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陶，首先是陶器，是为“用”而产生、发展和演变的。但是，彩陶又超越了一般器用之域，它还是艺术，还被用于随葬、宗教仪式和祭祀活动，被看作是原始先民精神世界的物化形态，蕴蓄着至今猜不透、说不清、道不明的内涵和意味。彩陶的实用功利性和超越实用的精神
性，统一于彩陶的“形实用之具，彩陶是“器”，作为精神的物化，彩陶负载着“道”。制作彩陶的原始先民对此不会有老子式的抽象概括和理性的意识，但是，他们的劳作创造及其成果，他们在创造中的那种感悟和精神的陶铸，或许曾的生成和关系的理解提供了某些基础。
彩陶的“形”，包括了它的器形和纹饰两部分。这两部分的相得益彰、有机融合，共同构成它的形态整体。但是，器形与纹饰又有相对独立性，其中纹饰又相对地从属于器形，器形又可以作为独立的“形”，集“器”之用与“道”之意于一体。那么，彩陶的造型到底反映了原始先民怎样的潜意识呢？他们又是依据什么进行这种原始美的创造的呢？这没有现成的答案，但我们可以根据现有的出土器物的造型进行推测和假设。
笔者假设：彩陶造型及其演变，当然有着各种可能和因素，但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点是，原始先民将人对自身的感受投射于彩陶的造型过程之中，以人的形体作为彩陶造型的参照，或者说，人的形体被无意间作为“按照美的规律来创造”的最直接的参照体系。人形与器形或隐或现的对应关系，在不同时期和地区的彩陶中有着不同程度的反映。
（第一节）器形的人化：器形即人形
我们知道，在原始时代，先民们就有以人形为对象的原始雕塑，这在中国和外国都有发现。如奥地利维伦多夫的维纳斯女像，法国莱斯皮格的小雕像等“特洛耶（伊）人用旋转迅速的陶轮来制造器……可是，器的形状是多么奇特！一些人面和人身形状的器皿更是独特离奇。大部分器IIFL的颈制成人面，在它上面明显地分辨出鼻、眼、眉、耳。器皿的盖制成帽形，把手是人手向上举的形状。还有式样更复杂的陶器，作两手端着器皿的人形”。再如我国红山文化中的女神塑像，在陕西出土的许多陶塑人像等，表明了以人作为塑造对象是原始人类的一种普遍现象。而我国关于女娲抟黄土做人的神话传说也为这种现象作了一种特殊的注脚，这种以人为对象的意识和创造，肯定包含着当时人对自身的某种认识和理解。
另外，考古学家以“人”体部位名称来表示陶器部位的名称，如耳、口、唇、颈、腹、肩、腰、足等等，这是否无意间道出了原始先民也如此看待彩陶呢？人以自己的形体来对应陶体？
器形人形化，即将器形作为人体来造型。这些器形利用陶器的自身的造型特点，将器形按照人体的大致轮廓来塑造，有人头、五官、身躯等。在彩陶器形上塑造人体，虽然数量不多，但是至为重要。从大量的彩陶作为陪葬品，以及以陪葬数量的多少与质量的优劣与墓主的地位来对应等现象表明，原始先民有了将彩陶视为人自身的意识；而更为重要的和直接的根据，是彩陶器形中有许多人体(人形）彩陶的存在，以及器形与彩绘纹饰的结合所造成的“人形”变体形象。如1973年出土于甘肃省秦安县邵店大地湾仰韶文化遗址的“人首口瓶”，“瓶的器口做成圆雕的人头像，人头的形象塑造得细致生动，尤其是头发的发式刻画得十分细腻，头左右和后部皆被发覆盖。前额上垂着一排整齐的短发。