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血是冰凉透明的,那是为他流的泪。
还有什么相遇比江南相遇更加美好——我是说没有在哪里相遇比在江南相遇更加美好。这里有像感伤一样美的蓝天,像蓝天一样美的爱情,还有像爱情一样美的郁结烟雨里融化不开的感伤。
陈旧的花窗前景色薄青。江南的雨从不狂暴,即使在最淋漓的时节也不会直扑袭来,击碎一颗无辜的心,整个崩裂。而在她柔软的胸坎上,划破一道晦暗的伤痕,这伤痕嵌入肌肤,抹不平创口,隐约可感受隔世的玉泪。沾润双眸的雨,细腻精致得一丝一丝纠缠愁容,一滴一滴穿透心扉,深不可测。简陋的木格子窗经过这么多年岁慢慢地侵蚀,显然完全腐坏。那色泽连同光彩早就衰落的板条支撑起房屋里外的门户,若不是依赖去年进行的大幅度的修建——构成坚固的外观布置,讲究新古典的居室维护——很可能会在任何一次强势的风吹雨淋下垮掉。
时间算不得永恒。对于生命正怀着欣喜若狂或肝肠寸断的情绪的人儿来说,时间已经不存在了。阴沉的天空覆盖阴冷的大地,把湖山的明丽玲珑和温婉的情韵收束于悬崖,随巨星坠沦。世界仿佛是潮湿三生的岩石。
雾气越来越浓厚,远方灰蒙蒙一片,遮笼住了靠木窗最近的小山林。让它从每个视线的尽头消失,原本只想要隔断人们一味迷恋的殊途苦思。但一场灾难,记忆会冷得格外清晰,铭刻悲惨的画面,以致心灵念念不忘,白白增添了悔恨与哀悼。
凛冽到骨髓的深夜,仍然冰冻了恬淡的雨,飘起纷乱如絮的雪片来。
雪不断地下,也许从开始就不肯停歇。谁也望不见外头,飞雪翻搅在那个没有生趣的黑色的陡坡顶,泥土被裹上一层坚实的硬壳。落雪凝聚重重叠叠的寒气,固结到处存在的污浊,纷至沓来,成为不幸。于是前所未有的寒潮很快向赤露的山地石壁侵袭,许多脆弱的,孤独的,干枯的都倒毙在了迷途冬季。
等到凡尘最后一盏灯熄灭,从深渊急速升起漫长黑暗的影迹;那黑暗危险运行,无处不染上阴郁;冷峭施展无情的力量,鬼魅般蔓延,全面带引风雪。
空洞的神情对着霜花凝结又暗淡无光的玻璃,灰白如蜡雕。夜宇吞没微月和形成久远的星团,如早已失去透亮的希望。天降冰雪不再是精灵,也未有清香萦绕,沿径寻找掩立的寒梅来攀比哪个更傲然。阵阵大雪重压遭受损害的物体,气势持续多长,已悄无声息造下了这场灾祸的幻象。
清晨以后,只有闪动那一缕幽弱的光昭示着白昼降临。那些恍若出现过梦境以此保存下来的景物,扬飞翻滚到旷野,万里积叠了千层雪。有时候因为一个人经历得太严酷,使其决非有意志力挨近前面美好的幸福。万物僵冷了,苍茫了,不过至少还分辨得来各种各类的样子。房子周围的矮蔷薇,安石榴,桃树和桂树,初次开放皑皑花朵;镂空的花园护墙上的枯蔓挂起冰叶,满目飘雪打断几折枝环。养育这一带风景的天然河流,尚未完全冻结之前,水面承载了不停扩大的雪块。惟独那座桥,多少个年代哪,从未堆积过寸尺深雪,上边悬垂下密密麻麻的冰凌,尖锐地刺进魂魄。如今还有在当地居民相告,这桥有个古老忧伤的名字叫怨桥,至于怨桥有什么忧伤典故,恐怕谁都不晓得了。
怨桥把这头和那头的雪川连接得天衣无缝。在通往左边宽阔的道路口,进入繁荣大城市同时,怨桥又转向西北方位的神秘的山林安息地。
小山林苑里北风呼啸,剧烈摇晃空无片叶的大杉树。厚雪铺盖的墓园散发出阴森悲凉的气息,墓穴气息就这般光景。哀歌泣声交错潜绕光秃秃的新坟,碑牌涂抹的漆黑名字尤其叫活人发抖:担忧至亲亲人埋葬地底下冷吗?因回忆生前对爱的生命费力劳心守护的热度而泪流满面吗?哦,不要忘记所有年老和年轻的他们已经长逝,来不及说几句简单的话(这类话题不论在从前的日子里使我们感到多么厌乏,此刻却显得可爱),甚至道一声永别了。还有安眠者年少时代种下的杉树,曾几何时意兴昂扬,伸展高高的理想,枝盛叶茂。转瞬即逝呀,任凭恶劣的天气恣意妄为,风暴注入林中筋骨,从树根部一直朽迈到梢头。
往后远离尘嚣,徘徊的脚步愈加稀少了。直到最后最亲的一个也杳无音讯。这片长满银青色荆棘的幽野深丛,浇灌下几滴假惺惺的眼泪,残留的鸩毒喂养被遗忘的鲜花,真诚花瓣随风凋零而归。无人祭吊的坟墓,仅仅是老杉树陪伴他们看尽没落沧桑。在石木下的他们身边,几乎重演了温文尔雅的言行辜负一往情深的爱。爱的自由必须要生命作为代价,勇气化遗憾,心肝为灰烬,他们依旧是无动于衷。原来灵魂都会死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