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的桌上,一枚弹头和三枚弹壳在灯下整齐地排成一排(刚才,林曜晖在现场又找到了一枚弹壳,和此前他收集的两枚一模一样)。四个浅灰色小东西的身上流动着晶莹而柔和的光,干净得几乎不像是属于这个世界的(就连他刚刚从斑驳的石墙里抠出来的那枚也是)。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子弹。要不是今天晚上亲眼看到它被从枪膛里射出来,他只会把它们联想成为某件特制的饰物或者艺术品,但是——
如果没有江振强突如其来的那一下,他现在很可能已经死了。
要不要给江振强回个电话?
“喂!是我。刚才得亏有你在。真没想到,你大明星啊,撞起人来这么利索……”
不对。
“喂!是我。现场是你清理的吗?那人死了是吧?我和两个民警回去,大概还不到一个小时,你是怎么弄的?谁都没发现。太神奇了……”
也不对。
这事儿突然冒出来了江振强就不对。
“而且,他是怎么知道我会在艺术职业学院的?怎么知道我会有危险?如果今晚的事情跟浦桦和雷原的死有关,那么,他是不是知道什么重要的东西……”
不行了,他的脑袋酱成一锅粥了。
他浅浅地睡了几个小时。在梦里,他被杀了一遍又一遍,在艺术职业学院的石头房子前面,在琴桥上,在侍郎巷里……无论在什么地方,“那个人”都会带着死亡的气息出现,追逐他,开枪……他醒过来的时候,浑身是汗。
窗外依旧漆黑一团。
他打开电脑。
雷原出事时候警方采集的监控视频,之前陈伟已经发到他电脑上。而浦桦的死是上过新闻的,在网上随便一搜就能搜到,他很早以前就已经看过了。
画面前景的位置上,浦桦靠着琴桥的桥栏杆站着。视频经过处理,右上角的时间显示在飞速滚动,后景里,桥上经过的车和人的影子幻化成为连绵不断的线,就像MV里常见的降格镜头下川流不息的效果。一个多小时,浦桦基本就站在原地,画面偶尔会恢复正常,不过是他抽完了一根烟,丢进江里,接着又点上一根,画面于是很失望地继续向前快进……终于,它又一次正常了:浦桦站到了两根桥栏杆的上面。琴桥的桥栏杆被设计成五线谱的样子,他左脚踩上一根符杠,右脚踩上另一根,张开双臂,身体微微抖动。视频没有声音,从摄像头的角度,手臂把浦桦的脸挡住了,但林曜晖知道他是在对着江水呐喊……
就这样在电脑前面看着好朋友走去生命的终点太残酷了。林曜晖按了暂停键。
他去洗了把脸。
阳台上,风吹过来刺骨的冷。小区的水泥地在距离他身下很远的地方,那里停着十几辆车,每一辆看上去比打火机还小,车的中间是长长的绿化带。他靠着阳台望下去的时候,觉得自己就像一枚钉子,而它们就挂在他身上,无形的线——他感觉得到重量,大地的重量。
他想呐喊。但他不敢。他怕自己会做同样的事。
今天他和死亡走得太近了,近到他一觉醒来,嘴里依然满是粘稠的、难以吞咽的腥苦的味道。遥远的地面在诱惑他。他仿佛看到自己从阳台的栏杆上翻跃出去,向着硬冷的水泥地坠落、坠落……
但是——他和死亡本能搏斗着,强迫自己把思绪集中到某个点上——他记得,影像里浦桦从桥上坠落下去的过程不是这样的。
他走回电脑前,继续播放视频。
……浦桦呐喊着,身体因为激动而发着颤。一分多钟以后,抖动停了下来(如果是从自杀的角度去理解的话,那应该就是他纵身一跃前最后的犹豫、或者说决定吧),忽然,他的身体猛地一下绷直了,然后,向前倾倒下去,桥栏杆挂了他一下,没有挂住,他随即就从画面里消失了……
“操!”林曜晖低声骂了一句。
桌上茶杯里有隔夜的水,他喝了一大口。
他第一反应居然是:节奏不对。
在此以前,他从来没往别的方向想过。当时桥上车来车往,有监控视频,有目击者,不是自杀还能是什么?而且,像这样惨痛的视频,他没法认真去看。
但现在不同了。尤其是,今天他亲身经历过如此诡异离奇的事件。
他把进度条拉回到那一点之前。
……浦桦的身体激动地颤抖着,然后,停下来(现在他觉得那似乎是有原因的);绷直的那一下完全是突如其来,好像肢体的反应抢在了意识之前似地;有一刻——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浦桦好像悬停般粘靠着栏杆,微微晃动,但这晃动的感觉和刚才全然不同(林曜晖要想了好一会儿才分辨出那不同是什么:空洞!),跟着,他身体向前倾倒,向着左前方倾倒,跌出栏杆……
他重新设置了播放器,画面开始逐帧播放。
……浦桦站在桥栏杆上,高举着手臂,呐喊(现在林曜晖能看到他手臂挥动间隙露出来的脸了,虽然只是很粗线条的轮廓,但依然能感受到他倾泻着的愤怒);忽然,他停了下来,手依然高举着,隐约可以看到头很突兀地转向后方(林曜晖的视线也被带去那个方向,然而画面的后景上,人行道空空荡荡,看不到一个人影,也看不到有车慢行或者靠边停下的迹象)……
“他看到了什么?”
