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娜很快就办完了工作交接，她拖着行李箱，叩响李浅的房门时，李浅差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娜娜？你怎么回来了？”
“待会儿再和你解释，烧水了吗？我想先洗个澡。”
飞机晚点三个小时，飞机上的晚餐她也没有什么胃口吃，此刻林娜只觉得身心俱疲。李浅看她这样一副样子，也不再多问，连忙接过她手里的行李箱：“水刚烧好我还没用，你去洗澡，我帮你铺床。”
“谢谢！”林娜垂下头，从箱子里找出换洗衣服就走进了卫生间，直到热水洒下来，她才捂住脸，任由自己憋了一天一夜的泪水流出来。
她今早一去公司就收到了苏恺的通知，交接清单都列好了，机票也放在了她的座位上。她想起当初苏恺对冯琴的决绝，那时的她还不以为然，现在事情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她才知道这是怎样一种感觉。
她永远都不会忘记，苏恺面对她放弃了所有自尊的卑微乞求，回答的那三个字——对不起。
林娜蹲下来，温热的水柱打在她光裸的脊背上，她却觉得彻骨的冷。
小时候，爸爸喝醉了酒打她，酒醒之后，看见她被打得红肿青紫的印记，偶尔会漠然地对她说一句，对不起。
长大了，妈妈打麻将输了钱，心情不好就拿她出气，事后偶尔会满脸歉然地说，对不起。
还有那一次，她问那个人，为什么，你不能对我像对姐姐那么好，他也是沉默了半天，然后很无奈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很好用的三个字，无论是多大的伤害、多少的疼痛，似乎只要说出这三个字，就可以一笔勾销，互不相欠。
可是没有人问过她，想不想听这三个字？也没有人真的在意过，那些疼痛和伤害有多深、有多重？
前一天晚上，苏恺还在问，我是想着你离开公司发展会更好，你自己觉得呢？
第二天一早，他就拿出了已经订好的返程票，并列出了工作交接清单。
他还肯对她说那三个字，还肯帮她找工作，已经是天大的恩赐。犯错的人是她，所以她早就没有了讨价还价的资格，他保李浅，因为他愿意，他不保自己，也是天经地义。
本来就不该指望任何人，如果连亲生父母都不过如此，她凭什么要求一个外人对她有所顾惜？只因为他偶尔一次的怜惜，她就真的以为他会珍惜自己的心意和付出，待她如珠如宝？
林娜洗完澡出来，李浅已经帮她把床都铺好了。她看见林娜红肿的双眼，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道：“明天早上要我叫你一起去公司吗？”
“不用了，我已经辞职了。”林娜爬上床，拉过被子盖住自己。
“辞，辞职？”李浅瞪大了眼睛，她虽然也猜到了林娜可能是在工作上出了什么问题，但怎么都没想到她竟然就这么辞职了！
“你怎么会辞职？出什么事情了？”李浅抓住林娜手里的被子，急切地问道。
“没什么。我就是不想干了。上海一点都不好，还是深圳好，所以就回来了。怎么，你不想要我回来吗？”
“我当然开心你能回来，可是……”李浅看着林娜一脸平静的样子，心里堵得厉害，“娜娜，你别这样，难过你就哭出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能告诉我吗？”
“真的没事啊，难道你非要我说不开心你才高兴？”
这句话让李浅脸上一愣，林娜说完自己也有些懊悔，低下头又拉了拉被子：“对不起，小浅，我今天实在很累，能不能让我先睡一觉。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哦。好的！”李浅连忙松开了手里的被子，轻声说道，“对不起，是我不好，明知道你心情不好还问个不停。没关系，你不想说就不说了，那你先好好休息，晚安！”
“晚安。”林娜扯了扯唇角，对李浅露出一个微笑。李浅的眼眶一热，连忙背转身去走出了房间，轻声给林娜关上了房门。
苏恺和林娜订的不同的航班，好在他的飞机没有晚点，一走出机场大厅他就立刻让司机载他赶往市内最好的粤菜馆，在那里杨国锋已经订好了一个包间，宴请冯卫华。
主菜刚端上桌，苏恺就对冯卫华郑重地举起了酒杯：“冯总，这次完全是我们的责任，因为新员工没有经验报错了价格，引起了冯总对我们的误会。现在这个新员工已经主动引咎辞职了，还希望冯总大人有大量，原谅我们这次的失误。我保证以后绝不会再出现这样的问题了！”
话音刚落，苏恺就仰头干了整杯白酒，面色顿时变得通红。酱香型茅台，53度，三两三的玻璃杯，这一口闷下去，苏恺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一股脑儿往头顶狂飙。
“小苏的酒量不错啊。”冯卫华没有端杯子，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苏恺扶着桌沿缓缓坐下，眼前还有些发晕，坐在旁边的杨国锋连忙说道：“小苏很少这样喝，但他今天和我说，这次过来，是真心实意地给您道歉，所以，必须舍命。”
“舍命？这话严重了吧。据我所知，华东区之前好像也不是小苏负责的，你们那个赵经理，去哪儿了？”
