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这是一通关于迎佛骨的奏表，去掉奏章呈式即是一篇论说文。
唐宪宗自平淮西叛乱后，逐渐骄奢，好聚敛。又好“神仙”，诏天下求方士。元和十四年（公元819年）正月，令宦官杜英奇迎佛骨至长安，“留禁中三日，乃历送诸寺。王公士民，瞻奉施舍，惟恐弗及。”韩愈针对这种情况，上表宪宗极力谏阻。宪宗看到这通表，大怒，下诏贬韩愈为潮州刺史。
辟除佛老是韩愈的一贯主张，在《原道》中，对佛学、道家的思想学说进行了驳斥。本文中借迎佛之举，论说了佛法的欺骗性，迎佛的危害，并提出将佛骨投诸水火的主张。全文观点鲜明，说理充分、透彻。
【原文】
臣某言：伏以佛[1］者，夷狄之一法[2］耳，自后汉[3］流入中国，上古未尝有也。昔者黄帝在位百年，年百一十岁[4］；少昊在位八十年，年百岁[5］；颛顼在位七十九年，年九十八岁[6］；帝喾在位七十年，年百五岁[7］；帝尧在位九十八年，年百一十八岁[8］；帝舜及禹，年皆百岁[9］。此时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寿考，然而中国未有佛也。其后殷汤亦年百岁[10］；汤孙太戊[11］，在位七十五年，武丁在位五十九年[12］，《书》史不言其年寿所极，推其年数，盖亦俱不减百岁；周文王年九十七岁，武王年九十三岁[13］，穆王在位百年[14］。此时佛法亦未入中国，非因事佛而致然也。
汉明帝时，始有佛法，明帝在位，才十八年耳[15］，其后乱亡相继，运祚不长[16］。宋、齐、梁、陈、元魏已下，事佛渐谨，年代尤促[17］。惟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后三度舍身施佛[18］，宗庙之祭，不用牲牢、昼日一食，止于菜果[19］。其后竟为侯景所逼，饿死台城，国亦寻灭[20］。事佛求高，乃更得祸。由此观之，佛不足事，亦可知矣。
高祖始受隋禅，则议除之[21］。当时群臣，材识不远，不能深究先王之道、古今之宜，推阐圣明，以救斯弊，其事遂止[22］。臣常恨焉！
伏惟睿圣文武皇帝陛下，神圣英武，数千百年已来，未有伦比[23］。即位之初，即不许度人为僧尼道士，又不许创立寺观[24］。臣常以为高祖之志，必行于陛下之手。今纵未能即行，岂可恣之转令盛[25］也！
今闻陛下令群僧迎佛骨于凤翔，御楼以观，舁入大内[26］，又令诸寺递迎[27］供养。臣虽至愚，必知陛下不惑[28］于佛，作此崇奉，以祈福祥也。直以年丰人乐，徇[29］人之心，为京都士庶，设诡异之观、戏玩之具[30］耳。安有圣明若此，而肯信此等事哉！然百姓愚冥，易惑难晓，苟[31］见陛下如此，将谓真心事佛。皆云：“天子大圣，犹一心敬信；百姓何人，岂合更惜生命？”焚顶烧指[32］，百十为群，解衣散钱，自朝至暮，转相仿效，惟恐后时，老少奔波，弃其业次[33］。若不即加禁遏[34］，更历诸寺，必有断臂脔身[35］，以为供养者。伤风败俗[36］，传笑四方，非细事也。
夫佛本夷狄之人，与中国言语不通，衣服殊制[37］，口不言先王之法言[38］，身不服先王之法服[39］，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40］。假如其身至今尚在，奉其国命，来朝京师，陛下容而接之，不过宣政[41］一见，礼宾一设[42］，赐衣一袭[43］，卫而出之于境，不令惑众也。况其身死已久，枯朽之骨，凶秽之余[44］，岂宜令入宫禁！
