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樊绍述：名宗师，唐河中（今山西省永济市）人。先为国子主簿，唐宪宗元和三年，举军谋宏远科，授著作佐郎。历任金部郎中、绵州刺史、绛州刺史、进谏议大夫，未拜而卒。南阳：郡名，治所在宛平（今河南省南阳市）。称樊绍述为南阳人，是因南阳为樊氏望族所居。樊绍述卒于唐穆宗长庆三、四年间。
墓志铭：一种文体，包括志和铭两部分。志多用散文记叙死者姓氏、籍贯、生平事绩等。铭则是用韵文来概括全篇。是对死者的赞扬、悼念或安慰之词。也有只用碑志或碑铭的。
本文对樊宗师的文章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一是赞扬他的文章内容“必出入仁义”，一是赞扬他的文章富于创新，“不袭蹈前人一言一句”，深得古人为文之道。从中可以看出韩愈所提倡的古文标准是什么。
【原文】
樊绍述既卒且葬[1］，愈将铭[2］之，从其家求书，得书号《魁纪公》者三十卷，曰《樊子》者又三十卷[3］，《春秋集传》十五卷，表笺、状策、书序、传记、纪志、说论、今文赞铭凡二百九十一篇，道路所遇及器物、门里杂铭二百三十[4］，赋十，诗七百又十九。曰：“多矣哉，古未尝有也。然而必出于己，不袭蹈[5］前人一言一句，又何其难也！必出入仁义[6］，其富若生蓄[7］，万物必具，海含地负[8］，放恣横从，无所统纪[9］。然而不烦于绳削[10］而自合也。呜呼！绍述于斯术[11］，其可谓至于斯极者矣。”
生而其家富贵，长而不有其藏一钱。妻子告不足，顾且笑曰：“我道盖是也[12］。”皆应曰：“然。”无不意满。尝以金部郎中告哀南方[13］还，言某师不治，罢之，以此出为绵州[14］刺史。一年，征拜左司郎中[15］，又出刺绛州[16］。绵、绛之人到今皆曰：“于我有德[17］。”以为谏议大夫，命且下，遂病以卒，年若干。
绍述讳宗师。父讳泽，尝帅襄阳、江陵，官至右仆射，赠某官[18］。祖某官，讳咏[19］。自祖及绍述，三世皆以军谋堪将帅[20］，策上第以进。
绍述无所不学，于辞于声，天得[21］也。在众若无能者。尝与观乐，问曰：“何如？”曰：“后当然[22］。”已而果然。铭曰：惟古于词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贼，后皆指前公相袭，从汉迄今用一律[23］。寥寥久哉莫觉属，神徂圣伏道[24］绝塞。既极乃通发绍述，文从字顺各识职[25］。有欲求之此其躅[26］。
【注释】
[1］既卒：已死。且葬：将葬。[2］铭：作动词用，意即为他写铭文。[3］魁纪公：樊绍述的自称。《新唐书·艺文志》别集类载《樊宗师集》二百九十一卷，杂家类载《魁纪公》三十卷，又《樊子》三十卷。[4］表笺：表，奏章的一种。汉制，下言于上，分章、奏、表、议四种。表，不需台头，开头写“臣某言”，结尾写“诚惶诚恐，顿首顿首，死罪死罪”具各“某官臣××上”。表多用于陈述衷情。笺，文体名，书札，奏记之类，奏笺多用以上皇后、太子、诸王。状策：状，文体名，向上级陈述事实的文书。策，文体名，古代考试以问题书之于策，令应举者作答，称为“策问”，士子作答的文字后来成为一种文体，称“策论”或“策”。书序：书，书信。序，文体名，评介作品内容的文字，送别赠言的文字都称序。今文：指唐时流行的骈文。赞铭：赞，文体名，为歌颂美德、功绩的文字。铭，文体名，古代为文刻于器物或碑版上，或称述功德，使传扬于后世，或用以自警。另外，大山川、宫室、门里（乡里之门）皆可制铭。[5］袭蹈：因袭，沿用。[6］出入仁义：指文章思想内容不离仁义范畴。[7］生蓄：生长、蓄养。[8］海含地负：如海所涵如地所载，形容文章内容广博。[9］放恣：骄纵、恣肆。
