如此,既可除掉心腹之患,又可博得维护夏礼之美誉,必将改善太后在皇族中的处境。乞详察其中利害。”乙埋道:“若如此,汉官、汉人恐不乐意?”网萌讹道:“太后与国相均是汉人,尚主改汉礼行蕃礼,其他汉官、汉人还不是看梁门行事,即不乐意,也不会起而反对。”梁氏道:“本后以为此计可行,就依所奏行事。乙埋,事不宜迟,即去草诏,拿来我看,商议定稿。”乙埋会意,说道:“我去草诏即来。”回头吩咐网萌讹,“你陪太后说话,草好后,我即来。”连忙退了出来,叮咛宫女不许放外人进入。梁氏是个乖觉之人,焉不知乙埋成其好事之美意,虽已为太后,其实年方廿六岁,伊又是个水性杨花之人,谅祚去世年来,岁月实在难挨,如此良机,岂可放过。于是含情脉脉,盯住网萌讹。网萌讹也是情场老手,岂不领情,便以挑逗眼神送个秋波过去。这下梁氏更按捺不住,撒娇道:“说了半天话,顿感疲倦,身子软绵绵,想到内室歇息去,你说好否?”网萌讹心知,尚不敢造次,忙道:“我唤侍女进来,侍候太后安寝。”梁氏嫣然一笑,说道:“爱卿刚才不是说愿侍候左右死而无怨吗?怎么反悔了。”网萌讹忙道:“不敢!只恐消受不起这福分。”梁氏道:“管甚福分、缘分,快扶我到内室去。”网萌讹见梁氏情急,便放胆去搀扶梁氏。梁氏浑身软瘫,趁势倒入网萌讹怀内。说时迟那时快,网萌讹将梁氏抱起,三步并作两步,进入内室去了。
一时云散雨歇,网萌讹扶着梁氏懒洋洋从内室出来。网萌讹道:
“蒙太后宠幸,网萌讹敢不以死相报,只是须做得机密些。宫内人多口众,万一传出风声,小臣性命莫要说起,恐坏了太后大事。国主现在年幼,将来懂事,岂能饶我!”梁氏道:“你大可放心。贴近宫女皆我亲信,谁若放肆要她性命。小国主另宫居住,他来这里,须预作通报;将来长大,顺从则已,否则软禁起来。”网萌讹道:“如此甚好,放心侍奉太后矣。”梁氏道:“今后你须常住宫中,若召你不到,决不轻饶。知照你妻室,说宫中事务繁忙,难以经常回家。你说她还年轻,身为女人,我体谅她寂寞不得,着乙埋常去关照,如何?”网萌讹听到此处,忙挨近太后,附耳道:“太后慈悲,想得周到。”梁氏笑道:“慈悲她还不是为了慈悲你。如此好封住其口。”移时,梁乙埋觑着空儿进来,连说好了好了。梁氏满脸泛红,问道:“什么好了?”乙埋道:“诏书草好了。”递给梁氏看过,梁氏又递给网萌讹看过。梁氏道:“尚可。将诏书所言之事,先报知宋廷。若宋廷无话可说,那些朝臣更难反对。”乙埋道:“谨遵太后旨意。”梁氏道:“今后网萌讹宫内供职,不克分身回家。乙埋常去他家看看,照顾他的妻室。这个差事乐意否?”乙埋道:“太后美意,小弟领了。网萌讹,你可信得过?”网萌讹笑道:“我在宫中悉心侍候太后,你在外关照拙妻,两全其美,就请代劳了。”三人彼此心照不宣会意大笑。
果然,宋廷因神宗初立,内事繁扰,不克与西夏纠葛,允其改行蕃礼。这日,夏国朝会,文武分左右两班排列肃立。小国主秉常由宫女簇拥,扶上王座。随后,皇太后梁氏帘内坐定,发话道:“我大夏自景宗立国,自有礼制,建都兴庆府,筑台受册,国号大夏,改元纪年,历行蕃礼。景宗驾崩,毅宗即位,权臣用事,蒙蔽幼主,废蕃礼行汉礼,败坏景宗遗制,使祖宗蒙耻多年。先帝英年弃位,国主幼小,本后代摄国政,夙夜不懈,谋报夏室。