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湖从老城区城郊一直延伸到这里。雨始终没有下下来，但风跋涉过横跨十几公里的湖面，光是被它吹着，车玻璃就时不时变模糊了。林曜晖打开了雨刷器。
道路尽头出现了一段荒凉的湖岸。湖岸远处，隔着丛生的荒草，有一点火光在跳跃着。篝火旁站着一个人，魁梧的剪影，手叉着腰，眺望着平静的湖水，如果天边再挂着火烧云的话，那就完全是从《战涛》电影里截下来的画面了。
林曜晖停下车。
人影听见了，回过头，冲他挥了挥手。是江振强。
林曜晖蹚开荒草，朝他走过去。
“那两个戴面具的，是什么人？”
“戴面具的？”江振强怪有趣地笑起来：“他们人呢？你把他们甩掉了？”
“嗯，我把车开进窑里，他们没发现。可是我差一点开不出来……”林曜晖边说边走近。他眼睛忽然瞪圆了——
江振强手里拿着一沓稿纸。
火头有一点像要弱下去。江振强随手撕了一把，凑到火上。火苗腾腾地又蹿了起来。
“你这个不会是……”林曜晖说话声都颤了。
“啊，就是。”江振强满不在乎。
“你！你怎么能……”他喊出来的时候，才又看到火堆里厚厚的一堆灰烬。
“这些也是？！”
“当然了！要不我拿什么点火？”
“好多我没有备份的！你这个白痴！”
“你放心，好的我给你留出来了。”江振强指指另一边，薄薄的一沓，用一块石头压着。“不过可惜，好的不多。”
“你知道个屁！你知道个屁！”林曜晖从他手里抢夺稿子，一边愤怒地喊着：“你不就是演了几部戏红了吗？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啊！你他妈给我！”
江振强一点不着恼。他松开手，任由林曜晖把残余的稿子夺过去。
“相信我——如果只有一个人有资格评判你写的东西，那个人就是我！”
林曜晖一点听不进他说的什么。他翻着稿子，跳着脚地肉痛。
江振强抱着臂看他。
“你不是觉得这些东西你写得不好，不准备拿出来的吗？”
“写得不好那他妈也是我的东西！哪个****会烧自己的东西！”
“譬如……果戈里。”
林曜晖愣了一下。从江振强嘴里爆出果戈里的名字，真的非常有违和感。他跟着才注意到，大冬天的，江振强居然只穿了一件白衬衫，底下是迷彩的军装裤，胸口没有挂那块亮闪闪的金佛牌。
他很颓然地在火堆边坐下来。
“我知道你一直在抗争，跟自己抗争，跟失望和绝望抗争，跟这个时代抗争。但，抗争是要有行动的……”江振强站在他身后，轻轻地说道。
火堆里，最外围的几页纸这时候也被火焰燎着了，焦痕就像恶魔黑色的牙齿，从纸页的上端飞快地啃噬下来。林曜晖把它们抢出来，挥灭了上头的火。
“我累了。”高战说。
他没有扣动扳机，相反，他拉动套筒，把子弹退了膛。
“我们和解吧。”
残余的纸页上写着这样的句子。
什么狗屁玩意儿！
他带着沮丧的情绪，把那几页纸重新扔进火堆。跟着，他把手里剩下的稿子一股脑地都丢了进去。
火焰立刻蹿腾起来，高过了他的头顶。火焰上方，细小的白色火尘旋舞着，慢慢被风吹向远处。林曜晖怔怔地望着，心里又是感伤，又是……轻松。
“这才是我期待的那个人。”
江振强在林曜晖的身边坐下。他也看着那些火尘，很专注。它们是那些稿子焚烧出来的灰烬，精神的灰烬。
“我没有看错人。”
“你他妈是个疯子……”林曜晖喃喃地说。有几页纸被风从火堆里吹了出来，吹到他脚边，他捡起来，又送回火里去。“都烧完了。现在你满意了？”
“满意？”江振强笑笑：“一切才刚开始呢。”
“哎！”林曜晖忙不迭摆手：“一切？那是你，跟我没关系。你现在一定有大麻烦了，要不然，你一个大明星不会躲到这儿来，要不然，也不会有那些戴面具的、一看就不是好人的人满世界追你。到底发生什么了？”
江振强看着他，眼神里有一点好笑，有一点失望。
“怎么？我说错什么了吗？”
江振强摇摇头。他站起来，朝湖边走去。
湖水涨得很高。江振强在湖边站了好一会儿，像是在考虑什么。终于，他走了回来。
“本来，我把你叫到这儿来，是准备告诉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我改变主意了。”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我要你相信。我告诉你的一切，你必须无条件相信。这样我们才可以进行下一步。可是，现在看着你，我能感觉到：时机不对！或者——有些话从我嘴里说出来，不如让你亲眼看到来得容易相信。”
“亲眼看到？”林曜晖越来越迷糊了：“看什么？去哪儿看？”
“佩奥特。你知道我指的是哪儿。”
林曜晖知道。“那儿……”但是，他心里有一点害怕。
“你知道吗，陆沉他……”
“我知道，我都知道。不过，佩奥特不可怕……”
按江振强的口吻，他接下来应该会说：“可怕的是……”林曜晖等着，但一直没等来后半句。
“去吧。”江振强最后说：“看到了你就会明白的。还有，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林曜晖开着车回市区。
夜风吹得他脑子冷静一点了。
这一趟来枫林湖谷，他这些年写的稿子被烧得就剩了百来页；他的车被刮得一塌糊涂，左右两个后视镜都被蹭掉了。然而发生了什么，他依然完全摸不着头脑。
他感觉被江振强耍了。
但看江振强的样子，又不像。
说不定他是被江振强很诚挚地耍了。
他忽然有了一个念头——他给陈伟打了个电话。
“这两天你有空吗？”
“什么事？”
“能不能帮我盯一下江振强？”
电话那头，能感觉到陈伟一下子精神了。“兄弟，是不是有什么猛料啊？”
“没有，就是……总之有空的话，你帮我盯一下他。”
“没问题啊兄弟！”
陈伟的热情劲，让林曜晖在放下电话的时候，心里掠过去一丝不安的感觉：他这通电话是不是打错了？