孔子曰：“敬鬼神而远之[45］。”古之诸侯，行吊于其国，尚令巫祝先以桃茢[46］，祓除不祥，然后进吊。今无故取朽秽之物，亲临观之，巫祝不先，桃茢不用，群臣不言其非，御使不举其失，臣实耻之，乞以此骨付之有司[47］，投诸水火，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绝后代之惑。使天下之人，知大圣人之所作为，出于寻常[48］万万也。岂不盛哉！岂不快哉！佛如有灵，能作祸祟，凡有殃咎[49］，宜加臣身，上天鉴临，臣不怨悔。无任感激恳悃[50］之至，谨奉[51］表以闻。
臣某诚惶诚恐。
【注释】
[1］伏以：下对上的敬词。伏：身前倾面向下。以：以为。佛：指佛教。[2］夷狄之一法：佛教创始人释迦牟尼（姓乔达摩，名悉达多，族姓释迦），原是天竺（印度古称）迦毗罗国王净饭王的长子，19岁（一说29岁）出家，入雪山苦修六年，出山后在迦耶山菩提树下苦思，得悟世间万物无常和缘起等道理，成了佛。以后在中印度各地传教，弟子很多，汉时始传入中国，所以韩愈称为夷狄之法。[3］后汉：东汉。从汉光武帝刘秀起至汉献帝刘协被曹操所废止，历十二帝，是为后汉，因建都洛阳故称东汉。佛教传入实际在西汉哀帝时就已开始，但兴盛却在东汉始。[4］黄帝：古史记黄帝为少典之子，姓公孙，居姬水，又改姬姓，居轩辕之丘，又称轩辕氏，曾经打败炎帝，斩杀蚩尤，诸部落尊他为天子，以取神农氏。传说蚕桑、医药、舟车、宫室、文字的创造发明都从黄帝开始。[5］少昊：传说古部落首领，也称少皞。名挚，黄帝的儿子，己姓，又称金天氏。领地在穷桑，都城曲阜，号穷桑帝。春秋时郯国自称少昊后代。[6］颛顼：相传为黄帝之孙，昌意之子，十岁佐少昊，二十岁登帝位，号高阳氏。[7］帝喾：古部落首领，相传为黄帝的曾孙，尧的父亲。居亳，号高辛氏。[8］帝尧：传说中古部落联盟首领，帝喾之子，号陶唐氏，居平阳（今山西境）。[9］帝舜：古部落联盟首领，颛顼的七世孙，姚姓，号有虞氏，名重华，居蒲坂（今山西境）。禹：夏后氏部落领袖，姒姓。鲧的儿子，治水经十三年，三过家门而不入，水患得平。舜死，禹继任部落联盟领袖。[10］殷汤：帝喾之子契的后代，子姓。契封于商，至汤灭夏以商为国号，故称商汤。传至盘庚，迁都殷（在今河南境内），故又称殷汤。[11］太戊：汤第四代孙，又称大戊。[12］武丁：盘庚弟小乙之子。殷自盘庚死后，国势衰落。武丁立，用傅说为相，勤修政事，又趋强盛。[13］周文王：相传为帝喾之子后稷的后代，姬姓，名昌，殷商时诸侯，居岐山下，为西方诸侯之长，称西伯。周武王，文王子，名发。起兵伐纣，灭殷，建立周王朝，分封诸侯，建都镐。[14］穆王：周昭王子，名满，尚书中的《君牙》《同命》《吕刑》三篇，相传为穆王诰谕。[15］汉明帝：刘庄，公元6—75年。汉光武帝子。相传曾遣使往天竺求佛经像，建白马寺于洛阳，是为佛教传入中国之始。公元58—75年在位。[16］运祚：国运橱祚。东汉自明帝以后，经十一帝，共144年，各人在位都不长，至宪帝被曹丕所废，东汉即亡。[17］宋、齐、梁、陈：指南朝的列国。宋：开国皇帝是武帝刘裕，立国59年，经八个皇帝，有四个被杀。齐：开国皇帝萧道成，或称南齐。立国23年，经七个皇帝，有三个被杀。梁：开国皇帝萧衍，或称萧梁。立国56年，经四个皇帝，有三人被杀，一人饿死。陈：开国皇帝陈霸先，立国34年，经五个皇帝，一人被俘。元魏：即北魏。鲜卑人拓跋珪建立北魏，称道武帝。后魏孝文帝时改姓元，故称元魏。立国160年，经十七个皇帝，有八人被杀。谨：慎重，恭敬。促：短促。[18］梁武帝：即梁朝的开国皇帝萧衍，字达叔。公元502—549年在位。曾于公元527年、529年、547年三次舍身同泰寺，迷信佛教，寺院遍境内。
