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当他最后一次登上海啸剧院的舞台中央，零零星星的听众已经散去。多少次，他总是默默待到无人之时，独自走向这里。这才是属于他的时刻。灯光熄灭了一大半，只是烛照着环绕钢琴的一圈范围，那是他的小宇宙的直径。
他小心翼翼地翻开漆黑的琴盖，就当它是一片脆弱的良夜。琴弦静默地陈列于琴箱之中，似一根根幼儿的肋骨。如此隐秘的时刻，他不愿任何人搅扰，他想和每一个乐音独处一会儿。
“那是so，声音的一个轮回。”
“那是世上最远的音程。”
“那根弦需要上发条了。”
还有……
“那是她的指印……”
他像抚摸着亲爱的孩子。多少次，那些低音的沉吟令他心弦颤动，他又在高音的雀跃中忘记了忧愁。
这是他和夏恩，和自己相处的方式。
坐在那张琴凳上，似乎她余温尚存。南山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那片潮湿而冰凉的池水。昏暗的听众席没有勾勒出任何人影，它们一排排都漂浮了起来。他按下了琴键。可是唯一听过他演奏的人已经死去了。在海啸剧院，并不需要第二个钢琴师。
不是所有调音师都像他这样同时对演奏抱有激情，更多人只是将校音当作谋生的手段，他们用金属小锤子敲打琴弦，读取琴音的频率。这只是机械的程序。
南山承认自己并不是一个像夏恩那样天生出色的演奏者，母亲曾着力培养他在这方面的能力，但小时候的他始终对此兴致索然，他总觉得辨识音感更像一种不可言说的仪式，带着他飞越了人海。
直到长大后，他常常被一种无法言表的情绪纠缠。他是如此不善辞令的人，整个思想都被乐章铺满。他开始尝试用手指翻译脑海中起伏不定的灵感。
但在海啸剧院，没有人听过他的弹奏。尤其是在夏恩面前，他终究略逊一筹。他开始反思幼年的叛逆。只有四下无人时，他才翻开琴盖。因为能在指尖追逐她的踪迹，是一件太诱惑的事。
可是在这最后一夜，他没能坚持完成月光。只是弹奏了一小段，他就停了下来。这首奏鸣曲是属于夏恩的。久远以前即是如此。此刻他只想垫着琴盖，写下信的尾声。
“你是属于月光的，夏恩。还记得第一次我在社交软件上找到你，已经迫不及待地和你谈论起月光奏鸣曲。你不知道我很久以前已经听过你的弹奏。你为我喜欢Elly Ney的版本惊喜，确实很少有人懂得欣赏这样凝重的指法。那里的月光不是轻盈的，它是来自死神的寂静。
但是夏恩，并不是在海啸剧院里，我第一次听你弹奏月光。我从来没有告诉你，我究竟是谁。你关于我的记忆早已断裂。只有我一个人在悬崖的深处周游。
你还能找到自己的小时候么？你住过的第一条街道，你认识的第一个朋友。你还记得那个可以说出每一个唱名的少年么？那时你的眼睛里，春天刚刚升起。你邀请我听你弹琴，我也是一样的沉默。
那是多少年前，江边，沉鱼街。现在我还能忆起那群追赶风筝的小孩。几条幼犬追赶他们，起伏着尖尖的哨声，像是小兽熬过冬眠后发出的那种动静，多么美好。我们一起走在矮矮的堤上，你低吟起那段迷人的慢板。你倾斜着身体。半空的水鸟盘旋着遗下生脆的回响，你垂头浅笑了两声。
那个生命中难得静谧的午后，被我收进了记忆的行囊。从第一次我循着琴音发现院子里的你，我就知道，你再也不会消失了。你坐在那束光线里，整个人都是金色的。音符填满了我的脑海。
对比现在的这个世界，我得感谢过去曾经拥有过天籁之音。”
“那时我们都不知道会有最后一天的存在。那座水塔拆毁了，你摊开掌心，我把两只白色的贝壳交给你，你说等你长大了就把它缝在耳朵上，那是你最想要的纪念。我捡了一盆，清洗，逐个筛选。
后来你住过的地方被修改，我听到倒塌的声音。这座城市到处在倒塌。不知道这么多年你有没有回来过，你住过的小屋被改成了灰色，我不能阻止那家面包店修建可以隔音的墙，但是那里不再有昙花了。
现在我真想再听一遍你的弹奏，你甚至把握了每一个余音的长度，恰到好处地将我覆盖。你就是那片强烈的月光。我也在你的世界里沉湎。
但我知道不会再有机会。亲爱的，我不想告诉你我有多希望你服下那颗药丸，但我只能这样告诉你。那会改变你，我想我也是时候离开了。
就在我们小时候漫步过的江边，现在的那条干枯的河床，沿着它可以走到远郊，你知不知道那里有一片永远明媚的大海，那是我捡起贝壳的地方。我想不出比它更合适的葬身之所……”
此刻，南山好像看到了那片海边的夏恩。她慢慢转过脸，海风将她灰白的头发吹皱。那是还没有到来的某个时刻。就像很多年前的现在一样，他又感受到了她眼睛里那一点点淡褐色的光芒。那是来自湖底的光。