鼻呈蒜头形，眼和鼻都雕空成洞孔，因而显得目光深邃，并且鼻翼有生气地鼓起。呈现勇敢而坚毅的神情。嘴微微张着，似正在言语，人像的神气为之倍增。两耳皆有一小孔。顶部还有一圆孔，当有一定的实用意义。这件瓶口雕塑运用了不同的雕塑手法，头发和嘴是雕刻而成的，而鼻子、额和脸部是塑成的。脸部的五官位置安排得均匀恰当，能够大致地表现出头像的体、面的区分转折关系”。4971年出土于青海省民和县山城的“人头像壶”。形状为端颈，鼓腹，双耳。“陶壶腹一侧捏塑一人头像。人头披发覆面，这是当时青壮年妇女比较流行的发式。”“他们捏塑的陶塑人像，都着重于塑造大的体面，注意造型的整体感。这种将小的体面归纳概括在大的体面上的简练的艺术手法，在以后不断地得到继承发展，成为我国雕塑艺术的传统。”1这些彩陶器几乎可以作为人像雕塑来看，但又与容器结合在一起，是否就是将器型视为人形呢？或者说在器物造型时由人推及物呢？
有些更加特殊的器型似乎包含了更多值得思索的意味。比如，1974年采集于青海省乐都县柳湾六坪台“裸体人像壶”就是这样的器物。这是用细泥红陶制成的人像壶。“形状为唇微外敞，腹部稍鼓，腹下部有双耳。颈肩之间无明显的分界线。颈部略歪，正面塑人头像，余为折线。腹部两耳上方绘大圆圈纹，其间填以网纹。前后施以蛙纹。唯正面略中部蛙纹略去，在空当处浮塑彩绘人体像。此人体像是男、
女性的复合体人像的胸前有一双男性乳头，另外，在两边还有一对丰满的女性乳房乳房用黑彩绘成人像的腹部既有男性生殖器，又有女性生殖器。”③据分析，此裸体人像具有象征男女同体的含义，体现了性崇拜的意味和性观念。20世纪80年代出土于甘肃省天水师赵村六期文化遗址的“人像彩陶罐”也很有特点。这个彩罐约相当于马家窑文化半山期。“人像彩陶罐，为完整器，罐口径14.3厘米，高22厘米。在罐的肩部浮雕一完整人头，刻塑出眼、口、鼻、耳等器官，头部有锥形发髻，中间穿孔，表明当时人头上是插有发笄的。在头下用黑彩绘出人的躯体及四肢，两手前臂还画出手指，颈部两侧各画一(内十字形——作者注）形符号，头部两侧绘锯齿状纹，左右对称。在人像左侧绘齿带纹、右侧饰满十字形、背面画波浪纹。整个両面富有神秘的宗教色彩，人像可能是象征氏族中具有特殊身份或如巫师一类人物。”此外，还有出土于甘肃省永登县的“变体人形纹壶”。另据研究，仅陕西省的史前雕塑艺术中，陶塑的人像就有十几件气而东北红山文化中的大型人物塑像更为着名。这些人像，或头像，或半身，或全身，或男女同体，或人兽合体，形态各异。把人体直接塑于彩陶，是一种器形人格化的表现。西方以人体本身显示“神”性，用人为标本来创造神，而中国在物上表现人性，把人体与物体同一。这在中国神话传说中似有相同的表现，如中国神话没有西方那样的系统神话，没有很完整的人物形象及其故事，而多是与自然、动物、植物等特异性相联系的神话。西方直接塑造人体，而中国以物拟人，似乎是一种将人投射于物体的塑造中。
将器形制作成人形，或将其人化的目的，不是仅仅为了耐看，美观，因为当时这种纯粹的美的观念还不发达，也主要不是为了实用，而是为了使器形成为人的某种精神的化身。因为从审美角度说，陶塑人像是具象的造型，其制作要比彩绘困难，其效果又不比绘彩的陶器美观；从实用角度说，陶塑人像不能增加器物的容积，也不便于使用。这些塑像表明，原始先民要执着地塑造人自身于陶器，不管其技艺熟练也好，稚拙也好，它在总体上要造成一种“人形”，器形即人形。