横从：一作纵横。统纪：纲纪，准则。[10］绳削：木工用墨线划定标准，用斧头依线砍削。此处指修改文章合于语法。[11］斯术：指作文章之法。韩愈对樊宗师的文章极为推崇，曾让自己的儿子向宗师学习作文之道。但樊宗师的文章向以奇涩著称。唐李肇《国史补》说：“元和之后，文笔则学奇于韩愈，学涩于樊宗师。”[12］顾：回视。道：为人之道。盖：句首语气词。是：如是，就这样。韩愈《与袁相公书》说宗师“家故饶财，身居长嫡，悉推与诸弟，诸弟皆优赡有余。而宗师妻子常寒露饥馁，宗师怡然处之，无有难色。”[13］金部郎中：户部属官，掌库藏出纳、权衡度量、互市交易及百官、军镇、宫中之赏给。告哀南方：元和十五年（公元820年）正月，唐宪宗崩，樊宗师以金部郎中身份到南方传告哀讯。
[14］某师：一作“某帅”。不治：没有治理好。罢之：指宗师因此被罢官。出：离开京师，有遭贬弃的意思。绵州：治所在今四川绵阳县。[15］左司郎中：尚书省左右丞的副手即郎中，左丞副手左司郎中。[16］绛州：治所在今山西新绛县。[17］德：恩惠。[18］樊泽，字安时，曾为襄州刺史、山南东道节度使和江陵尹、荆南节度使，贞元十二年（公元796年）加检校右仆射。死后赠官司空。[19］樊咏：《旧唐书·樊泽传》：“父咏，开元中举草泽，授试大理评事，累赠兵部尚书。[20］军谋堪将帅：唐制科“军谋宏远堪任将帅科”的简称。樊咏于开元中举草泽科，樊泽于建元年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樊始述于元和三年举军谋宏远堪任将帅科，三世并不同科。[21］辞：文辞，文章。声：音乐。
天得：得之于天。犹言天生的。[22］后当然：以后会是这样。[23］降：下，由阶梯自上而下谓降。剽贼：剽窃。公：公然，无所顾忌。袭：因袭、重复。从汉：一作“后汉”。指东汉。一律：一样、一例。[24］寥寥：稀少。属：继承。徂：往、过去。伏：隐伏。道：指古人写文章之道。[25］既极：已达穷尽。通：《易·系辞下》：“《易》穷则变，变则通。”《易·系辞上》：“……往来不穷谓之通。”发：产生。文从字顺：指遣词造句通顺。识职：指用词妥贴切合意思。[26］求之：指求古人写文章的方法。躅：足迹。引申指门径、道路。
【译文】
樊绍述已亡故即将安葬，我将要为他写墓志铭，在他家里寻求他的著作，得到名为《魁纪公》的著作三十卷，名为《樊子》的又是三十卷，《春秋集传》十五卷，还有表笺、状策、书序、传记、纪志、说论、今文赞铭共二百九十一篇，为路上所见山川及宫室、器物、门里所写的铭文有二百二十篇，赋十篇，诗七百一十九首。我说：“真是多啊，古代作家中也未曾有过。而且文辞都是出于自己的创造，不因袭前人的一个词一句话，这又是多么不容易！文章思想内容不离仁义的范畴，题材丰富如同生长蓄养的生物，万物具备如同大海所包容大地所负载一样，文笔纵横奔放，没有什么准则的约束。但是他的文句不需要加工修改就自然合于语法修辞。唉呀！绍述对于写文章这门技巧，可以说是达到顶点了。
绍述出生时他家很富有且地位显贵，长大后他却不要家财中的一分钱。他的妻子儿女告诉他缺少用度，他回过头来看着他们笑着说：“我做人就是这样的。”妻、子都回答说：“好的。”没有一点不满意。曾经以金部郎中的身份到南方去传告宪宗皇帝逝世的哀讯返回京师时，说到某师没有治理好，因此被罢官，离开京师到绵州去任刺史。一年后，朝廷征召他回来拜为左司郎中，之后又去绛州任刺史。绵州、绛州的老百姓到现在都在说：“樊刺史对我们有恩惠。”后来朝廷任命他为谏议大夫，诏命将要下达，他却生病亡故了，享年若干。
绍述名宗师。父亲名泽，曾经在襄阳、江陵当过节度使，官做到右仆射，死后追赠某官。他的祖父做过某官，名咏。从绍述的祖父到绍述，三代者是通过军谋堪将帅科考试得中，从而进入仕途的。
绍述没有什么不学习，对于文辞和声律，尤其得天独厚。在众人当中却好像没有才能似的。
有人曾经同他一道观赏音乐，问他说：“音乐怎么样？”回答说：“以后会是这样。”过后果然如他所说。铭文说：只有古人写文章必然是由自己创造出来，后世的人不能做到这点就剽窃，后来的人都指点着前人的文章公然因袭，从后汉到现在都一样。很久以来少有人想到要继承古人的做法，神圣的人要么消逝了要么隐伏不出，古人的为文之道已经断绝阻塞了。阻塞到了极点就会通达，于是出现了绍述，他的文章文从字顺，意思贴切，有想要求索古人作文的道理，可照着绍述的这条道路去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