那是他曾经做过的梦吗？只要她能对他说一声“加油”，他就拥抱了巨浪里的浮标，不至于再度迷失。“我会坚持下去。”他在海平线完全熄灭以前亲口对她说。在海边，他们要将膝盖埋葬。
但他明白这些都是幻觉。他试图想象的关于夏恩的未来。他想要占据的这个少女的一生。
“所以，这是我最后的夜晚，谢谢你，也在这里。”
他将信件留在了琴箱上。
十六
去往海边的徒步中，南山已经注意到许多路人耳朵里的控制阀消失了。经过沉鱼街那间灰色的小屋，上面挂着一把生了锈的铜锁。他休止了思考，只是费力地搬动近乎散架的躯干，还有那台陪伴母亲和自己许多年的钢琴。远远看去，那像一艘折断了桅杆的沉船，甚至一头病入膏肓的猛犸象。
他的手腕上套着黄色的绳索，渐行渐远，走到了那些人都看不到的地方。
过去他从来没有来过这条海岸线，只知道下游的断流意外造就了这片蔚蓝——尽管在这个余晖惨淡的傍晚，海水就像一锅煮不沸的浓汤。目力所及之处，成片由轻金属管道勾勒出的厂房好似一座座孤岛。耸立的冷却塔是这座大都会的桩。这和他的想象相差无几。
只是，他从来不知道，海面上还星散着一些船只。它们过早地燃起了炊烟。
海沫快要打湿他的鞋尖。他脱下耳塞，在潮汐中感受到平静。大海像是一张蓝色的胎衣，他回到了子宫一样的记忆里。
“我应该感谢自己爱过。”他低下头，解开绳索，伏在沙滩上，用苦涩的海水****了自己的嘴唇。噪音都已远去。他的世界只剩下最后一件事，连同钢琴一起沉入海天之界。
“你在做什么？”一个声音突然浮现出来。南山竖起身体，身旁出现了一个戴着绒线帽的红衣少年。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追上来的，没想到这里还会有别的声音。少年用单臂叉着腰，肚子像一座小丘那样隆起，正用好奇的眼光研究着自己。
“我也不知道。”
少年没有出声，他侧过身，面朝着大海，用手掌托住了外耳郭，好像海水有话要说。
“你听……”那是无边无际的潮水涨落。少年用脚尖踢了踢被潮汐带来的海螺尸体，脸上摇曳着陶醉的神色。
“真好听，永远都那么好听，是不是？”他说。
这时南山注意到他和别人都不同。他的耳朵不是空空如也。
“是的，只要有月亮在。”
“月亮？”少年转过头看着他，眼睛里潜伏着水晶。
“潮汐是因为月亮的作用。”
“太好了。”
“你能听到？”
少年顺着耳廓摸索了一周。南山发现摊放在他掌心里的并不是那颗锥形的防噪耳塞，而是一块透明的玻璃体。
“只要我戴上了这个，就能一直听到。”
南山接过了那个小小的电子元器件，它的大小和药丸相仿。
“妈妈说这是宝贵的礼物，没有它，我就听不到这些美妙的声音，那样的世界是冷冰冰的……就好像现在。”
重新戴上助听器，他的神色又鲜活起来。
“你的耳朵怎么了？”
“听说是因为爆炸，你看到那些水泥做的大盒子吗？”循着少年的手指，正是那片危险的厂房。
“对了，你知道这个是什么？”他又从口袋里摸出了一粒药丸，“今天爸爸进了那座城，带了这个给我们，说吃了以后就不会再听到声音了。真是奇怪的东西，我不要。”
药丸离开了他的拳心，在海面上淡淡划出一道抛物线。
“你没有一起去城里吗？”南山觉得那道抛物线撕开了天空一角。
“船靠上岸的时候，爸爸有时会带我去，今天带了弟弟去。”他抿着嘴唇，看起来有些失望。
“所以你的家是在船上？”
“是啊，我从小就在船上长大，你可别以为是小船，也是一座城呢，有各种各样的声音可以听，妈妈的唠唠叨叨，马达的突突声，航海电话的拨号声，还有我特别喜欢听的机械转动，爸爸说那是我们自己制作蒸馏水的机器发出的，他不让我们用那些水洗澡，我最喜欢听自己咕噜咕噜喝水的声音……不过比起那座城，这些声音就差得太远啦。”
这个早春迟迟没有到来的暖流此时弥漫了南山的身体。他忽然羡慕起眼前这个红衣少年。
“这个是钢琴？”少年抚摸着他拖到海边的琴箱，眼神充满了好奇，“我在电视里见过，船上的电视。”
南山站起身，他在这一天说了最多的话，那根畸形的胸骨好像换了地方。他拍了拍沾满碎砂砾的裤管。他没有想过自己还会翻开琴盖。缺少琴凳，但这并不影响他此刻想站着为少年弹奏一曲的决心。
指骨敲击着山谷。昨夜没有弹完的月光倾泻下来，拂过少年的脸。他欣喜的神色让南山感到满足，但那种神色很快连同世界一起消失了。
因为月光也拂过南山的脸，他紧闭的双目，微微后仰的脖子的曲线，他因为乐音交替而在半空舞动的手臂。月光连绵无绝，直到昼与夜完成分离，那悠长的尾音终于随太阳一起坠入了大海……
“叔叔，叔叔，那个阿姨是找你的么？”
潮汐在空中柔软地回旋，南山没有睁开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