它是直接模仿和创造（人类艺术一开始就不排除模仿，但是，模仿从一开始就是相对的而不是绝对的照搬）。这个过程，已经有着某种观念的支配，即按照观念化了的规律来创造。而这些观念的具象化，在原始人看来有独特的功用。
或是图腾崇拜，或是生殖崇拜，或是族类的标志；或为象征男女，乞求生育繁衍，或意味着人自身的永恒，表现一种对安定的愿望，一种对外界的把握。总之，它使人自身在巨大的空间中找到了“固定”的位置，在时间上显示着永恒。
它或许就是原始人面对混沌不开、无法理解的现实世界而又希求把握世界的心理需求的反映，或许就是为了为人自身争一地位。在这种人化中，或许就有我们苦苦探讨的人与艺术关系的哲理存在，有着艺术起源的因素……
（第二节）器形的美化：人形为参照
新石器时代的陶器，起源于实用需大，其变化也就越快越复杂。
正是在这种变化中，产生了器形的美感，器形在复杂化，同时也在逐渐美化。以钵、碗、盆、瓶为例，从最先老官台文化、大地湾文化，到仰韶文化半坡类型、庙底沟类型及大河村类型的彩陶，器形主要还不是种类的特别多，而是器形“形体”的逐渐“美化”。
本书在第三章中曾经讲到：关于陶器造型自身的变化规律，有学者提出“两次分化”的假说，认为“起初，和直口带状罐，它们处于手工捏制，口部并不平齐，器身大致呈半球形，只有大小深浅之分”。由于使用的缘故，陶器开始了第一次分化，口部出现内敛式或外侈的“沿”，进而有了鎏、耳、锥突、流、圈足等。这是陶器器形发展中第一次分化的特点。器形的第二次分化是实用需要发展的产物。但这次分化由于器形的变化而带来了器身线的多样化。“线”作为审美观照对象的造型与纹饰中最基本的元素而出现。第二次的分化中，器具的变化都表现在原先上下一笼统的腹部的分解。陶器的这种造型的变化，这种“有意味的形式”的变化，这种线的或放或收，或高或低，或直或曲造成新“形”的出现，由之才有更多的“用”，同时也才有更多的超实用。
那么，原始先民是按什么样的美的规律使陶器越来越趋于美化呢？也就是说，他们关于美的观念从何而来的呢？那条或隐或现的“线”的运动以什么为参照而使人感到“美”呢？
我以为，人体自身的美应该是彩陶造型美的重要参照，陶器的曲线与人体的曲线有关联。人对同类形体的欣赏也许是一种天性。这从古今中外的艺术作品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从蒙昧的原始时代到高度发展的文明时代，人体是一个以不同方式、在不同层次上被长期关注和表现的对象，可以说它是一个永恒的表现对象。如果我们进行大胆的推测，或人类对于人的艺体、人形的表现开始的。
罗丹说：“自然中的任何东西都比不上人体更有性格。人体，由于它的力，或者由于它的美，可以唤起种种不同的意象。有时像一朵花：体态的婀娜仿佛花茎，乳房和面容的微笑，发丝的辉煌，宛如花萼的吐放；有时像柔软的常春藤，劲健的摇摆的小树。”“有时又像一座花瓶。我常叫模特儿背向我坐着，臂伸向前方，这样只见背影，上身细，臀部宽，像一个轮廓精美的瓶，蕴藏着未来生命的壶。”