本后虽生身汉人,但已入蕃籍,为大夏国母,理应维护祖宗礼制,忠于大夏王朝。今拟先改汉礼行蕃礼,再次第恢复其他祖宗遗制。不知众卿以为何如?”只见右班为首一人出班奏道:“臣嵬名浪迂有话要说。先帝毅宗雄才大略,为使我夏国强威,厉行改革,革除陋俗,采用汉礼。其用心乃强我大夏,振我国威,并非屈从宋赵之故。今先帝弃世,幼主甫立,宜求政局稳定,切勿颠三倒四,自乱步伐。望太后详察。”这边话音刚落,只见左班为首一人乃国相梁乙埋出班道:“浪迂满口胡道。景宗立国,制定蕃制蕃礼,即位后,首先废除唐、宋所赐李、赵姓氏,自号嵬名,称吾祖;推行党项族传统发式,禁用汉人风俗结发;订立大夏官制和官民服饰;造蕃书,定礼乐,奠定大夏制式。只因先帝年幼即位,被莫藏讹庞、嵬名浪迂几个权臣蒙蔽,才改蕃礼行汉礼。莫藏讹庞已诛灭,日今太后恩宽,不咎既往,你不知恩报效,反而阻挠废汉礼行蕃礼,是何居心?你扪心自问,身为党项子孙,阻行族礼,以仿效汉人为荣,怎对得起祖宗,死后如何见得老皇景宗在天之灵?”浪迂也不示弱,反唇相讥道:
“我大夏有蕃汉两族,国之兴盛,系于两族友好相处。先帝改行汉礼已历有年月,无人议论。今废汉礼行蕃礼,妄图挑起蕃汉不和,我问你是何居心?你责我对不起景宗,你一反先帝之所为,对得起毅宗在天之灵么?况你身为汉人,不以蕃汉和好为志,怎对得你的祖宗!”
梁太后听到这里,佯发雷霆道:“嵬名浪迂,你太放肆!改汉礼行蕃礼乃本后提交朝议。你指桑骂槐,明明骂本后对不起祖先。本后生身汉人,而嫁给先帝,就进入蕃籍。平民百姓还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有何对不起祖宗之处?本后既为蕃人妇,当顺从蕃俗,何况又是国母,更应维护皇族礼制。浪迂是皇族之长辈,却效法宋赵,拒行蕃礼,岂可居夏廷右班之首。念其年长,又系老臣,可不咎既往,着即罢去都统军之职,回家养老去吧!”与议之蕃官明知太后以改礼制为名行排异己之实,却难以起而反对,只好缄口。汉官见太后与国相为汉人,尚主废汉礼,等下之官怎能说是道非,亦默不作声。梁乙埋见众官不语,说道:“改汉礼行蕃礼,已获宋廷允准,不必担心引发两国纷争。”众官见事已至此,更难持异议。梁太后道:“众卿既无异议,就诏令全国通行。”
散朝后,网萌讹同随侍宫女簇拥梁太后还宫。梁氏高兴说道:
“幸赖爱卿计谋。除掉心头之病,可高枕无忧矣!”网萌讹道:“太后说的是。日后皇族群龙无首,难能有与太后抗争者,不过,千万不可大意。今日朝堂上固然无人出头为浪迂说话,但是,除梁国相外,亦无人出头附太后旨意。彼等缄口,实则内心不服也,须当留心。”梁氏道:“爱卿提醒的极是,然则何以服众?”网萌讹道:“常云:兄弟阋墙外御其侮。当今只有攻宋,方可缓和内争,造成同仇敌忾之势。如有不顾大局挑起内争者,以不顾大义诛之。如此,太后可赢得国人拥戴,又震慑异己者不敢轻举妄动。”梁氏道:“宋廷新君,对我极力安抚,如我废汉礼行蕃礼,亦允我所请。攻宋得有个题目。”网萌讹道:
“倒有个题目好做文章。”梁氏急问什么题目。网萌讹道:“绥州原为我大夏所有。宋将种谔诱降嵬名山部,占据了绥州。宋廷大臣中司马光等人亦以为屈在宋方,力主归还于我。无奈韩琦等力拒,至今拖延未还。日今韩琦已罢相,正是讨还绥州之良机。若宋还绥州,可扬国威,则归功太后,可大得人心。若宋拒不归还,我出师有名,视其边州虚弱之地,出其不意而攻之,大掠其子女、牲畜、财物,以济我困。”
梁氏听后大悦,说道:“还是爱卿鬼心眼多,事成之后,定将奖赏于你。”网萌讹嬉笑道:“小臣已为太后除了浪迂,太后还未奖赏,待取了绥州领赏,远水怎解近渴?小臣难以忍耐。”梁氏正与网萌讹打得火热,怎经得他挑逗,戏骂道:“真是个馋猫,急得等不到夜间陪寝。好,即刻赏你。”遂牵着网萌讹进入内室。
夏使来汴京,求还绥州,宋神宗意不归还。王安石甫知政事,志在改革,说神宗道:“陛下即位不久,方图大略,且国家财力困顿,多年军事不修,不宜为一城之存弃而大动干戈。臣以为可纳陕西安抚使韩缜建言,许令夏人献纳安远、寨门二砦,还其绥州。”神宗依奏。
于是诏知清涧城郭逵弃绥州。郭逵奉诏后寻思道:“此乃夏人效张仪商於之地六百里故技也。”果然夏人不欲归二砦,且遗使刚明鄂特来,言须先得绥州。郭逵匿诏不出,命机宜文字赵□入夏催交所纳二砦,且定地界。刚明鄂特道:“朝廷只欲得二砦,地界非所约。”
道:“如此,安远、塞门二砦不过二墙墟耳,安用之?二砦之北旧有三十六堡,以长城岭为界,祥符年间夏西平王移书固在,非我瞎说。”刚明鄂特语塞。郭逵遂上书朝廷道:“臣识得此乃张仪商於六百里之计也。若中其计,一城既失,二砦不可得,中国为夏人所卖。如此,安用守臣!故藏诏不出,令夏人先纳二砦且定地界。果不出所料,夏人既渝盟,请城绥州,不以易二砦。”逵并自劾违诏之罪。神宗喜曰:
“有边臣如此,朕无西顾之忧矣!”从郭逵所请,改绥州为绥德城,以郭逵为安抚使。
夏太后梁氏得报,急召国相、枢密等重臣集议攻宋。刚明鄂特奏说:“原拟讨还绥州,以后变卦,皆因宋将郭逵作祟之故。故攻宋宜先夺绥州,给郭逵点厉害。郭逵已抚绥州,若我夺回绥州,宋廷主弃绥者,必出而劾郭逵滋事,构衅于我,招致边境多事。如此,可大杀郭逵威风,亦可挫其他宋将之锐气。”梁乙埋道:“郭逵锐气方盛,且新镇绥州,纳抚远人,训练卒伍,对我防御甚严,宜避其锋,不若出兵环庆或泾原。”在场其他人有是刚明鄂特者,有是梁乙埋者,争论不休。
梁氏难以决断,问侍立一旁之网萌讹道:“卿以为宜攻何处?”网萌讹道:“小臣就大胆多嘴。诚如国相所言,宜避其锋。而宋之环庆、泾原与我邻近,亦常备不懈。不若出其不意,选精锐轻骑远袭秦州,掠其人财,待其援兵未至,即行撤离。以后视其环庆、泾原薄弱之处再攻之。彼虽众,但分兵把守,军力分散。我虽寡,但兵力集中,攻其一战国时,张仪说楚怀王绝齐事秦,许秦以商於之地六百里献楚。楚绝齐后,索商於六百里之地,秦不予。张仪说愿以奉邑六里献楚王。楚方知上当。处,稳操胜券。”梁氏道:“好谋略,即以卿所奏行事。着国相与枢密即行部署,择日出师。”
于是,夏国以宋廷拒还绥州为由,选派精锐铁骑,突袭秦州,杀死宋将范愿及士卒数千人大掠财物而还。又过数月,又出兵攻庆州,尽掠宋人户、牛羊。陕西安抚使及秦、庆两州先后急报朝廷,请派大将率师出征,以安西陲。宋廷如何处置,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