没等林曜晖有时间想,浦桦的身体突然绷直了。逐帧播放的画面放大了“突然”的效果,就像他被什么东西猛地击中了!
“砰!”,林曜晖的脑海里响起了枪声。
……沼泽般深的阴影里,“那个人”鹰一样的眼睛,黑洞洞的枪口射出子弹……
“可能吗?青天白日,车来车往……”
但是,那枚弹头和三枚弹壳就静静地躺在桌子一角。电脑屏幕的荧光照着它们,弹壳上,黑色的斑纹像交互缠绕的蛇身,发出暗幽幽的神秘光泽。其中离他最近的那一枚,就是他在琴桥桥栏杆的某处夹角上找到的。
“浦子是你弄死的!……你说什么我都知道是你干的!”这是他在陆沉手机上听到的雷原的怒吼声。
林曜晖打开雷原视频的文件包。
这部分视频是三组画面的拼合,分别录自三个不同的监控探头,其中两个位于某四星级酒店后门的侍郎巷内,另外一个则来自于酒店一侧马路上正对着侍郎巷尾出口的某台ATM机。
视频是从当晚7点钟以后开始截录,画面很暗,光源基本都来自酒店一侧。巷内的两个探头主要对准了酒店的一处后门和一个货物通道,同时交叉覆盖整条小巷。视频开始的时候,有一辆小货车停在货物通道口,四个人站在车头附近说话,几分钟以后,其中两个上了货车,车从巷口开出去,另两个则走回酒店去了。
雷原的视频没有被处理过,等待的过程里,画面静得就像定了格。
过了一会儿,又有一个人从后门出来,穿的是酒店员工的制服,他把手里的两提白色塑料袋放进一辆自行车后座的送餐箱包里,跨上车,从巷尾骑出去了。
画面继续“定格”,只有三组画面角上白色的时间数字在整齐地跳动着。
19点26分20秒,画面猛然间抖动起来,变得扭曲,屏幕上布满了噪点,同时,画面里酒店的光源也开始剧烈闪烁。
林曜晖吃了一惊,他随即想起来:当时他就在距离这里两条街远的图书馆和馆长孙觉人在一起,是的,那天晚上就是这样。
19点29分17秒,一个人影从巷口闪了进来。看不清脸,但从走路的样子就知道是雷原,他显得很紧张,脚步很快,不时回头看一下身后。变形的、时断时续的画面里,越来越多地渗透出诡异的气氛。
“你不会相信的”……
雷原突然停住。他左手拿着件什么东西,两眼直视前方,身体紧张得弓起来,就像野兽遇到危险时候的样子。
林曜晖不由自主朝他身前的方向看。
三组画面几乎排除了一切死角。林曜晖能肯定,画面里只有雷原一个人。
但雷原在说话。来自酒店方向的光闪闪烁烁,他能感觉到雷原在大声说着什么。突然,雷原的右手伸向腰间——
“那么你知不知道,出事的时候,他(雷原)身上是带着枪的。”陈伟说。
几乎同时,雷原身子一震,仿佛站立不住似地朝边上的墙倒过去。他的手已经拔出什么来了(那是枪吗?),但终于没有握住,掉在他的脚边。他软软地靠着墙坐倒,很快就一动不动了。
电脑前面,林曜晖也一动不动。
19点32分52秒,画面抖动停止,酒店那侧的光源也恢复了稳定。
但是雷原再也不会爬起来了。
画面静止着,像是会永远静止下去一样。
难怪警方一开始会当成命案来处理。林曜晖想。任谁看到视频里雷原的样子,都会生出类似的怀疑吧?
“可如果是这样……”他的目光再次落到那几枚弹壳上。“为什么警察会在现场遗漏这么重要的东西呢?”
画面里,雷原左手里的东西忽然亮了。一瞬间,林曜晖以为雷原又动了,跟着才辨认出那是雷原的手机。
那个电话,就是他在图书馆孙觉人的馆长室打给雷原的啊!
几乎在同时,林曜晖的手机猝然响了起来。他身子一震,眼睛下意识先瞥去电脑屏幕。画面里,有人出现在了酒店的后门口,她看到倒在墙边的雷原,小心地走过来,看了一下,跟着,挥动手臂像是在喊人,好几个人从酒店的后门走出来了……
电话是孙觉人打过来的。心有灵犀吗?
“喂,老孙。什么事?”
“花活了。”孙觉人的声音听起来很激动。“我的那些花都活了。”
什么花活了?
林曜晖要再想一想,才想起来馆长室窗台外花架上那一排简陋的花盆。他看了下时间,才凌晨五点半。
花活了,跟我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