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莉不知道。谁也不知道。对林曜晖来说,高战并不是“阔别了很久”的。
江振强对他说:“你的斗志回来了!就凭这个,你就能写一个牛逼的东西!”他甚至在他面前表演了一段高战附体……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他鼓励他写。他想拍高战Ⅱ。
但林曜晖其实一直都在写。
很难真的让习惯了写字的人放下文字。他还是会惯性地敲击键盘,或者在手边的便笺簿上追摹下如流星般刹那而过的灵感,在文字的河流上泛舟以打发掉多余的时间。但是激情——基于信任的激情——没有了。
就像茨威格说的,在林曜晖青春的年代,他有着“儆戒、唤醒、鼓励和提高别人那类似恨铁不成钢的爱心”,以及“伟大艺术家同上帝一起抵制这个世界并按自己的意愿重新创造世界的本能意志”。他相信一本书可以被打磨成一把匕首,刺入被异化成怪兽的现实的软肋,看着它的脓混合着鲜血喷流出来,吼叫着倒下。如果不是带着自以为是英雄的偏执和幻想,自以为文字拥有着能够打破旧世界、建立新世界的力量,那么创作的意义就失去了一多半了啊!
他想要的是一些更伟大的东西。他不相信这个时代会没有一些更伟大的东西。每个时代都应该有的,不是吗?而文字(很可能)就是通向它并且得到它的途径。然而吊诡的是,他后来对于文字的厌倦乃至鄙弃,正是源于曾经对它力量根深蒂固的信任。但是,成功戳穿了这一切。他陶醉过再醒来,然后惊讶地发现:就是这些了?从他所站的位置,他能看得到今后很多年里他所做的、所能得到的,无非就是同质的重复重复再重复……如果这个世界实际上就这么多,就这么大,那太可怕了。
这个时代的气质让他真实的内心变得难以启齿。在别人看来,你都已经得到了这一切,还要什么?但,正是因为得到了,才令他得以清晰地证明那并不是他所要的。文字的枝桠上结出了果实,他也品尝过了它的滋味,鲜美、诱人,如果他停留,那他就永远停留了,他不是天才,没有办法把有限的精力分散在多种欲望里——他选择砍掉这一棵,把希望寄托给下一棵。
继续上路……
他走进书房。
已经是傍晚了,他打开灯。
书架底下的柜子里,安静地躺着几沓打印稿。
他把它们拿出来。都是关于高战的。有的完成了,有的没有。他去见江振强的一个原因,是因为他动摇了:他在乎的,没有别人在乎。他要做的,只是把其中一沓稿子交出去,仅此而已。
可是……
过去几年里,高战变换了角色。他不再是一个战士,不再是他身体的一部分,而是他的旅伴,是他漫长而孤寂的精神之旅里唯一的慰藉。在《战涛》里,高战是单纯而强大的,是林曜晖用自己的坚信、用自己尚未被污染的精神矿石浇铸出来的。而那之后——当他从自己身体里分离出去以后——故事里的高战就变得虚弱了,即使那些故事可能更复杂,噱头也更多。
他从来没有把这一个高战拿出来给任何人看过。它们是没有效力的草稿,只要没有被公开,没有被出版印制出来同读者发生交感,那么,原来的那个高战就依然是完整的。
(在这一点上,他羡慕浦桦。浦桦从来对文字没有多余的幻想,他只对故事感兴趣,执着于构建一个又一个似真亦幻的故事世界,然后,放他的人物在里面大展拳脚。所以对浦桦来说,他不会厌倦。一个作品完成了,就过去了,抛诸脑后了,一个新的作品又在前方等着他,那里面的世界是全新的。)
但问题是,他没法就这样把稿子放回去。
他很清楚,他陷入到和浦桦相同的处境里了。陆沉、张岚、程夕……没有人站在他这一边。而且接下来,可能一直到过年以后,他能做的事情都很有限。在他来以前,浦桦几乎已经把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他只是用自己的方式加以完善。然而,这个游戏从来都不是围着创作者转的,他们永远只能站在抗争者的位置上(而他们抗争的唯一资本就是创作本身),被商业、资本、市场……另外一套规则狠狠碾压。在这上面,陆沉说了实话:“电影这一行的奥妙是:表面上,好像我们谈的是电影,但实际上不是。”
如果他能重新站到舞台中央去,后面的事情或许会不一样。但这样的话,就等于变成了他要牺牲高战去救李鹰……
这不是他仓促间能做的决定。
他去厨房下了碗面,炒了两个土鸡蛋,一边把剩下最后的一点会议录音听完。
他需要休息一下脑子。
乍听上去,最后一次会议过程显得很平淡。录音里说话最多的是程夕,他工作室的成员不时加以补充,总体思路大致就是林曜晖加入时候开会内容的初级版本。浦桦偶尔插入进来的声音显得非常疲惫。
“我反对。”他说。
“我坚决不同意这么做。”他说。
一个多小时的会议里,浦桦说的大都是这样的话。
因为经历过相同的场合,即便只是录音,林曜晖也完全能够体会浦桦在那种情境下的无奈和无力。
“难道就是因为这样,他才……”
“好,那今天就这样吧。”是张岚的声音。会议结束了。
录音里传来各种杂音。大家在整理东西,起身离席。过了一会儿,那些窸窸窣窣的声音渐渐都湮伏了。
“就是这样了吧。”他想。
但就在林曜晖准备关掉它的时候,录音里忽然传来了意外的声音。
“浦桦。”
林曜晖愣了愣。是陆沉。整个会议过程里,陆沉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话。他没想到陆沉原来一直都在。
“之前我跟你说过,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我知道,但我不会同意的。而且,合同写得很清楚,项目的主导权在我手里。你改变不了这个!”
静了片刻。
然后,林曜晖听到陆沉笑了起来。笑声让人毛骨悚然。
“你错了。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最后一次!”
林曜晖怦然一震。就在白天,陆沉刚刚跟他说过同样的话。
他倒回去,重新听这一段。
“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最后一次!”
陆沉说完这句话之后不到二十个小时,浦桦就出了事。
林曜晖心里涌起非常不安的感觉。路灯下,那个黑色人影再次浮现在他的眼前,模糊的人脸和清晰的像鹰一样冷峻的眼神古怪地叠合在一起……他能从照片上辨认出对方,但无法解释从第一眼看到那个人时就笼罩在他身上的诡异和黑暗。
……艺术职业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