“您说的是赵海平吧？他年初就自己离职了，估计是打算自己创业的。小赵是个人才，前两天我碰着他还聊了聊呢。他说之前没带着苏恺先拜访一下冯总实在是不应该，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当面给您赔礼道歉，也正是因为和他确认了一下情况，我才能这么快查出来这次的误会是怎么回事。”杨国锋笑着给冯卫华解释。
冯卫华挑了挑眉：“哦？他真这么说的？他也知道这件事情了？”
“嗯，匿名信的事情我们非常重视，就侧面找他了解了一些情况。小赵现在已经离开唯信了，有些事情涉及商业机密，他肯定会守口如瓶的。”
“这么说，你们确实查清楚了，之前的员工没有问题，是这次的新员工报错了价格？”
杨国锋点点头：“是的，的确如此。而且您的员工也没有问题，并不存在任何受贿行为。”
冯卫华直到此时才露出了一抹浅笑，举起了酒杯：“查清楚了就好。”
冯卫华端起了杯子，苏恺和杨国锋自然是要跟着奉陪。苏恺的酒量不小，但刚才实在喝得太急，所以酒劲还没完全缓过去，不过他仍然稳稳地给自己又斟满了一大杯。冯卫华看了他一眼，问道：“小苏是哪里人？”
“我祖籍是江苏宿迁，后来父母支边，去了新疆。”苏恺回答得很详细，冯卫华有些意外：“宿迁？难怪你有这么好的酒量，原来是咱们苏北的汉子！”
“怎么？冯总也是苏北人？”杨国锋故作惊讶。
冯卫华淡淡地笑了笑：“我老家在徐州，早年负责南通的基层业务时就分管苏北区域，经常要往徐州和宿迁跑，对这两个地方也算很熟了。”
“我说冯总怎么这么豪爽呢！”杨国锋拍了拍苏恺的肩膀，“你和冯总很有缘啊！我早就听说苏北民风彪悍，你这个苏北汉子，是不是也应该有所表示？”
“苏北除了民风彪悍，还极重情义，我们说的话、认的兄弟，都是一辈子的。”苏恺笑起来，再度对冯卫华举起酒杯，“冯总，刚才那杯酒是赔罪的。年轻人不懂事，有什么得罪了冯总的地方还请您多多包涵。以后我分管华南和华东两个片区，无论是以前的南通，还是现在的广通，有事您说话，我一定竭尽全力，让您满意！这杯我干了，您随意！”
说完，苏恺再次干脆利落地一仰头，满满一整杯白酒，又被他一口气闷了下去。
冯卫华脸上仍是一派淡然，心里却有些暗暗惊讶，两杯下去已过半斤，就是再能喝的，这么个喝法也会有些难受。
都说酒品中可以看出人品，冯卫华端着杯子，也喝了一大口，对苏恺点了点头：“好，既往不咎！希望以后我们能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杨国锋也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然后转动餐盘，将清蒸石斑鱼转到冯卫华面前，“冯总尝尝这个，这家餐馆的海鲜最新鲜，您尝尝看！”
“好好好，来，小苏也多吃点，空腹喝急了可不好，赶紧吃点菜垫垫！”
“谢谢，谢谢冯总！”苏恺等冯卫华夹了鱼腹才戳了一小块鱼尾放到自己的盘子里，趁着低头挑刺的工夫，缓缓将翻涌而上的那股酒气悄悄压了下去。
苏恺和杨国锋一直陪冯卫华聊到十点多才回家，苏恺刚走到小区门口，就看到一个纤细的身影在昏黄的路灯下来回晃悠。
一月底的深圳虽然没有北方那么寒冷，但现在已近午夜，气温还是很低的。李浅等了快一个小时，手脚都要冻僵了。只见她一边跺脚一边往手里呵气，苏恺眼瞳一缩，还来不及理清自己心里突然涌起的烦躁是什么，已经皱着眉头走过去：“不是说了我今晚没空吗？你怎么还是跑来了？”
刚才吃饭的时候他接到李浅的电话，这丫头问他在哪儿，说有急事要找他。他就说自己正在应酬，估计很晚才能回去，还以为她会就此作罢，哪知道她居然跑他家门口来堵他了。这么冷的天，又是大晚上的，她就这么不把自己的身体和安全当回事？
李浅听到苏恺的声音心里一喜，转过头正想说什么，待看清跟前的苏恺，脸色一顿：“你喝了很多酒？”
她跟着苏恺这么久，自然知道他的酒量不小，但除了上次刘总生日宴，她还从没见他这个样子——满脸通红，酒气冲天，走路都有些不稳。
“没多少，就是喝得有些急。”苏恺并没有到喝醉的时候，但他已经猜到了李浅找他有什么事，所以也就没有强作清明，甚至由着自己的步伐走得歪歪斜斜的。
“喝那么急干吗？不是你说的吗，别一上场就阵亡。”李浅小声嘟囔，看见苏恺这个样子，她下意识地就伸出手，想扶着他往小区走。
“你要去哪儿？”苏恺却站定了，“这么晚了，你回去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我——”李浅正想着要怎么说，一辆载着乘客的的士停在了小区门口。坐在副驾位上的客人刚下车，苏恺已经拉开了后车门，把李浅推进去之后，自己也坐了进去：“去科苑小区，谢谢！”
科苑小区就是李浅现在住的地方，她顿时急了：“啊！我还没和你说呢。”
“你说了也没用。”苏恺本来就有些头晕，被李浅这么一嚷越发觉得难受。他挥手打断了李浅的话，疲惫地说道：“林娜的事情，我没办法，你也看见我现在这个样子了。我没法保住她，让她辞职走人已经是我能做到的最好安排了。反正她自己也愿意，你就别替她操心了，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么简单。”
苏恺一口气说完，感觉世界总算是清静下来了，他靠着车背用力按了按太阳穴，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劲——这丫头，未免也太安静了吧？
睁开眼，他看见李浅怔怔地看着他，仔细看去，她的眼底竟然还透出了几缕心寒和嘲讽的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