[19］牲牢：指祭祀时作祭品的牲畜。牛、羊、猪为牲，系养者为牢。[20］侯景：南朝梁怀朔镇人，字万景。初为北朝魏将，后归附梁，封河南王。后举兵反叛，攻破建康，梁武帝被围在台城（宫城），饿死。侯景自立，称汉帝，到处烧杀抢掠，长江下游地区遭受极大破坏，史称侯景之乱，接着侯景被陈霸先所败，逃亡时被部下杀死。[21］“高祖”二句：高祖：指唐高祖李渊。其在位时，太史令傅奕曾多次上疏请禁佛教，指斥佛教盲言轮回功德，愚民骗钱，且僧多寺奢，大量耗费国家资财，诱使军民逃役，害政祸国。主张僧尼还俗，高祖于武德九年四月废浮屠、老子法，下诏沙汰尼僧道士，留下精勤的在寺、观中，其余的还俗。
京城留寺三所，观二所，天下诸州各留一所。六月高祖退位，太宗摄政，恢复浮屠、老子法。[22］当时：指太宗摄政时。群臣：指杜如晦、陈子良、萧瑀、裴寂等人。他们斥责傅奕禁佛，言词激烈。推阐：推求阐发。圣明：指高祖禁佛的英明主张。[23］伏惟：对上的敬词。惟：想，认为。睿圣文武皇帝：是元和三年群臣给唐宪宗上的尊号。睿：《尚书·洪范》：“思曰睿……睿作圣。”后常用作称颂皇帝的套语。伦比：同类。[24］“即位之初”三句：唐宪宗向来信佛，此处似指元和二年三月所下诏令。[25］恣：放纵，听任。盛：旺盛，兴盛。[26］佛骨：相传是释迦牟尼的牙齿。《旧唐书》说是释迦牟尼的一节指骨。凤翔：府名，治所在天兴（今陕西凤翔县）。《旧唐书本传》：“凤翔法门寺有护国真身塔，塔内有释迦文佛指骨一节。”“上会中使杜英奇押宫人三十人，持香花赴临皋驿迎佛骨。自光顺门入大内，留禁三日，乃送诸寺。”舁（欲）：抬。大内：指皇宫。[27］递迎：一个接一个地迎接。[28］不惑：不受迷惑。[29］直：只是。徇：顺从。[30］诡异：怪异。观：让人观看的。具：供设，摆设。[31］愚冥：愚昧。苟：一旦。[32］犹：尚且。焚顶：以火烧头顶。烧指：烧灼指头。[33］后时：错过时机。业次：借以为生的职业。[34］禁遏：制止，禁止。[35］脔（luán）身：把身上的肉切下来。脔，切成小块的肉。[36］伤风败俗：败坏良好的风俗。[37］殊制：不同成法，不同准则。[38］法言：指合乎礼法的语言。[39］法服：合乎礼法、规矩的服装。[40］不知君臣之义：僧尼见皇帝不行人臣礼。父子之情：指憎尼不赡养父母，无妻子儿女。[41］宣政：宫殿名。[42］礼宾：礼宾院，元和十九年设礼宾院于长安长兴里，以待四夷之使。一设：指设一次宴。[43］一袭：一件，一领。[44］凶秽：不吉祥而污秽。之余：剩下的。[45］敬鬼神而远之：语出《论语·雍也》。[46］巫祝：古代从事通鬼神的迷信职业者。桃茢：用桃树枝编的扫帚，古人用它扫除不祥。[47］有司：主管的官吏。[48］寻常：指一般人。[49］殃咎：灾祸。[50］无任：不胜。恳悃：诚恳。[51］谨：恭敬地。奉：呈。
【译文】
臣韩愈说：我以为佛教，是夷狄的一种法，自从后汉时才流传到中国，上古时候是未曾有的。从前黄帝在位百年，享年一百一十岁；少昊在位八十年，享年百岁；颛顼在位七十九年，享年九十八岁；帝喾在位七十年，享年一百零五岁；帝尧在位九十八年，享年一百一十八岁；帝舜和大禹，享年都达百岁。那个时候天下太平，百姓安乐长寿，然而中国并没有佛这个东西。在他们之后的殷汤，也活了百岁；汤的孙子太戊，在位七十五年，武丁在位五十九年，《书经》和史书上没有记载他们享年多少，推算他们的年龄，大概也都不会少于百岁；周文王享年九十七岁，周武王活了九十三岁，周穆王在位百年。这段时间佛教也没有传入中国，并不是因为侍奉佛法而出现这种情况的。