笔者曾经见过一幅外国讽刺漫画：画的第一幅，是一个人正在陶轮上作陶器；第二幅画是他的视线被一个婀娜多姿、体若花瓶的女人所吸引，于是手下的器形变成了一个修长的女人体形状；第三幅画是当女人离去之后，它又恢复了常态，做出一个带有人体轮廓的陶器。这幅漫画的本意是讽刺一个陶工被女人形体美吸引时的失态，形象地揭示了一些人的下意识心理，本来可以说与制陶关系不大，但是这幅漫画却也无意间道出了一种可能，甚至是一种真实。由此我们可以设想，彩陶器的造型过程，或许在一定程度上正是这样一个过程，即人对人体自身的感知、熟悉，对人体自身的欣赏，变成一种潜意识，深藏于心理深处，而在陶器制作过程中，自觉不自觉地把这种潜意识心理投射于其中，或者作为参照。器形的逐渐美化的过程，渗透着人对自身的欣赏和潜意识地将人形作为参照的因素，将人自身的观照投射于器形的塑造中，是器形逐渐美化的原因之一。原始先民以人形为陶器造型的心理原型，将人体作为一种最现实的蓝本。以人体作为参照，对器形的美化，促进了彩陶器形沿着人形之美进行演化，器形的曲线变化与人性有着某种深层的关联。
彩陶造型以人形为参照，首先是指在器型从早先的半圆形向总体上的趋向修长，以及肩、腹、足等的出现过程中，所体现出的朦胧的拟人化色彩。
在早期的大地湾和老官台文化中，陶器的造型基本是粗糙的圆形，而在仰韶文化的庙底沟类型、半坡类型中，在圆形的基础上逐渐有了所谓肩腹的分化，有了线的较为复杂的轮廓，在演变趋势上总的是变得更加有形体之美，有了对感官的愉悦。
彩陶器形以人形为参照，主要是把这种意识渗透于器形的造型及其与纹饰的配合上。这些器形主要有两类，一类是各式平底瓶，一类是和壶。目者从仰韶文化半坡类型见到，后来在马家窑文化马厂型中特别多见。
瓶类中半坡类型，平底，颈腹至底呈上小下大形状，颈部即瓶口部分似是另接上去的，加上双耳，整个造型感觉，像是头戴小帽的人头，而纹饰的大致轮廓似乎就是人的面部或者是载着面具的头部。
这种造刮如果说还是一种大概的印象的话，那么，庙底沟类型中的人首口瓶则就有了典型的人形。人首口瓶造型，体腹浑圆，无耳，人像不再是整体的轮廓，而是位于瓶口上的逼真的完整的五官捏塑。
整的人像。这种造型在马家窑文化半山类型中还有突出的反映。器形颈部以上似乎为人头，器体为躯体。
罐和壶的器形人格化，在马家窑文化中很突出。马家窑文化中马家窑类型彩陶，罐和壶的造型特点是腹的鼓圆，使直接可视部分大大增强。与此同时，壶、罐腹部至底的收束（内缩）也越来越有力。壶、罐在整体造型上似乎是人头，特别是两耳，使这种形象更突出。相对而言，在马家窑期大多是圆形或扁圆为主（鼓圆），颈部还较长，只露“人头”形的端倪，到了半山型，则以底部的收束和两耳恰到好处的移位，使人头型已初具特征。这时，纹饰部分主要在两耳之上；而到了马厂型，则以两耳下器形的拉长和内缩，使造型趋向椭圆形，双耳上似人的头发和帽子，耳下则为面孔，形成瓜子形和鸭蛋形。这样，从马家窑型到半山型再到马厂型，便在整体上形成了一种有轨迹的变化。或许，我们还有另一种假设，这就是器形的变化中，颈部以上至口部被愈来愈忽略，而专注于“身”（躯体），以两耳的部位为界，分为上半身和下半身，绘彩于重要且容易看到的颈部和上半身，而忽略不大注意且不易有人形纹饰的彩陶它以器口为人头，而器体则成为人的躯体，成一完看到的下半部。我们应该意识到，如同彩陶纹饰并不都取自动植物的全部外形一样，造型中对人或动物的模仿、拟人，也不可能是全身的，而可能是某些部位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