东汉明帝的时候，才开始有了佛法。明帝在位才十八年，自他以后汉朝乱亡相继，历代皇帝在位都不久。南朝的宋、齐、梁、陈，北朝的魏以下，侍奉佛祖日渐恭敬，但年代尤其短促。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后三次到寺庙里去出家，宗庙祭祀，不用牛、羊、猪，一天吃一餐饭，仅只吃点菜蔬和果子。可是他后来竟然被侯景围困，饿死在台城，国家也相继灭亡了。信奉佛法是为了求得高寿，却更加得到灾祸。从这看来，佛法不值得信奉，也就可以知道了。
高祖在刚刚取代隋朝当皇帝的时候，就主张过取消佛法。那时朝中大臣，才干见识不远大，不能够深入理解先王之道和古今哪些事是应该做的，从而推求阐发高祖禁佛的英明主张，消除事佛的弊端，禁佛的事就停止了。我常以此为恨啊！
我想陛下您的英明睿智，神圣英武，历数千百年以来，没有谁比得上。在您初登位的时候，就下令不许剃度人众去做和尚尼姑和道士，又不允许创立寺院道观。我常常以为高祖皇帝禁佛的遗志，必定会在陛下的手中得到施行。现在纵然未能立即施行，怎能听任它越来越兴盛呢！
现在听说陛下命令众多僧人到凤翔去迎接佛骨，陛下登御楼观看，众人把它接入皇宫，又命令所有寺院一个接一个地迎接去供奉。我虽然很愚笨，也知道陛下不会受佛法的迷惑，做迎佛骨这样的崇奉的事，是为了祈求福祥罢了。只是为了日子富裕人民快乐，顺从老百姓的心愿，为京城士人百姓，设置一场怪异的场面看看，把它当作是消遣娱乐的摆设罢了。哪有如陛下这般圣明，还肯信奉这些事呢！只是老百姓愚昧，容易受迷惑难于懂得您的心思，一旦看见陛下这样做，就会以为您真心信奉佛法。都说：“天子是大圣人，尚且诚心敬信佛法；老百姓是什么样的人，难道应该更加珍惜自己的生命吗？”于是用火来烧头灼指，百十人为一群，解开衣服，施舍钱财，从早到晚，辗转互相仿效，惟恐错过了机会，老的少的奔波于迎佛骨，丢下他们的本职工作。如果不即时加以禁止，让它再经过所有寺院，必定会有人砍断手臂割下身上的肉，用来供奉佛骨。这样败坏风俗，将使四周的国家传为笑话，不是细小的事情。
佛祖本是天竺国的人，和中国言语不相通，衣服的成法不相同，口里不说先王合乎礼法的话，身上不穿先王合乎礼法的衣服，不知道遵守君臣的礼节，没有父子亲人的感情。假如他今天还活着，奉他国主的命令派遣，来大唐的京城朝见陛下，陛下允许接见他，不过是在宣政殿接见一次，在礼宾院设一次宴席招待他，赠送他一领袈裟，护送他离开国境，不会让他在中国迷惑众人，何况他已死了很久，他早已枯朽的骨头，不吉利而污秽的残余的骨骸，怎么能让它进入皇宫禁地！
孔子说：“敬鬼神而远之。”古时候的诸侯，到别的国家吊唁，尚且要叫巫祝先用桃茢扫除身上的不吉祥，然后才能进行吊唁。现在陛下无缘无故取来枯朽不洁的东西，亲自到场观看，事先也不用巫祝以桃茢扫除它的不祥，群臣不说这事做得不对，御使不指出这事的过失，我实在感到可耻，乞求把这个骨头交给有关的官吏，把它投入到水里或火里，永远地断绝根本，消除天下人的迷惑。使得普天下的人，知道圣明天子的所作所为，高出平常人太远太远了。这样做，难道不是件盛大的事吗！难道不令人痛快吗！佛如果真的有灵气，能够制造灾祸为害，凡有灾祸，应该施加在我的身上，老天在上面看着，我决不埋怨不后悔。我心情激动，极其诚恳地、恭恭敬敬地奉上奏表，把我的想法报告给陛下知道。
臣韩愈诚惶诚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